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绿腰 · 羽调残翻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汀朵·埃斯特尔 ┃ 配角:诺特努,透,佐拉 ┃ 其它:紫菀,家族,希腊,魔法

一句话简介:绿腰·羽调残翻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1353   总书评数:4 当前被收藏数:4 文章积分:419,61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绿腰
    之 羽调残翻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714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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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腰 · 羽调残翻 之 晚芳时

作者:vag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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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芳时


      绿腰 · 羽调残翻 之 晚芳时

      ——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若是不曾失落,不曾错过。
      怎会晓得,如何相爱的你我。

      Notturno·Aster:只是不能忘记。
      我想我只是不能够忘记而已。
      知道瑶死去的消息时我一点都没有惊讶。也许我早已知道我那纤细美丽而疯狂的侄子,他注定会是这么个结局。伊特诺尔派人来告知我发生的所有。紫菀家年轻有为的死司主事。感觉上,他似乎比我更加懊恼这一切。我想他的意思大概是暗示我回去。
      只是我不想回去。
      真的不想。
      团起双手收进衣袖,察觉身边年轻属下好奇视线,我微笑。不晓得这孩子如何看我。尚未卸任却隐居多年的判司主事。不久前横死的前任家主大人的嫡亲叔父。
      而我不过是个形容漠然的中年男子而已。
      轻轻抚摸手腕上那串银铃。感觉它们贴服偎进掌心。抚摸多年之后的晶莹圆滑。稍稍一动,仍会在风中飘出清脆声响。只是它们最初属于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个能够让我忐忑而认真地在紫菀家停留下去的人,早已不在了。
      窗外有风轻柔温暖,掠过脸庞。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即使不在这个世界,也在我身边。屋外的草地碧绿暄软,细细的小花隐约其间。云朵如一种我无法了解的生物,巨大甜美地悬浮在头顶,随时包裹下来。
      天国的脚步切近。他的容颜年少如故。
      汀朵·埃斯特尔。
      我今生唯一的爱人。

      Tinder·Aster:人生只合初见。
      人生到底只合初见。
      而初见他时我只有十二岁。
      究竟是我妖艳得太早,还是他到来太迟。我早已不知亦不想知。若让我错准许我错,一切就错到底。从初见那一刻,我便中意了他。
      他是诺特努·埃斯特尔。紫菀家年轻的新任判司主事,现任家主大人的同胞弟弟。那年我十二,他二十一。我记得那天云朵温柔浓密,日光隐约。我穿着合身的薄缎衫子从他身边走过,故意把手腕上的银铃弄得很响,像逗小狗。他便侧过头来看我一眼。同我一样的浓紫色瞳孔,深邃幽沉。他看上去并不像他那个年纪的人。那么严肃稳重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波纹。他一定会未老先衰。我偷偷笑。他察觉,神色里便带了那么一点我看得出的责难。
      我停下来,对着他挑起眉,“诺特努·埃斯特尔?”
      他自然只好也停下来。二十一岁的青年,很高挑,对视的时候我才清楚感觉彼此身高差距。他的笑容冷淡温和,一言不发。
      我说,我是汀朵。汀朵·埃斯特尔。你记住我。
      他仍然保持着那种温柔的似笑非笑,迷死了我的温柔,眼神里却多出那么一丝动容。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我绷起面孔,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能做到的最冷傲神情,却是我能够做出的最妩媚神色——天知道我对着镜子费了多大力来练习这样一种矛盾与融合——如果那能够让我看上去是我想要的样子。我要自己以最明艳灼人的容色出现在他面前。在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仓促时刻。
      那一天,我终于等到了那一刻。

      Notturno·Aster:如何能够舍得。
      我年轻的、不老的爱人。他永远都在这里。我戴着银铃的手腕已经渐渐干枯,我已经心甘情愿地老去。而他永远是那个样子。温柔细腻的孩子。那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有着含笑的眼睛,刚刚做出来一样的柔软嘴唇。
      他就是那个样子,在我怀中轻轻颤动,无声怨怼,渐渐消逝。他死在我的怀里。我的汀朵。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八年了我没有去他墓前看过一眼。我有那个必要么。他是死了。他也活着,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身边。环绕着我的手腕,银铃般轻碎细柔的笑声。他笑得宛如天使。
      我对着温柔南风轻轻念出他的名字。汀朵。
      如果你知道,你会明白。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我只是舍不得要你。
      你知道么,汀朵。
      我是真的后悔了。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到坍塌崩尽才让人心碎,并觉出当时的好。当时,当时如果知道你走的那么早。你要什么我都会给,我岂能不给。如果所有的事都可以重来一遍,你要我我就是你的,我会跪在你面前求你一个微笑一个拥抱,只要你肯要。这些年来我用尽卑微信仰祈祷,祈祷所有的错能够再重来一次,祈祷上天给我一个机会改变结局。
      四十二年来,汀朵,只有你,是我的独一无二。
      然而这个事实,直到八年前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一天我简直有点怕你,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拖了生司主事佐拉来找我,在我的书房里。那时候你的笑容甜美温存,不再忽冷忽热。你温柔地注视懵懂的我们两个。那一天你说的所有话我都清楚记得,我知道那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落寞。
      佐拉问你为什么。你看着我回答他,那么温柔可爱的嗓音。你说,“要你们,替我见证一些事情。”
      佐拉呵呵低笑着逗你说,难道你要订婚不成。
      “……订婚?”
      那时候我看见你眼帘一垂,唇角却轻柔挑起,然后说出那让我当时心颤,此时心酸的一句。
      “我倒是想,可是对方不要我呢。”
      佐拉用那种意料之中的了然笑容看我,而你的目光让我无法闪躲。你那样地看着我。不是挑衅也不是追逐,你只是那样地看着我,若有所思而又绝望。是啊,绝望,那么浓那么深的绝望。那一刻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其实你早有预料。可是如果我曾经明白,曾经懂得,在那一刻,我又能多做些什么。
      你向我走过来,当着佐拉的面不顾忌地贴近,叫我,用那种分外柔和的口气,“诺特……”
      我只能呆呆地假装沉稳问你,什么。
      你突然搂住我肩头的时候,我甚至想要去挣脱,虽然我没有。可是我恨我自己,此时。那一刻我根本连那种想法都不该有,我怎么可以拒绝你呢。在那个时候。你最后的那一句话。
      “也许我真的不会再烦你了。”
      你那样说。

