永成陌路

　　今天是母亲节，我师兄陪他老婆和丈母娘到我店里来，师嫂要买珠宝给她妈做母亲节礼物。我那个惭愧啊，我能想到的只有今天带老妈去哪里吃，吃，吃......我大概是天蓬女元帅下凡。

　　师嫂陪她妈妈挑完了，我们坐着闲聊，自然提起了往事旧人，师兄忽然说：“你R师兄也回国了，刚回来不久，还在找工作，他离婚了，也是刚离的，孩子归老婆......”

　　我确实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们这一代的留学生，出国时中国跟海外差距还比较大，那时的中国还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那时的人民币跟美国的比例还是8.3:1，那时父母们大多数还停留在上千元人民币一月的工资水平，那时北京海淀的房子不过20几万，所以我们那个时候出国只能靠奖学金，别说学费生活费家里人赞助不起，很多人连到美国的机票钱都是借遍亲友团的。

　　那个时代一起飞越重洋的夫妻是共度过艰难的，许多的老公因为奖学金不够两人开销只好一人出国，跟老婆一别多年，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许多当老婆的因为家里生活费不够，在中餐馆里端过盘子：有人睡客厅一睡几年，有人到美国后连麦当劳店都没进去过......但是一对男女，沦落天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说着跟别人不一样的语言，没有钱，没有稳定的未来，压力重重，前途茫茫，被合法居留的身份问题随时困扰着，只能彼此相依为命......夫妻之间，没有吃不下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师兄见我震惊，张张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两分钟，倒是师嫂慢慢的说：“R师兄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比较面，不是那种进攻型的人——他是很付责任的人，派给他啥活，他从不挑三拣四，推拖敷衍的，只是他不是那种积极主动的人.......而他老婆，又是个特别有事业心，特别要上进的人.....他老婆嫁给他的时候，本来以为他，一个清华博士，有多优秀，有多出众，有多才华横溢......结果他，先是出国不顺，耽误了两年，美国没去成，到加拿大后，再读第二个博士，一读就是5-6年，还是他老婆先找到的专业工作。后来他总算毕业找到工作了，他老婆又回国发展了，什么都走在他前面......他老婆回国发展已经有两年了，他们是刚离的婚，但是他们的感情肯定是早就出问题了......”

　　我愕然：“就为这？他老婆觉得他不如自己能干，所以要离婚？有没搞错？”

　　其实在讲到R师兄离婚前，我和师兄师嫂还有一段对话。

　　师嫂问我：你这珠宝店开得怎么样啊，挣不挣钱，挣多少钱？

　　我诚实的回答：还行，反正没雇人，没啥开支，最多也就亏点店面租金，反正早一次性付清了。

　　师嫂担心：“这里生意不好么？”

　　我不好意思：“这里生意么，嗯，我老关门，早晨睡懒觉，中午最早11点到，下午4点就关门，我得去幼儿园接孩子......”

　　师嫂瞪了我半天，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对了，你在写小说，那才是你主要收入来源......开店无所谓的。”

　　我晕：“写小说？嗯，我一部小说得写四个月，一共就挣几千块，因为写小说熬夜长了黑眼圈，只好去美容院消黑眼圈，眼部特护480块，面膜520，做身体1800，剪头发，做足疗......”

　　下面说不下去了，师兄全家哄堂大笑，我只好做一脸深沉状。

　　大家听我这么说，肯定以为我是因为太顾家所以放弃了事业，屁,事实上，我家根本没家务，打扫卫生包给钟点工，吃饭一律外食，家里不开火仓，周一到周五，老公三顿饭公司吃，孩子三顿饭幼儿园吃，我自己三顿饭叫外卖，到了周末，ok，全家满北京城找吃的。我家务懒得做，看孩子也力不从心，晚上孩子拉5分钟小提琴，我就只打瞌睡，孩子作业做完了，我看都不看一眼就在下面签名：老公那别说嘘寒问暖，连他几点钟上床的我都不知道，因为九点半不到我就睡得跟死了似的了.......我现在是地道的闲妻凉母。

　　再说说我和两位师兄的关系。

　　15年前，老公当时已经出国读博了，我还需要在北京瞎混一年。于是老公临走时把我托付给他的两位师兄照顾。两位师兄都性格软，经常被我欺负，每次我跟老公两人在电话里大吵一架，我就冲他们撒气。两位师兄都是博士生的最后一年，他们的女友都不在北京，为了给女友一个未来，两人都打算毕业去美国再读一个博士，于是一面准备毕业答辩，一面考G考托。那时R师兄的妹妹也在清华，正在读考研复习班，我们几个几乎天天都在一起聊天背单词做题，每周都在寝室里涮火锅打牙祭，涮来涮去，涮的都是大白菜叶子。那时大家都穷得叮当做响，为了省钱，还经常踩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买水果......这样的情结今生不会重演，这样的情谊今生不会再来。当年我们在一起时，常常抱怨时间过得太慢，毕业遥遥无期，前途漫漫无望，转眼间大家各奔东西，一别15年。

