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岛

　　你可还记得她的声音。
　　穿过了碧蓝的海水，盘桓于天空之上，袅袅不绝。
　　空余浪花的残响。
　　=
　　“活着吗？”
　　这是林之意识还混沌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
　　如同万分清寂的房间里掉落了银针，静若明镜的水面上掉入了水滴，所有思绪的游离都重新凝聚，让她在睁开眼前拢回了神智。
　　身下是软却不柔，密密麻麻硌着她身体的沙地。
　　耳边有规律的拍打声，清脆悦耳。
　　鼻端有咸腥的海风。
　　她睁开了眼。
　　入目的椰树林拔地而起，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轻轻摇曳。刺目的阳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撑起身体后孱弱无力的感觉让她皱眉。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身处这样一个地方。
　　记忆的末端是假期无所事事，最后被局长塞了一张游轮票强制她休带薪假，然后是……纸迷金醉歌舞升平男欢女爱的一幕幕和——
　　“！”
　　脑海里船体骤然倾斜的失衡感仿佛还是上一秒的事，刚刚镇静下来的脑袋此刻泛起丝丝疼痛。游轮失事这种事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碰到，至于能活下来这件事，除了大难不死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形容了吧。
　　这么想着心情终于能好些了，林之深吸一口气，抬眼环视四周。
　　不出意外的是一片亚热带海洋岛屿的景象，黄金般的沙滩、散落在其上大小不一的石头、靠在石头上的人鱼、一望无际的海面和远处偶尔飞过的水鸟。
　　等等。
　　远处偶尔飞过的水鸟、一望无际的海面、靠在石头上的人鱼……
　　她的眼角抽了抽。
　　大咧咧抱着石头，一头黑色长发披下，水蓝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生物上半身就如同人类一般，但腰部以下的身体却由人类的肌肤渐变成了布满鳞片的鱼尾。阳光被清透的海水折射后洒在鱼鳞上，反出的璀璨光芒如同虹光。
　　人……鱼？
　　林之张嘴做了个口型，但因为咽喉过于干涸只能发出气声——即便是这样她也感到一丝疼痛。可正像看猴子一样看她的家伙确是一愣，带着些惊喜的表情笑了笑。
　　“诶呀，原来你知道我是人鱼？”
　　她捧着脸：“很有眼光的嘛。”
　　林之的眼角又抽了抽。
　　不是人鱼还能是个啥啊？！
　　“啊啊，我叫赢。”人鱼甩了甩尾巴，撩起了一汪海水：“你是人类吧？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男的女的？”
　　林之默默地听着眼前的人鱼如同连珠炮一样地发问，堪堪站起来，迈开腿的步子倒不是往对方的方向。
　　“诶诶诶你别走啊？”人鱼拍了拍石头：“就算走你也别往里边走啊？里边有野兽的！”
　　她成功地阻止了林之的脚步，年轻的女人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嘴唇轻轻开合。
　　而人鱼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要水？”
　　林之点点头，然后看着人鱼捧了一捧海水给她。
　　“这个不就是吗。”
　　人鱼的表情写满了“你真傻”三个大字，林之凝视着对方的表情，最后毅然转身，向岛上更深处的地方走去。那里看起来有需要依靠淡水才能生存的植物在，如果能平安喝到应该就能活下去。
　　不过她在走的时候心里也在腹诽，在这个有人鱼的岛上或许还会有别的神奇生物。如果出现了更凶猛的，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她现在被太阳照得半干，看一眼就知道前不久还浑身湿透。如今虽然没有生病的迹象，但她现在刚刚渡过生死劫难，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如果不是身体还算好，估计早挂了。
　　而且最麻烦的是，她现在手上什么工具都没有……