      Tinder·Aster:那天。
      那天我读到一本书,一个故事。
      故事是很无聊的爱情,爱情是很无聊的悲剧。可是有那么一句话冲破人心。所以在翻过那一页之后,我把那本书从窗口用力扔了出去。
      那一页上,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哀愁婉转地说:
      “你在,他不会珍惜。你不在,他会刻骨铭心地爱你。”
      我想这可真见鬼。
      虽然我知道,那句话虽然荒唐但是说得对。至少对我而言,说得对。
      虽然我并不能够确定,即使我不在了,他是否就会刻骨铭心地爱我。
      诺特,他连说都没有说过。
      十六岁的时候我继任罚司主事,那一个相当诡秘的职位。身负死灵主管之责,历任罚司主事都是紫菀一族灵力最高的后裔。而继承的过程便是一场杀戮。那一次我杀死了他,我的前任,Actinia·Aster。
      阿斯提亚。同我拥有相同姓氏,或许血缘也相近的男人。
      我知道。如果我不杀了他。我这一辈子都活不过来了。
      他毁了我,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件事我不曾告诉任何人。整整十年我一个人含着那个屈辱的隐秘耐心生存,就像东方人在下葬的时候给尸体口中含上镇魂的玉蝉。那种冰透骨髓的冷,常常让我在午夜时分惊醒,一个人,紧抱着自己,满身冷汗,颤抖不已。
      那一刻我多希望他在我身边,抱我,吻我,安抚我。用他那安稳深沉的眼神包裹迷惑我,让我忘记经历过的一切,那些。
      可是我只能用衣袖擦干额头上的汗水,把自己用力蜷缩起来,紧紧闭起眼睛,逼迫了无意识的睡眠再次来临。
      诺特,我很冷,可是你不在我身边。

      Notturno·Aster:那时。
      那时他只有十四岁,身手已经十分不错。温柔可爱的小助教,在孩子们中间人气很高。他不是很漂亮的人。那也许是种幸运。自从我的哥哥和他的女孩上演了那样一出绝色的毁灭之后,对于生命和美色,我似乎抱持了某种相当绝望的态度。
      那些花朵般鲜艳,鬼魅般诱人的容颜,他们开放过又消逝了。爱情和美丽一样活不长久。那样华丽危险的情感,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要拥有。
      可是那个孩子,他是为我而来。他的眼神是那样说的。
      他是Tinder·Aster。汀朵,可爱的汀朵。紫菀家高层嫡系后裔。我记得他十二岁时候在我面前露出的微笑。他努力地假装神情冷酷,可是那双眼,那两瓣唇分明在笑。那样温柔细软,宛若春风。他真的教人心动。被他那样注视的时候,我有时会想哭。
      那时我常带着一柄银柄佩剑,在腰间,从前哥哥送我的礼物。剑柄上长长的银链令它看上去更像种危险的饰物。那天我在佐拉那里,同他秘密商量去伦敦的事。之后我离开,日光明媚,他站在花园里,逆光,气息和神情都纯净得像个天使。
      然后他突然向我出手。我大吃一惊。少年的身形飘摇柔软,若即若离。他还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丝毫没有杀意。他在我的反击下有些喘息,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和我一样的紫色瞳孔,微微的光亮,带着一点委屈和满足的味道。
      我突然发觉他的能力很强,那么强。如果他用灵力真心同我对抗,我未必就可以赢他。但是他没有。所以我还是轻松地制服了他,将他反扣在怀里。一瞬间他突然安静下来,放弃了所有反抗,只一动不动地靠着我。气息不匀,柔软的发丝轻轻飘舞。从我的角度俯视,正好望进他微敞的衣领,那是年轻孩子纤细洁白的脖颈。我的指尖扣着他的身体,他居然在发抖,那样柔软单薄的身体,肋骨几乎还是细软的,未长成的。那一刻我动作仓促地推开了他,退后,同时腰间和肘弯突然一麻。
      这孩子暗算了我。用攻击术,很简单的那一种,我居然没能提防。
      他转过身来,微微地笑,纤细手指勾了长长银链,摇摆不定。他看牢了我,一言不发,只是握着那柄剑轻轻侧头。“我要了,这个。”
      他转身要走,我叫住他,“汀朵·埃斯特尔。”
      他回一下头,精巧的嘴唇翘了起来。“我喜欢这个,我要了。”
      我说不出话。居然说不出话。
      他便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向阳光下的花园奔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其中。有那么一种错觉让我误会他似乎融化在了那一片光里。我没有再叫他,自己有些发怔。他拿走了我的剑,那一天。而我甚至没有拒绝。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所能知道的只是,那一天,他降服了我,在那个日光明艳的午后。