　　一年后，我去了美国跟老公团聚，R师兄的美国签证因为911一签再签未过，两年后转战加拿大；R师兄的妹妹在考研班上遇到了一个男生，两人没读研，一起移民加拿大：另一个师兄最终没有出国，结婚后，留在了北京。

　　我和老公回国后，虽然跟师兄师嫂同在北京，却因为大家都是人到中年，各种琐事缠身，加上住在北京的两个不同方向，今天居然还是我回国后第一次见师兄师嫂———这里，真想问自己一句，天天忙啊忙啊，你到底在忙个毛啊？天天说当年我只身一人在北京，两位师兄怎么怎么照顾我，这份情我永记在心，其实也确实是只记在我心中，因为从未见我付诸什么行动，逢年过节都想不起来打个电话......哎，想起来，真想抽自己一下。

　　往日的情谊还在我心中，再加上，R师兄的老婆当时在武汉读硕，我跟她一面都没见过，并无交情，所以我一听师嫂说R师兄老婆嫌弃R师兄太面，不够能干，R师兄被离婚，不由的就动了义愤，而且多多少少有点同仇敌忾——像我这样我整天瞎混，工作事业全无，家务子女不管的女人，我老公也没嫌弃我；就算你能干，你成功，你老公不如你，你当年也还不是靠着他才出的国，现在你混得好了，算你事业有成了（其实也有成不到哪里去，谁不知道谁啊，说白了也就这点斤两），你凭啥嫌弃你老公啊。

　　我忍不住撇撇嘴：“R师兄老婆，嗯，现在该叫前妻了，在想啥呢。R师兄再懒，总是孩子的亲爹吧：再不出色，总是中加两国顶尖大学的双料博士吧；再不能干，总在加拿大有工作经验吧，挣得再少，总比一般工薪阶层高吧；再不好，人品总是无瑕疵的吧；再无趣，他总不会去给别的女人讲笑话吧。倒是她自己，也快40的人了吧，还真当自己是一朵花啊，嫌弃老公不够好，那她是打算离婚后带着一个孩子，在中国再找比自己前夫更优秀，更能干，更有钱，更疼自己孩子的男人？而且确信遇到的那个高品质男人还是单身，肯跟自己结婚，给孩子当后爹。哇，她当自己是宋丹丹啊。”

　　我心想：原来我老公对我的判断不正确嘛，原来我并不是天下第一智障患者嘛，最多天下第二啦。

　　师兄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启口，倒是师嫂摇了摇头，慢慢的说：“哎，不是这么回事。R师兄他老婆......本来是特别崇拜R师兄的，她全家人都特别崇拜R师兄，特别是她弟弟，说起姐夫来，那是一口一个我姐夫是清华博士......过去，在R师兄老婆家人心里，R师兄头上一直有着一个清华大才子的光环，像神一样放射着光芒。他们全家人看R师兄都是仰视的，即使后来R师兄没去成美国，耽误了两年，R师兄在中国无所事事，也不找工作，倒是背了三本菜谱，天天给他老婆烧饭做菜......也无损他的光辉形象。”

　　“但是他们出国后，R师兄混得却并不怎么样，读博一读就是5-6年，还是他老婆先毕业找到的专业工作。后来R师兄，终于毕业找到工作了，也工作一般，薪水一般。后来他老婆回国发展，现在在XX大学教书，发展得很不错，R师兄在加拿大就是个混日子的......R师兄这个人，你知道的，性格软，不是很积极，不是那种进取型的，偏偏他老婆，特别能干，特别上进，是个对事业要求特别高的人。R师兄头上的那个光环就这样慢慢的消失了......”师嫂娓娓道来。

　　15年前的往事回到了我心中，R师兄人高高大大的，有点微胖，有点面，总是笑呵呵的，于是大家都把他当软柿子捏，他也从不生气。但是有一回却跟他导师吵了起来，我们都稀奇坏了，因为R师兄平时他看见他老板就像老鼠看见猫。R师兄跟我们解释，这次吵架的原因是他导师要推荐他毕业后去剑桥大学做博士后，而他自己要毕业后再去美国重读博士。