　　早知道这样，肯定不会让局长直接把她扔到游轮上。其实突然让她强制性修带薪假本身就很奇怪，毕竟局长这个当代周扒皮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受到□□影响而对手下关爱有加的领导……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林之看着自己的手心，过了半晌都还空无一物。
　　她沮丧地叹了口气。
　　=
　　找到淡水算是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在身体被滋润之后她总算是缓了一口气——人有水就能活下去，至于食物则不急，等她恢复了些体力之后便能抓到。
　　最紧急的危机解除了之后，林之松了口气。她休息片刻后便向来的地方往回走，不多时那条人鱼又映入了眼帘。
　　那时已是日落时分，人鱼无聊地背对着岛，坐在石头上玩头发。她时不时用尾巴拍拍水面，看着水花溅起又落下。
　　不过她耳朵很尖地听到了有人走过来的声音，在林之距离沙滩还很远的时候就回过了头，一脸傻笑地对着林之挥手。
　　“我还以为你被野兽吃了呢~”
　　林之的脚步一顿。
　　这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特别。
　　“不过你没事儿真是太好了~”
　　人鱼像是小狗一样甩着尾巴，水哗啦哗啦地响，在夕阳下像是血滴一样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林之感觉不太好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听到人鱼继续欢脱地讲话。
　　“否则我就白救你了~”
　　林之愣了一下。
　　“你救了我？”
　　“嗯嗯。”人鱼说：“我昨天浮上来晒太阳的时候看到你躺在一块塑料板上，就顺手把你放到这里来了。”
　　顺手是几个意思。
　　林之莫名其妙地就想吐槽，不过她耐下性子来，坐在干燥的沙子上，与人鱼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叫赢是吗？”
　　她说：“我叫林之。请问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嗯……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南沙的一个无人岛，坐标嘛，是东经9.883232, 北纬115.531110，离最近的一个有军队驻扎的岛屿有大概几十海里的距离，总而言之归属于三沙市，离黄岩岛近，所以没准你能看到菲律宾的船经过……”
　　她的声音在林之一脸“你在驴我”的表情下渐渐小了下去，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别过了头。
　　“我们人鱼也是与时俱进的好伐？！”
　　林之不置可否。
　　“那么我怎样才能回去呢？我是指，回到陆地上。”
　　“你现在就在陆地上。”人鱼因为刚刚自己被质疑了而憋气：“不过如果你是指那边——”她指了一个远远的地方：“你那个游轮出发的港口的话，最近半个月想都别想了。”
　　她回头看看林之。
　　“我隔壁那个片区的蛇精病最近刚从家里放出来，吵吵着要好好耍耍威风——啊，按你们人类的话讲就是超强台风要来了，所以附近全部渔船已经紧急归港了，天王老子来都不会出海的。”
　　林之被这接地气的解说震得由协会不过神来，慢慢一边消化着一边与这个一脸傲娇状的抱胸人鱼搭起话。
　　“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见到人鱼。”
　　林之说：“如果刚刚得罪你的话，请不要介意。”
　　人鱼咳了两声。
　　“就算你这么说……嘛我勉强原谅你好了。还有，”她突然甩甩尾巴：“其实我也第一次看到人类！你能不能过来再让我摸摸！”
　　林之退后几步，确定没有一点水之后坐了下来。
　　“不能。”
　　=
　　人鱼超遗憾的。
　　她用清澈的眸子看得林之发毛，夜晚中看得林之背后一寒。林之后来用树枝堆了个不大不小的火堆，钻了好半天才擦出点火苗，等到点起一团火焰之后已经是月朗星稀，出了一身的汗。
　　“原来这玩意就是火。”人鱼点点头，一副学到了的样子：“我只在书上看到过。”
　　林之坐在火堆旁，有了热源之后心安了不少。她面无表情地拨弄着火堆，偶尔看看还在石头上坐着的人鱼小姐。