      Tinder·Aster:那些。
      那些是为他而做的,只有为他,诺特。
      那时我刚满十五岁。他秘密离开希腊,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直到他回来。那个新闻在紫菀家迅速传开。他从英伦萧氏带回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他的亲侄,前任家主同萧家后人的独生子。那真的是个新闻,而且危险。他几乎一回来就被严加看管,隐匿不露痕迹的监视,隔离。我不能去看他。我很担心。
      从去年我抢了他的剑那一次开始,我和他已经亲近了很多。也许那是种很古怪的亲昵。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我的想法。他是判司主事,我是罚司几乎内定的继承者。阿斯提亚很纵容我,任我自由自在,从没有横加干涉。所以我屡屡跑去找诺特,看他在干什么,问他些事情,同他聊天,说一些无聊的话。而他也从来没有拒绝我。那让我勇气倍增。
      我真的好喜欢他,诺特。喜欢和他在一起,想要久一点,更久一点地在他身边。那应该就是爱一个人的感觉。他让我想要依偎和依靠,那样的甜蜜简直让我心颤。
      他的麻烦很大。
      现任家主是死司主事莱兹烈特·埃斯特尔一手扶植上去的,而莱兹向来同他不睦。这一次他带那个孩子回来,无论为何,都违了紫菀家规,且触了莱兹的忌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想让他哥哥的血脉继任家主。我只知道如果他有把柄落在莱兹手上,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我跑来跑去打听他的消息,投入得令所有人都看出端倪。我微笑看着他们每个人,不说话。在这种危险紧迫的情势下,为他奔走的时候,我居然有甜蜜温柔的感觉,被那种感觉所包拢。是为他所做的事,是和他有关的危险,这危险似乎令我同他更加接近。
      传闻说他要被革职然后处以重刑。那个消息让我浑身发冷。我去问佐拉,他给了我确认。他向我保证诺特不一定会被革职或者驱逐,然而他也做不到再多。我怀疑莱兹烈特绝对会在执刑时杀了诺特。佐拉站在诺特这一边,他同诺特关系不错,而且他对那个孩子很感兴趣,单纯从遗传学的角度,我猜他很想看看来自英伦那个高贵神秘混血家族的女孩同强悍的前任家主孕育的唯一后代能够拥有怎样的能力。大概这才是他力保诺特的原因,我想。毕竟在紫菀家,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为另一个人做什么。即使是我。
      是啊,即使是我。我想爱他,诺特。那就是我的目的,我的索求。
      所以我去找我的师傅,或者说是上司,阿斯提亚·埃斯特尔,罚司主事。我知道他向来对我不错。所以才大胆地要他同佐拉一起维护诺特。他皱起眉头看我,良久,然后问我怎会有这种想法。我有些说不出,便对他轻轻地笑。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只要我这样看着别人,这样笑,我想要什么,他们都会给我。我把那当作我小小的魔法。那一刻我看到阿斯提亚猛然震动,他换了一种眼神来看我,一种我不大喜欢的眼神,看了很久。然后他轻声地说,“汀朵,你长大了。”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同我的要求有什么关系。他走过来,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慢慢抓紧,仿佛在测量我肩膀的宽窄。我没有动。他俯下身盯住我的眼睛,轻轻重复,“你真的长大了,汀朵。”
      他的语调让我有点害怕,便退了一步。他突然抱住了我,那一刻,我差点窒息。不是因为紧缚而是惊吓。他用力搂住我,把我抱了起来,转半个圈身后就是他的书桌,古老宽大。他把我放到上面死死按住,我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臂,想叫,却叫不出声。他用他的力量钳制着我,从魂魄到身体。然后他低下头咬住我的嘴唇,那么急迫贪婪的姿势,仿佛克制了很久。
      我没有被吓晕。最初的惊骇退却之后,我迅速抽出了那柄银剑,诺特的剑。在我下定决心出手之前,阿斯提亚放开了我。他仍然抓着我的肩膀,在很近的距离凝视着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我的嘴唇很痛,他的痕迹烙在上面,疼痛而委屈。我几乎要哭了出来。他轻轻拍着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叫我不要哭。那个距离不足以让我顾忌,然而他的一句话打消了我出手的冲动。
      “我答应你。”他说,聪明而冷静地盯着我的眼睛。“诺特努的事,我会站在他这一边。”
      嘴唇上还留着他牙齿和唇形挤压的痕迹,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低下头,我下意识地向后缩去,肩膀却在他手里。微一迟疑,他的嘴唇已经轻轻拂过我的耳叶,带着那句咒语般的低声要求。
      “汀朵。今晚,来陪我。”

      Notturno·Aster:一年。
      一年时间,他就长大了。而且,那么美。一种不自觉,不显山露水,却教人无法忽略的美。我记得十四岁的他还像个孩子。那个袭击了我,抢走我佩剑的男孩。那时候他有一种气息,温和明亮如九月的晴空。可是现在我眼前的少年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他看上去就像一片明亮的阴云,气质依旧温柔甜美,可是不同。究竟有哪里不同我却说不出。一样是可爱的姿态,柔软的轮廓,温和明亮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总是多了点什么,一种类似自嘲与冷漠的情意。很醉人,然而令人生畏。
      我的危机到底在佐拉和阿斯提亚的力保下平安度过。我安排好瑶的事情,待一切多少步入正轨,便想起他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汀朵。我听说在我被隔离的时候,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很神秘。这个孩子是未来的罚司主事,我们都心知肚明。阿斯提亚那么宠爱他。而他还那么年轻而强悍,假以时日,他的能力显然可以超越阿斯提亚。我散乱地想着这些事,之后便去看他。这应该并不奇怪。现任判司主事,去探望年轻的罚司继承人。
      也许这并不奇怪。
      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看书,聚精会神的模样。坐在窗台上,依旧逆光。柔软发丝有一缕遮住眼睛。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我,陡然间我发觉他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刹。然后我意识到那是错觉。他笑着跳下来,放下书本,一边同我寒暄一边走来走去,把水果和零食堆到我面前。他喜欢零食,这一点真像个孩子。我知道他喜欢甜的,脆的,咬起来会有愉悦绽裂感的东西。他一直在笑,那笑容似乎刻在了脸上。我终于察觉有些不对劲。他坐得离我很远,双腿叠得很紧,手臂不自觉地环着,怕冷一样。而他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姿势,只是一面垂着眼睛说话,一面维持着那种我所不熟悉的妩媚笑容。
      我伸手过去想拍他的肩,他却陡然跳了起来。我被他吓了一跳,而他显然也被我吓了一跳。我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僵硬如克里特岛上的石像。他弯着腰微微发抖,看着我,用那种我几乎不曾想象会在他身上看到的茫然眼神。
      我问他,汀朵你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半晌,只是对我笑了出来。
      “我没事啊。”他说,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把椅子向我搬近一点。他开始絮叨紫菀家的新闻,一边吃东西。而我只盯着他洁白细巧的指尖。
      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轻微,但是可以察觉。
      我皱起眉头。
      似乎,有些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了。