　　那场架吵的够凶，两人都把知识分子的脸皮彻底撕下了。他老板剑桥毕业，特聘回国的长江学者，在这个领域也算国际级人物了，那年正好又是他中科院院士候选，而自己的博士生毕业后要去美国再读博士，而且申请同一专业，这不是在打他耳光嘛。老板知道R师兄是为了女友，想今后在美国发展，有张北美的学历会稳定点，于是劝他道：“你又何必那么在乎一张文凭。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就算没有美国学历，你在剑桥做两年博后，凭这资历，也一样能在美国找到工作，拿到绿卡。”

　　R师兄平时在他老板面前唯唯诺诺的，叫干啥就干啥，这次却坚决不肯妥协：“可是，C老师，我不是金子啊，所以我才需要镀这层金。在美国，裁员失业就跟家常便饭似的，我真的很需要这张北美的文凭，我也快30岁的人了，我不能再去英国浪费时间了......”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R师兄出国的推荐信都没找他老板写。

　　R师兄郁闷坏了，他是非常敬畏他老板的。当时清华博士生津贴是1080元一月，R师兄这点钱要负担自己和考研的妹妹的生活费，自然很窘迫。他老板体谅他，经常额外给他500元当零花。R师兄是个把别人对自己的好，记得特别深的人，所以觉得特别对不起自己老板。

　　“其实我自己，并不想出国，如果我要出国，我不会选择读博，硕士毕业就可以走了......其实如果就我自己一个人，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吃饱了撑得再漂洋过海读第二个博士，我宁可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在北京找个大学教书，给我2000元人民币一个月我就满足了。”R师兄抑郁的说。

　　“但是我也没办法了，对他（R师兄老板）不过是件丢面子不丢面子的事情，对我自己来说，却要影响一生，毕竟我是要和我老婆在美国生活一辈子的。”R师兄唉声叹气。

　　R师兄拿到了好几个offer，包括西北，包括约翰霍普金斯，包括布朗。我印象中他好像是选择了布朗，因为那个老板很有名，而且课题方向好，毕业后好找工作。

　　那年五月，R师兄博士毕业答辩完毕，拿着美国的全奖offer去武汉跟女友结婚了。我想这大概是他一生最风光，最踌躇满志的日子——28岁，清华博士毕业，美国一流大学全奖，跟自己心爱的女孩结了婚。所谓的：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太平洋上樯橹灰飞烟灭。

　　后面的事情开始不顺，当时正是911，R师兄一签被拒，两个月后，二签被拒。美国老板愿意等他，于是把他的秋季入学改成春季入学。圣诞节后，R师兄三签被拒......他好像一共签了4次，美国老板等了他整整一年，最后告诉他，无法再等了，再等下去那课题都不需要再做了......

　　R师兄开始申请加拿大的大学，一年后，他带着妻子去了加拿大。R师兄整整耽误了两年，那两年他没去找工作，一直在武汉陪老婆读书，给老婆烧菜做饭。R师兄性格上有点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不给他压力，他也不会太积极的去找事干。

　　我不知道他们那两年是怎么过日子的，因为他老婆就那么200多元钱的硕士生津贴，肯定不够两人吃饭，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有情饮水饱，贫无所苦，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要我们对未来有足够的信心，只要我们自认为还有锦绣前程在等着我们.......

　　R师兄和他妻子到加拿大时，两人没能申请到同一个学校，而且只有R师兄有奖学金，如果他老婆要上学，就必须两地分居，两处开销，那种情况下，两人是根本没法过日子的，后来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后来换到一个学校了，生活肯定是艰难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了，就什么都不怕。

　　后来我们渐渐断了联系，我和老公两人在美国正面临着毕业，答辩，找工作让我们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师嫂的说法是，R师兄老婆到加拿大后，慢慢的发现这个她曾经那么崇拜，那么敬仰的男人，曾经以为会给自己带来光辉荣耀的男人，曾经一想起他就感觉骄傲的男人，其实才智平庸，既无能力，又无毅力，甚至还不如她自己能干上进，而且性格又软，人又懒，办事拖拖拉拉......她本来以为他是一棵能参天的乔木，自己可以在他的树荫下避风遮雨，结果发现他只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家里还要靠她去打拼支撑。她是个女人，在异国他乡，苦苦奋斗，觉得好累。这些也算了，更可恨的事，这个男人十几年如一日的懒散，山崩于前，也没让他雄起过。她出国时的蓝图从来没有实现过，他没能给她梦想的生活，这也算了，他还给了他那么多的失望。最后她只能说：这不是我当年想嫁的那个男人。