　　“你刚刚不是还在说东经北纬吗。”
　　“对啊，父王和王兄教我的嘛。”人鱼理所当然地说：“我们也觉得用你们人类的方法划地盘更省事儿。”
　　等等重点不在这里好吗。
　　林之觉得她要问的东西很多，不过最后压下了话茬。
　　“我真没想到能够遇到人鱼。”
　　“为嘛。”
　　“因为……古书上说人鱼已经灭绝了。”林之背诵着她所见过的文字：“水有鲛人，泪化成珠，脂燃不灭，肉鲜美，啖之可青春永驻，血甘甜，饮之可长生不老。”
　　在她的认知中，人鱼被全数屠戮于千百年前，这种海洋中最具灵性的生物，全部惨死在了人类妄图不老不死的梦中。
　　“骗人的。”
　　人鱼吐吐舌头：“说我们灭绝是因为我们藏得深，至于吃了我们就能与天同寿什么的……哎哟，你们科学进步成这样了还不明白生物的衰老是不可停不可逆的吗？再说了我们人鱼都不是不老不死的，怎么可能吃了我们你们就行？”
　　“……也是啊。”
　　林之托着下巴：“你说得没错。”
　　人鱼来了兴致，就开始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来。比如她一家十几口除了她和父母之外全是哥哥，一个个宠爱保护她都来不及。
　　“所以我来晒太阳都是偷偷溜出来的，否则就得带着一大群拖油瓶——吁，想到碰到正常人就算了，万一上什么渔政船啊巡洋舰啊就觉得渗得慌，妥妥的要团灭的节奏啊。”
　　“嗯……那潜艇呢？”林之问：“潜艇的话，应该能检测到你们吧？”
　　“能是能，但是我们藏得深啊~”人鱼眉飞色舞地：“压强可大了，潜艇扛不住。不过……你们那个蛟龙号上次下水的时候，我二表姐打电话来吐槽过，说过不了多久就得搬家了。”
　　“……二表姐？”
　　“嗯，我二表姐嫁到印度洋去了，现在自带一种咖喱口音。”人鱼趴在沙滩上，啪叽啪叽地拍着地面：“还有我三哥，住在北欧那边，上次我去串门还见到塞壬了呢。”
　　“那个……会唱歌的海妖？”
　　“嗯嗯，”人鱼猛地点头：“都已经八百多岁了还可漂亮了呢~声音也好听。”
　　“她……好像会引诱船员将船开到暗礁上，导致船毁人亡吧？”
　　“毛线，人家奶奶是让他们赶紧从暗礁区滚出去，结果那些人看着觉得新鲜可劲儿往她那儿开。”
　　人鱼扶额：“愁人吧。”
　　“是挺愁人的。”林之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为什么很失望的样子。”
　　“也不算失望吧，就是得知了真相有点惆怅，觉得自己知道的都是假的……感觉被骗了……这样。”
　　“没办法呀。”
　　人鱼说：“我们很久以前被你们杀得只剩不到一百条，不装死没办法保命啊。”
　　林之抬头看着人鱼，火光下两个人的眼睛好像是一个颜色。
　　“你很讨厌人类吗？”
　　“嗯……一般般。”人鱼歪着脑袋：“如果一定要做个比较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龙，虽然隔壁片区的那个蛇精病吵得要死。”
　　听这句回答的人心里微妙地不爽了一下。
　　“不过和你比的话，我喜欢你。”
　　人鱼欢乐地摇尾巴，不多时尾巴梢儿两侧已经有两堆沙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说出去啊，海里还有好多好多人鱼什么的。”
　　她长了一张会这么做的脸吗。
　　“我是这么感觉的。”人鱼眼睛闪闪地看着她：“确认我是人鱼的时候你看起来很高兴，而你在背那段古文的时候，看起来很愧疚的样子，应该是不赞同你们的先人对我们一族的所作所为的吧？”
　　“对我们的幸存感到欣慰的人，不太可能愿意再把我们带到世人的目光下，给我们引来新的危险啊。”
　　林之听着这些回答，静默了许久。
　　“你说得太有道理。”
　　竟让她无言以对起来。
　　“所以你这样的人，我觉得救起来太值得了。”人鱼退回水里，笑眯眯地看她：“所以我决定送你回家。”
　　“诶？”
　　“虽然敖林要闹，但在他真闹起来之前还有些时间差。”
　　人鱼对她伸出了手。
　　“我带你游过去。”
　　她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远处有沉沉的乌云，夹杂着凄厉的风声撕裂着空气，向更高的虚空尖叫。海水此刻一定冰冷刺骨，林之走了两步，水没过脚踝，就感觉周身一阵冰凉。
　　可她不知为什么还是蹲下，握住了人鱼的手。
　　“得游多久？”