      Tinder·Aster:一夜。
      阿斯提亚叫我陪他一夜,就那么多。只是我没想到,一切,痛苦,摧残,屈辱,哀伤,都有那么多。
      从前的汀朵,汀朵·埃斯特尔,那个十五岁的孩子彻底死在了那一夜。他叫我陪他一夜,我便答应。虽然半懵半懂,多少也明白他会对我做出什么。只是怎样也无法清楚,那一切将给我带来什么。
      直到那一夜之后,我才明白,就此堕入地狱万劫不复的,是我。
      我是真的后悔了。
      那一夜清晰留下的记忆。陌生□□的沉重压迫。喷在我皮肤上的潮湿呼吸。野兽一样的喘息和动作。手指粗暴急切的揉搓和摆弄。他被某种我无法理解和承担的愉悦掌控了理智的那一小段时间里近乎绝望的抽搐□□。
      我几乎要死掉了。
      我在他怀里闭紧双眼,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就如同服食罂粟和蛇麻草之后的中毒反应。我咬牙把身体扭曲到最诡异的角度去迎合他。那些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象过的姿态和动作。我只期望这一切快快结束,期望他尽快放过我,在我彻底变成一摊碎片之前。空气中溢满那种粘腻恶心的气息,铁锈般冰冷腥甜。我听见奇异哽咽,像磨碎冰块一样细微尖利的声音。一开始我还纳闷那是什么。很快地我便惊呆了。被那种由我自己身体里挤出的哭声。
      他似乎很满意这种哭声。血让他兴奋。而我的哭泣令他放松。于是我哭得益发凶,希望这样能够令他大发慈悲。只是如此一来,他习惯之后便变本加厉。那一夜居然那么长,长得毫无尽头。我到底没办法自我保护。哪一点心计都没办法持续下去。我只能记得最后的剧痛和一片绿色沼泽般浓郁苦涩的昏沉。我大概是昏了过去,抑或窒息,我不能判断。
      我的确很想保持清醒到最后的,可是我实在做不到了。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了。醒来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爬也要从他床上爬下去。我死也不想死在他床上。然后我发觉面对着的已经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我再也不愿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感觉。那个时候,如果有人,任何人靠近我,我想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的,哪怕是诺特。
      我是彻底绝望了。