　　我们在寻找自己终生伴侣的时候，本能的去寻找自己不具有的优秀品质，期待这另一个人可以填补自己的不足，比如相貌平庸的女人喜欢找帅哥；比如，才能平庸的女人看重男人的能力；比如：凤凰男喜欢找孔雀女，比如，在清华无法得到女同学惠顾的理工男到别的学校寻找盲目崇拜他的女生.......一旦有一个人在某种背景下契合了我们的需求，于是双方对对方的幻想就产生了，幻想产生爱慕，爱慕导致爱情和婚姻。

　　在女人眼里，这个男人，毕业于顶尖大学，拥有最高学历，那他毫无疑问是拥有特殊的天赋、才华和毅力的，现在虽然一穷二白，但是一旦羽翼丰满，展翅翱翔，想必将来会像他那个名满天下的导师一样，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我跟着他，当羊角飓风刮起，他一飞冲天，我必也能随着他一览众山小。

　　在男人眼里，在清华，像我这样的男人，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根本没女孩会多看我一眼的，现在却有这么一个女孩，或者美丽动人或者家境优越，或皆而有之，比清华那些呆呆土土而有目中无人的女博士不知道出众多少倍，却在有众多追求者的情况下，独具慧眼，看上一名不文的我，不嫌我穷，不怕跟着我苦，愿意为了我背井离乡，抛父弃母，远赴重洋，真是生我者爹娘也，知我者老婆也。怎不令人感动，怎么不令人好好珍惜。

　　所谓的危险关系既是这样产生的，在开始时，我们都默契的，竭尽全力的去维护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去满足对方对自己的期望与臆想，然后慢慢的我们发现，其实对方根本满足不了我们的需要，达不到我们的预期，再然后，就是各种的失望，不满，沮丧，否定，觉得对方辜负了自己之前所有的付出，然后就是各种的不协调，然后就是觉得自己不爱了，然后就是觉得对方不值得自己做任何努力了，然后是怀疑一开始就是错的，不应该付出的，最后觉得自己亏了，被欺骗了，被愚弄了......然后是各种的胡乱挣扎，在挣扎中不光耗尽了爱情，还耗尽了耐心.....最后的最后，认为自己的痛苦都是对方造成的，对方是自己一切不幸的根源，于是期望解脱.......

　　我有一个女朋友，一个北京航空航天教授家的独生女，出国前在税务局工作，结婚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陪老公到美国后，老公因为因为换专业没了奖学金，她去中餐馆打黑工。中餐馆的老板看她娇滴滴的样子，以为她吃不了这个苦，她二话不说端起盘子就走，整整4年，每天从早晨10点打工到晚上12点，支持老公完成学业。但是她老公毕业的时候，正好遇到美国IT泡沫破灭，经济衰退，老公一开始找不到工作，后来勉强找到了一份part time的工作。那时她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为了维持生活，还在中餐馆打工，但是整个心情变了，尤其是深更半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看见老公饭也不烧，灯也不开，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朋友对我说：虽然知道他心里也烦，但是看到他那么颓废，我那时真是杀了他、再跳楼自杀的心都有。

　　在我们相爱的岁月里，我们不怕穷，不怕苦，因为有意淫中的锦绣前程支撑着，直到时间摧毁我们的意淫。

　　漫长的婚姻是一个彻底自我暴露，又见证对方彻底暴露的过程，各种的平庸无能虚弱，各种的虚伪依赖自私......

　　女人最终发现，根本无所谓的锦绣前程，一个男人把所有的青年时代都花在读书上，其实就证明了他的懒惰无能：男人最终发现，什么七仙女独具慧眼看上自己，压根就是自己瞎了眼找了个祥林嫂.......

　　往事已经成为过去，而生活还要继续。我劝R师兄，既然已经离婚，孩子也归了前妻，就另找个老婆，开始新生活吧，毕竟他也才40岁，人生还很漫长。

　　R师兄说：“我现在不想找，并不是想什么破镜重圆，这是绝对不可能了，我只是没这个心情.....”

　　我明白他的感受，一个男人，人到中年，没了家庭，没有妻子，没了工作，没有财产，一无所有.......

　　15年前，我们一无所有，但是我们有青春；15年后，我们还是一无所有，却已经没了青春。

　　15年前，我们怀揣梦想，远渡重洋，那时的我紧握着你的手；15年后，我们归来，一事无成，空空行囊，我们却松开了相握的手，飘零天涯的心再找不到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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