　　“快得很。”人鱼勾起嘴角：“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
　　有什么不对。
　　林之来不及细想，就感觉后颈一阵钝痛。
　　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唉。”
　　人鱼将昏昏沉沉的人背到背上，带着她游到水里。
　　“倒不是说暗算你啦，只是万一你记住了地方下回来找我就惨了，父王和王兄们会扒了我的皮的。说起来人鱼的皮刀枪不入，要是跟蛇一样能蜕皮应该能做个盔甲什么的——虽然这个年代已经不兴战甲了，但是我觉得万一哪天黄岩岛打起来了也是能派的上用场的吧。”
　　“不过如果真打起来了，我或许能跟敖林一起戳漏他们的船底……诶不行不行，漏油了污染的是我家的片区，要戳也得等到船到敖林家的地盘去。”
　　“说起敖林这家伙，虽然是条龙但是现在龙形还没有我腰粗。不过它们龙族天赋优势只有兴风作浪，要弄些什么精细活害得我们人鱼。”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有海浪交替的拍击与她作伴。
　　她背上的人毫无知觉，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均匀。
　　“其实我也想跟人类一起玩的，但是啊……以前你们还很落后的时候就已经能差点团灭我们了，现在有那么精密的科技，不知道再多说一会儿话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等到你们不那么贪心了，或许我就能邀请你来海底了。”
　　人鱼想了想：“当然你们得能扛得住水压。”
　　她背后的人动了一下。
　　“我当你同意了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人鱼喜气洋洋地说：“我等着这一天。”
　　没有回答。
　　=
　　而林之的醒来，则是在两天之后。
　　她还没睁眼就听到了局长那个当代周扒皮叹气的声音，这个认知让她更不想睁开眼睛。可呼吸节奏的变化骗不了人，她不得不醒来，面对着局长假模假样的伤心。
　　“局长好。”
　　宗教管理局局长惊喜万分地拍着胸口。
　　“阿之啊，好在你醒了，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父母交代——整个中国对瑞兽神兽的研究，就数你们家能扛大旗，这继承人要是栽在我手里我对不起你爷爷。”
　　还影响仕途吧。
　　“我当初也没想到邮轮能出事，说起来还是因为你最近对人鱼的研究太魔怔想让你放松放松……”
　　局长啰嗦了一堆，林之也没听进去。
　　“这次邮轮出事伤亡惨重，失踪过后又回来的只有你一个。”
　　局长不经意地说。
　　“是不是遇到什么情况了？”
　　林之抬头，沉默半晌。
　　“没有。”
　　“没有啊……”
　　不知道局长看出了什么，语气中带有意味深长的味道。最后他闲聊了几句后又离开，留下林之一个人好好地养病。
　　而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刻，耳边却总响起海浪的声音。
　　=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忘记了。
　　林之出院之后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后又得到了修养的假期。父母亲因为此时吓得半死，夺了她所有的古籍让她安分地待着，闲得发霉的姑娘叹了口气，打开了久违的电脑。
　　她浏览着所有和她出事那片海域相关的新闻，灵光一闪地打开了地图，输入了一连串随机的坐标。
　　9.883232, 115.531110.
　　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跳出来的结果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她点进简介后只看到了寥寥几句。
　　这是一个与最近的一个有军队驻扎的岛屿有约几十海里的距离，行政管辖权归属于三沙市，毗邻黄岩岛，偶尔菲律宾的船经过的……

　　“空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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