      若是不曾错过,不曾离索。
      怎会晓得,如何怨怼的你我。

      Notturno·Aster:终于,还是来不及了。
      我居然没有想过去阻止一切,而一切终于还是来不及了。就像阿斯提亚的死一样,突然,冷冽,了无预兆。
      汀朵杀死了他,那一天。在我的面前。
      我只是恰好路过。如果我没有路过,这场杀戮也便没有一个称职的见证者。那个十六岁的孩子,他是如何犀利无情地杀死了自己的前任,自己的师傅。我终于明白紫菀罚司的真正意义。他们都是无情的人。
      “与其说是无情,倒不如说他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定时炸弹般的分子,一旦某个时辰来临便会不由自主迸发。”佐拉那样对我说,然后微笑。我不明白那笑容的含义。
      那就是紫菀罚司特有的更迭方式。一代又一代的血腥屠戮。次任杀死前任,即位,然后等待下一场杀戮的来临。
      “难道没有人会想方设法来保住自己的命,或者,想要在位子上坐久一点?”
      佐拉保持着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我,“有啊。比如阿斯提亚。”
      我说不出话。我真的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佐拉,然而倘若我不去追问,我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的。那意味着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一天,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对我微笑。那笑容一瞬间似乎回返从前。骄傲的,顽皮的,可爱的,自由的,回到他十二岁的那个时候。他在白花丛中对我微笑,手指的移动轻柔妩媚。在他面前,阿斯提亚缓缓倒下。血迸射出来,丝毫没有溅上他的衣襟。他站在那里看我,用两根手指拈着那柄银剑,柔软嘴唇挑起的笑意同四年前毫无分别。
      他割断了阿斯提亚的喉咙,没有让他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那份犀利令我遽然动容。汀朵,他可以做到如此。他盯着我,慢慢将短剑举到唇边,一点点啜干剑锋上的鲜血。嘴唇殷红鲜艳。说不出他的脸上究竟是笑是忧是喜是怒。只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他深深地,放松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对我侧了侧头。他一直都知道,我在看他。
      那个神情居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极尽蛊惑。
      那是挑衅与调弄的年少温柔,激烈而顽劣,俏皮而骄矜。自得其乐而又洋洋得意。
      我怎么都想不出,他还是不是那个温柔懵懂的孩子。
      那年他十六岁,正式继任罚司主事,从此同我并肩。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做出了很多决定,很多传闻在紫菀家上下飞扬。然而其中值得一提或者得以证实的并没有太多。其中之一大概就是关于汀朵和我。
      他们说,他喜欢我。
      那也许是真的。
      或者说,那当然是真的。
      那年我给瑶找了个人。我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有着日本血统的透。紫菀家我最为信任的人。把瑶交给他,我很放心。我知道透不会辜负我的信任,而他们,透,和我那小小的侄子,我不太清楚这样做的含义或者后果,然而他们之间似乎从那一刻起,就被我亲手缚上了某种温柔枷锁。
      归根结蒂,我是自私的。
      我想要达成的目的,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没有错失过。包括他们的命运,我想我清楚怎样走对他们才是最好的。
      那时汀朵还在做Gymnast,那是件很奇怪的事。身为主事而去负责教养小孩子的低级教官工作,虽然那同他的年纪相符,却着实不合规矩。有很多次莱兹烈特公开为此挑他的错处,他不理不睬。那种恣意而行的劲头让人拿他毫无办法。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因为他负责的,正是三岁的瑶所在的那一组。他知道我不放心生来体弱多病的瑶,找了个由子便让透陪在了他身边。这徇私的手段简直光明正大。他满不在乎。我们心照不宣。
      他对我的态度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两样,除了身高渐渐向我追赶,由少年逐渐成长为青年那一段青涩而甘甜的蜕变。我看着他长大。那样的变化简直让我害怕。他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拥有那种教我无法正视的妩媚气息。我怀疑自己是否不正常,或者被紫菀家的流言搅混了头。流言只是流言,我只相信事实。
      而事实是,我知道对我而言,他就是我无法抗拒的那一个人。
      可是我不能碰他。我不敢,也不想。那一个纯净柔软的孩子。即使杀戮,也是我心中的天使。而我不相信自己有那样的力量可以珍惜和守护他。对我而言,他的出现似乎代表着什么脆弱而美丽的预兆,危险,不可挣脱。初见十二岁的他不久,哥哥便做出了那个自戮的抉择。他选择死在那个绝世的女孩手中,然后把他们唯一的血脉托付给了我。那是火占的结果,仿佛真的是一种命运。从那时开始,有些什么在我心里一同死掉了。那年我二十一岁,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爱上什么人。如果他在我的命中出现,我也会绕路而行。我不是恐惧,只是无奈和疲惫。
      我的灵魂中已经没有那种迷恋一个人的力量。
      虽然这个慢慢长大的孩子,他让我那样心动。
      很快他便满了十八岁。那似乎令他极其高兴。他生日的那天晚上,他要我们几个人到他的住处。佐拉,我,他平素亲近的几个属下,甚至还有莱兹烈特,虽然他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席,不过毕竟给了汀朵面子。
      那天晚上他兴奋得有些过了头,轮番敬我们酒,又调侃我们所有人,气氛被他搞得十分活跃,更促酒意。很快他便有些醉了,每个人都看出他已经神思模糊,却还强撑着同我们絮絮叨叨。佐拉以一个专业医生的口气叫他不要喝了,赶紧去休息。他死活不听,绕着桌子躲来躲去,笑得吃吃的开心。躲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他,夺下酒杯。他怔了一下,便直直地盯住了我的眼睛。
      佐拉叫我赶紧把他弄去休息,然后吩咐散席。等我把汀朵抱进卧室,再出来看。他们已经离开了。
      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窗外的月光柔美清凉。
      他发出奇怪的响动,我进去看他。他缩成一团,不安地翻来覆去,几乎要掉到床下。我想他到底是喝太多了。按住他身体的同时,那种火辣辣的燥热笔直窜入掌心,直逼心脏。他突然剧烈颤抖,用力推开我的手,重新缩成一团。他闭紧眼睛,轻声断续地发出哽咽般的声音,他说,“救救我。求你。”
      我以为他做了噩梦,便俯下身去拍他脸颊。他清醒了一点,睁开眼睛。浓紫瞳孔一片水气茫茫。那种醺然的,馥郁清香的眼神,夹杂着我所未曾见过的痛楚,深深地凝视着我。他像做梦一样睁大了眼,然后扑过来抱住了我。
      那一刻我彻底僵硬。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孩子,柔软清瘦的身体,有力而忐忑的拥抱。他紧紧贴住我,脸颊埋在我心口用力揉动。我定在那里无法动弹。他抱了我很久然后抬起头来,我震惊地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他盯着我的眼睛,轻声而清楚地重复了那句话。
      “救救我,诺特。求你。”
      我叫他的名字,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然后我惊恐地发现他开始解自己的衣服,然后是我的。他的手指抖得近乎痉挛,胡乱撕扯着自己和我。我抓住他的手,他死命挣脱,断断续续地叫我的名字。眼神迷茫得接近疯狂。
      他真的醉了。
      我按不住他,一急之下便抱紧了他。他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然后竭力地蜷缩起来,手指用力抓紧我的身体。他像只贪婪的小章鱼一样吸附上来,丝毫不管这种姿势给我怎样的感觉。他的嘴唇发抖,喃喃地□□着,“好冷,我好冷。”
      而他的身体燥热得可以烧尽我的理智。
      他不停地□□,冷,或者痛。他说他很痛。他说出那个字的时候真的痛楚得缩成一团。仿佛无形之中有什么强硬暴躁的东西在伤害着他,他不能抗拒躲避,即使在我怀里。我抱着他,一整夜。一放手他就会哭泣。我害怕他哭泣的样子。他醉得不知所以。可是诸神在上,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去的。他凌乱的衣襟和粘在我身上的发丝,他醺然艳红的脸颊和柔软潮湿的嘴唇,他微弱急促的呼吸和冰凉颤抖的指尖。
      天明的时候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我试着放开他,他没有挣扎。于是我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轻轻放下了他。然后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他的泪水,汗水,还有我自己的。有很多时候分不清究竟是他在发抖还是我,我咬自己的唇咬得没了知觉,这一刻才觉出痛。
      趁着天光初明,月色还暗昧。我做贼一样溜回自己住处。
      佐拉却已经在那里等我。

      Tinder·Aster:如果,一切不曾发生。
      如果一切不曾发生,他那样说,似乎并不代表什么。
      然而那一瞬间,那一句话,让我听到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
      满十八岁的那个晚上我喝醉了。醉到几乎一无所知。然而那是我三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却毫无危险。安详纵容的感觉。我试着去拥抱那个人。我希望他是诺特。或者,诺特的幻觉。怎样都好。一整夜我都紧紧抱着他,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他的身体很暖,怀抱宽阔坚实,像鹰的窝巢,我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倾听那真实稳健的心跳声,那跳动让我安心,渐渐昏沉,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包容。我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然后我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天光明亮,我坐起来环顾,的确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那只是个幻觉。
      我去洗澡,之后裹着浴袍擦着头发懒洋洋回到房间。那一瞬我停住步子动弹不得。毛巾慢慢滑出手指,落到地上。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发梢的水珠一滴滴滑落下来。
      他坐在我面前冷冷地注视着我。那个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陌生,拒人千里。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近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叫他,声音因宿醉而微微嘶哑。
      “诺特……”
      他猛然抖了一下,盯着我,手指渐渐握紧。额头上有一些皱纹渐渐蹙起,无比清晰。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那眼神几乎令我恐惧。
      他终于开口,低低的一声。“为什么?”
      我只觉得双膝发软。我凝视他,如果我们两个人都不够坦白,至少我们足够聪明。我知道他在问什么,可是他怎么能够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
      他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抓住我。我下意识地退却,叫了一声。我叫了什么,也许是不或者不要。那一声把他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我,眼神中的冷漠渐渐融化成某种我不懂得的意味,灼热,狂躁,惋惜,痛苦,一种近乎荒凉的情感。我手腕上的铃轻轻地响着。他盯着我,不再做声。也许他后悔了,在那一刻。
      他转身便走。我的心陡然抽搐起来。我扑上去自身后抱住了他。那一瞬间我确认那个人是他,昨夜的那个人,拥抱我一整夜的那个人。我记得这种感觉。而他的身体猛然颤抖。
      我再没有隐藏的必要。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白鸟。我不想飞不想逃避。那不是绝望只是心甘情愿。如果他愿意,如果他要,就向着我心□□出那一击好了。我再也不在乎了。只要是他。我有多爱他。六年了。我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知道的。
      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我说。我做那些,只为了你一个人。
      那句话像一支长长的箭镞,刺透他的心脏,再钉入我的胸口。
      他痉挛着抓住我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把我拉到面前。我发着抖抬头注视他的眼睛。泪光中我看见他那双布满痛楚的紫色瞳孔,他深深地凝视着我。
      “可是,并没有人要你那样做,汀朵。”

      Notturno·Aster:能不能,挽回。
      我不知道一切能不能够挽回。那个孩子。他做了很可怕的事情,而且,是为了我。
      他怎么可以那样。或者,我怎么可以令他那样。
      不知不觉之间,我变成了可怕的人。
      也许我才是真正伤害他的那个人。
      那晚佐拉离开汀朵住处后便直接去了我那里。他本是有事同我商量,却一夜没等到我。因此他看到我的时候露出那种神色,似笑非笑地说,“这么早回来,其实不大好的。”
      我吓一跳,狠狠瞪他一眼。“胡说什么。”
      他看着我,神色里有几分测度,淡淡地说,“真的假的,你都多疼他一点。他不容易。”
      那句话分明话里有话,我便定住,试探着说,“可是,他情愿。”
      佐拉叹口气,“是啊,因为是你。”
      他摇了摇头,“直到阿斯提亚死在他手里,我才知道,其实,他当时根本是不情愿的。”
      我沉默,不是思考,而是陡然窒息,无法言语。前因后果,点滴线索,终于被这一句连成完整拼图。家族中的流言,我目睹的事实。我终于知道了一切。可是我宁愿自己永远没有知道。他让我再如何面对他,汀朵。他那样伤害了自己,换取我的平安。可是我就能够就此心安理得么?
      我在佐拉惊讶的目光下冲出房间,径自回去找他。可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什么都说不出了。我终于明白他的寒冷和痛楚,他偶尔露出的胆怯姿态。阿斯提亚对他所做的那些。他究竟是怎样承担下来的。这自以为是的可怜孩子啊。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真想杀了他。
      他究竟知不知道,在我心里,他是什么。他是珍贵到不可碰触不能靠近的玉器,这一生我都不敢梦想去拥有的美好。他被放置在高处,我只能远远仰望,被那种珍贵柔美的光泽吸引迷惑,在他的光彩面前知道人生尚且美好。我爱他如爱神明。他是我在紫菀家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较量生涯中唯一的安慰。我唯一的美好信仰。
      可是他把自己打碎在了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时刻。
      由爱而恨,那种恨无声无息,颠沛流离,却深远绵长。他伤害的岂止是他自己,连我仅存的希望和期待一起,他们死在了那个恐怖的时刻。
      那一刻他看着我,在我说出那一句话之后。他的脸色骤然惨白,眼神木然,好像一对玻璃珠子映出的光线。他那样看了我很久,然后慢慢放开了我。水珠混着泪水在他冰凌般的脸庞上慢慢流淌。他的嘴唇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了。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来,指着门,盯着我,大滴泪水涌出眼眶。他的手指抖得教人心惊胆战。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便飞快走了出去。
      门重重被摔上。他的身体撞倒在门上的声音。然后是他的痛哭,夹杂动物般尖利嘶哑的嚎叫。我的心凶狠地撕裂纠结起来,一点点榨出鲜血。我停在门前,弯下腰,痛得无法举步。
      汀朵,汀朵。为什么。
      为什么。

      Tinder·Aster:为何。
      为何我这样爱他。爱得惨痛扭曲,不能自已。
      从我满十八岁的那一个清晨,到今天,整整七年。行尸走肉的姿态,我为谁而活。
      我知道别人眼中看到怎样的我。温柔婉转,笑意嫣然。一个年轻和蔼,不可测度的青年。年纪轻轻便是一司之掌。紫菀四司,生死判罚。我们四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羡慕我,钦佩我,崇拜我的人绝不比想要我命的人少。
      然而,还不到时候。我知道。
      从十年前那一夜开始,我就已经不再在乎任何伤害。除了诺特,除了他能够带给我的那些。而那些也早就停止了。我的心已经结起厚厚的伤痂,坚硬如铁。七年了,我等得足够久了。有些时候我会感觉,其实七年前我就已经死了,苟延残喘的性命死在我爱的人怀中,多么幸福。归根结蒂,是我自己毁了自己。我付出了所有还得不到他。他不要我。真的不要我。
      一个人,一颗心,唱一出独角戏。
      我活得那么快活,给别人看,给他看。十八岁之后,我不再跟在他身后。我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做男人会做的事,包括浪荡形骸,醉生梦死。如果睡不着,就放弃睡眠。如果会冷,就找一个温暖怀抱。我做那些在别人看来我会做,应该会做的事。酗酒贪欢,纵情声色,偶尔甚至会化妆出去在阴暗小巷里找人小小地打上一架。很有趣。
      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样觉得有趣。
      后来我还带着别的孩子一起去,透,还有伊特诺尔。这似乎是我应该做的。教坏这些和我当年一样年轻的孩子,让他们学会不在□□和心灵的交战中沉迷。我冠冕堂皇地思考,然后偷偷发笑。
      我不过想要他生气,然后多看我一眼而已。
      女人抚摸着我的眉心说,你真是个孩子,大孩子。我喘息着微笑回答,难道我还没有足够证明我不是。她吃吃笑然后抱紧我,吻我,喃喃地说,真是个孩子。
      我早已不是个孩子,从十二岁见到他开始,我就是他的人。
      我还能够多说什么。我本可以有更好的路去走。可是我能够选择的未来只有这一个。爱是枷锁,令人舍生忘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爱他,这么长久。十三年了,所有人都见到一个天之骄子的我,可是只有我自己晓得,我有多么卑微和落寞。
      一切都有,可是想要的就是得不到。
      我得不到。死都得不到。
      我恨死他了。

      Notturno·Aster:终于。
      终于我能够承认我爱他,然而那已经不重要了。
      从前他同我闲聊时候说过,一起去巴黎。那时我大概还不超过二十五岁。他絮絮叨叨地赖在我身边,时而探过手指来撩拨我,存心要我不能安心办公。于是他便高兴了。柔软纤细的嘴唇慢慢挑起,对我说,“一起去巴黎玩吧。”
      我抬头看他。他笑着俯身过来,嘴唇里有蜂蜜和薄荷的气息,微微拂来。那样甜美而诱人。
      “啊,一起去吧。”他期待地说。“听说在巴黎,有一种树,三人高,一人合抱,开金黄色的小花,随开随落。一年开落,落光了算数。”
      “金急雨。”我轻轻回答他。“那是金急雨。”
      他讶异地看我一眼,微笑,“像不像泪如雨下?”
      这次我没有回答。
      “我想看啊。”他的口气仿佛撒娇,“陪我一起去看啦。好么?”
      “有空再说吧。”我说,安抚地拍拍他。他便静下来。半晌,在我耳畔轻轻吹一口气。
      “我可是记住了哦。”
      那一口气吹来,温软清凉。我的耳朵和脖颈却火辣辣灼烫起来。
      后来他到底是去了巴黎,一个人。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回来之后他去找透和瑶玩,我在窗外看见他细声同那两个孩子说话的模样。我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飞了这只停泊的蝴蝶。他已经有多久不曾理睬我了,我不清楚。我只想就这么看他一眼,这么注视,都是奢求。我看着他坐在地上同六岁的瑶轻笑聊天,透安静地守在他们身边。那幅画面让我鼻子发酸。
      他头也不抬,轻轻地说,“进来呀。”
      那种感觉仿佛一道闪电从脊椎骨上穿过。我定在那里,一时根本无法确定他是否在对我说话。直到他对着我轻轻抬起了那双妩媚的眼睛。
      “进来啊,诺特。在外面偷听什么。”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自然得令我发抖。我若无其事地走到他们中间。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声音那么轻柔,仿佛讲述的只是童话。
      “从前我特别期待,有一天,可以同一个人并肩在那种落花如雨的季节里行走。”
      瑶睁着那双美得出奇的酒红眸子看他,再看我,一边攥着透的手指摇晃。透耐心地任他摆弄。汀朵看着他们,微笑着说,“当然,我是一个人去的哦。”
      他转过头来看我,又是一笑,“我看到金急雨了,诺特。”
      “感觉怎样?”那一句问出口,似乎并不很吃力。
      “那花,有死亡的味道。”
      他是那样回答我的。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注意到呢。紫菀四司,生死判罚。其实,只有他是最接近死亡的那一个人。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呢。他已经很绝望了。是我的错么。
      并肩离开瑶那里时他安静地看我,然后叫我。
      “诺特。”
      “嗯?”我心头忐忑不安到了极致,他会说什么呢。在那之前,他足足一年没有理睬过我了。可是我们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丝毫痕迹。他仿佛被某种奇异的水流冲洗过,抹去了所有的棱角和杂质。他纯粹得就像个没有性别的天使。
      他别开头去,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远处,然后放低声音。
      “诺特,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试着不再爱你。”

      Tinder·Aster:一切。
      一切,都走到头了。
      我知道,我的命运,它终于来了。
      紫菀罚司主事的更迭。今年我二十五岁。我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女孩。十五岁的喜宝。Sable·Aster。
      我宿命的继承者。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能闻到死亡的味道。我不知道当年阿斯提亚对我的感觉是否一样如此。不过我选择放任自流,不加抗拒。而他,却想方设法想要挽回。
      那挽回的伎俩,不过令他更快死在我手里而已。
      我明白当年他的想法。他想要毁掉我。用那一夜。我自作聪明奉上的自己。我猜想即使我没有去恳求他,他也会毁灭我。可是他得到的比他想要的更多。何乐而不为。
      可惜我没有那种同命运叫嚣的激情和勇气。
      宿命,我懒得理它。
      不知道为我送葬的人会是谁。大概会是诺特。那多好。
      我已经没有再多奢求。
      那个女孩的阴影像某种缥缈透明的翅膀悬在我的头顶,挥之不去。她越来越近,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和心跳,那个比我更加强大的孩子。她是来杀死我的。我知道。
      而我是个这样固执而残忍的人。我把佐拉叫上,那天我们一起去了诺特那里。他在书房里,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惊异。佐拉看着我的脸色,重复他的问题。
      “汀朵,你知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像具死尸。我笑着回答,然后叫一边的透给我找点酒喝。透用那种奇异的眼光看我,他仿佛知道些什么。这个只比我小了三岁的男孩。
      佐拉和诺特闲聊,而我知道那两个人的目光不曾离开斜倚在窗边的我。我慢慢地喝着酒,思索并回忆。这些年的一切。我走过的这些日子。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那么快我已经走完了我自己。而我想要的人,他从来都没有许诺过我。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正好抬起头来,目光相对的瞬间,我挑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
      他应该记得这笑容。
      十三年了。
      然后水晶酒杯在我手中陡然炸裂,碎片刺进掌心,血如泉涌,却毫无痛楚。他们两人同时起身。我微微欠了下身,有些抱歉,然后走到他们面前。我把掌心的血隔了他们在地板上滴成一道细细弧线,诺特看着我的动作,脸色大变。我知道他明白了。
      他低声叫我,“汀朵!”
      我回头对他微笑,然后走过去。当着佐拉的面,我搂住他的肩头,慢慢闭起眼睛。我享受这种感觉,依偎了心爱的人的感觉。那是怎么也不够的。可是一切都太短促了。
      我轻声告诉他,也许我真的不会再烦你了。
      我要离开你了,诺特。真的。
      我轻盈而果断地放开他,掠到门前。魔法阵在身后陡然结起。隔开我同他们。我一手推开了门。
      那个孩子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露出一个光华璀璨的笑容。
      她细声说,“我,喜宝。喜宝·埃斯特尔。”

      Zorra·Aster:见证。
      那是我的责任还是义务?见证者。
      我是佐拉·埃斯特尔。紫菀生司主事。
      我见证了他们。整整十三年的纠缠。从他十二岁与他初见,到他二十五岁殒身于他面前,十三年,他终于来不及得到他。
      而他,也终于来不及得到他。
      那一天竟是他的最后。汀朵。那个脆弱而坚强的孩子。他是否知道,我想他知道。否则,他不会选择死在诺特面前。
      我想他是故意的。最后的一点任性。这残忍的孩子。可是我情愿原谅他。他受的苦也够了。还能怎样呢。
      那一刻我们只能在他布下的魔法阵内面面相觑无能为力。历任罚司主事都是紫菀家灵力第一高手。即使我同诺特合力也未必能破解他的阵法。而他和喜宝的对决,那么快,那么快就结束了。
      他的剑似乎还没有出手,喜宝的软剑已经刺入了他心口。剑锋挑起,血涌出来,一切都缓慢优雅得不像真的。我扶住桌沿稳住自己,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诺特。
      而汀朵慢慢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紫衣女孩露出一个恍然清醒的笑。
      魔法阵渐渐消逝。我不用做任何事,我知道他已经不成了。法术自动解除,那正是施法者濒死的标志。我根本不用救他。
      何况我知道他本就不想活了。
      余光里身影料动,诺特已经冲了过去。那种我从未见他施展过的速度。他发疯似的冲到汀朵身边,跪下去,轻轻抱起了他。
      那个孩子还有一点呼吸,细微模糊。他一口口喘着气,喉咙里滑出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字句。诺特把他抱得紧紧的。他恐慌地摩挲着汀朵的脸,用力摇着头,眼神散光般摇曳混乱。他轻轻拍着汀朵的脸,低声叫他的名字。
      那个孩子发出最后一点声息,“……冷。”
      诺特的声音很像嚎叫。“汀朵!”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气息已经只出不进。他用一点力抓住了诺特的衣襟,头微微垂了下去。“好冷……好冷,冷……”
      他陡然断了声息。
      “汀朵!汀朵!汀朵……”
      他的嘴唇微颤,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诺特飞快地静了下来。我听见他轻声地,柔和地唤着。那声音如对情人娇惯,这一刻听上去诡异得令人发抖。他叫着他,“……汀朵。”
      鲜血自那个孩子似乎从未成熟过的柔软唇角徐徐流下。他的身体软弱不堪地坠进诺特怀里,再也没有一丝料动。
      他是真的走了。
      那个紫衣女孩停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指。她忽然说,“你不要我。”
      诺特猛然抬头。喜宝看着他,眼神困惑,声音清亮。“他说,你不要他。”
      诺特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我陡然浑身发冷。
      如果是他,是会那样说的。
      汀朵,你还在么。
      打完那一个耳光之后诺特慢慢垂下头去,他抱紧怀中渐渐沉重冰冷的汀朵。
      “TORU。”他凝视着他,不抬头地继续,“去通知家主大人,罚司当代主事汀朵·埃斯特尔过世。请家主大人择日为次任主事继承人,喜宝·埃斯特尔,正式树职。”
      透面无表情,应声而去。
      我一直在那里凝视他们。诺特一直跪在那里,抱着他,一动不动。我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说点或者做点什么。他终于抬起了头,没有看我,只注视着面前的空气,嘴唇微动。
      他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最后一声。
      “汀朵……”

      后来我在他的手腕上看到那串银铃,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我知道他会悔恨一辈子。我也知道,他其实是爱他的。这些年来他等的是他,想的是他,恋的是他。他只是不敢,或者不愿,无论出于哪种我所不能了解的原因。他没有和他在一起。
      而一切都晚了。早就晚了。
      十三年前初遇那一刻,他们已经被彼此决定了未来。
      他们相爱,那就是他们的未来。
      他们只是错过了花开的时刻。今年的金急雨随风而下,落到尽时也就完了。明年的花虽好却也不是今年的花了。明年花下的人今非昨人成个,也都不是今年的人了。
      到底,还是晚了花时。

      Notturno·Aster:今生。
      今生我只有你一个人,汀朵。我哪儿也不去,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那串铃绽放清脆声响,如你笑音,轻柔婉转,永不停息。我知道你在这里。在我身边。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
      你知道吗,汀朵。
      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我只是舍不得要你。

      若是不曾离索,不曾弥合。
      怎会晓得,如何今生的你我。

      罔顾今生,汀朵。
      如何,你,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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