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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刑
夏天还没到,天气就闷热得叫人发疯。开了窗也无济于事。埃迪·费在窗边驻足了片刻,外边的天和河流都呈现出灰黄色,树叶像是泥土捏成的。
“这儿真是叫人窒息。”
威米斯听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歪曲的牙齿。“今天你可以到镇上找找乐子嘛。”
“镇子?那是个绞刑架呀,伙计。”埃迪·费摇了摇头,脱掉了他脏兮兮的白大褂,又松开了领子。
在这个小镇边的监狱里当了三年医生,埃迪·费说话时还带着那种纽约口音,像学生卷子上那些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滑稽可笑的,还有着自以为是城市人的高傲,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
威米斯大笑,在这闷热的、空气凝滞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他们半路把你扔下,叫你在树林里睡了一晚。”
沉默了一会儿。埃迪·费对着洗手台上那块狭小的镜子刮脸。刀片贴着他的脸,发出很轻的声响。
威米斯又说起来:“你知道不,我小时候还真看过一起绞刑,在这镇上,吊死了两个男人。
埃迪·费没理他,依旧认真地刮着胡须。
“你要是去新奥尔良,记得给我带点烟回来。”
“嗯。”埃迪·费洗掉了脸上的泡沫,带着他收拾好的东西离开了。
前阵子监狱里发生了一起骚乱,转移走了一批犯人。他们给一些人修补牙齿,其实他们都不懂牙科。埃迪·费读完医科后,实习期里犯了个极其愚蠢的错误。倒不是个致命的纪录,他现在可以回纽约当医生了,却好像决心要吊死在这儿。至于威米斯,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医学院里读了几年。
他有两周都住在监狱的宿舍里,因为骚乱好像随时会再来一次。
黄昏时埃迪·费开着一辆老福特去新奥尔良,经过监狱边泥浆般的河流,它凝固了一般。没有风,河边的虎尾草也呆滞地立定着。所有事物,都是这般无精打采地静止着,好像天永远不会暗下去一样。只有车轮在转。
他穿过一片甘蔗田时,车轮破了。埃迪·费下车,忙活了好久,才把备胎换上。长裤被弄脏了,他在甘蔗叶上把手上的泥拍掉。叶子发出沙沙、沙沙的有节律的声音,天渐渐地完全暗了。
到了新奥尔良,埃迪·费买了烟,掉头驶回那个镇子。
镇子的墓园在松树林边,靠近一条公路。据说那儿有当年邦联将士的坟墓。只有约翰·劳伦斯一人住在守墓人的房子里,它看起来阴冷而逼仄,破败的玻璃窗里透出白炽灯的光。
这三年里埃迪·费总是在这儿度过他的假期,他甚至没有试过在新奥尔良过夜。守墓人约翰·劳伦斯是他的情人,仅限于这座局促的石砖砌成的房屋。这儿小得像座冷战时代的家庭核掩体。许多夜晚里他们在一大片死人最后的居所边□□。好像性是他们最后拥有的作为人的权利,在这个二十尺深的核掩体以外,全世界的秘密警察都在追捕他们。
但今晚太闷了。于是埃迪·费打开了那包烟,取了两支。他该多买些,只是威米斯从来不给他钱。
约翰叼着烟,找来一个啤酒罐做烟灰缸。那个易拉环开口小小的,他们总把烟灰弄到铝罐表面,不得不凑得很近,烟雾都喷到了对方脸上。埃迪·费无声地笑了起来,好像儿时看见阳光穿过空中漂浮的尘埃。约翰凑近了亲吻他,棕色的沾了烟尘的胡须蹭着他的脸好像剃须片一般。
抽完烟,埃迪·费觉得饿了。他吃掉了约翰剩着的几片面包,还有两只蚝。蚝放了几个钟,已经有些腥了。他以为自己会死于食物中毒。但他半夜醒来,感觉状况良好。
外边起风了,窗户的锁有点松,生锈的铁互相磨蹭着,在阒寂的夜里发出噪音,似乎用于装饰窗外的一片漆黑。他错觉食尸鬼们在跳舞。
埃迪·费有些想起身去抽支烟,但他发现约翰正枕在他的胳膊上,侧身蜷缩了起来。他想起有时约翰会枕着他的大腿,听他念书或者讲起纽约。他的腿非常瘦,约翰的脸会感受到骨头,好像躺在死人身上。
约翰总是听着,一言不发。但他记得那次他念辛格的《掘墓人》,念到“书上说,如果一个人记得死亡的日子,他就可以避免罪过”,约翰突然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他没有念完剩下的,把书放到一边。他突然说,“我们可以去纽约,那么你就不必守着这些死人了。”
约翰没有回答,但埃迪·费明白他是拒绝了。埃迪·费想,他永远不会离开这个镇子,好像他的脖子上挂着绞刑绳索,将近三十年都在等待木板松开的那一刻。
约翰突然也醒了,他做了个噩梦。突然的动作吓着了埃迪·费,他即刻坐起身。约翰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埃迪·费的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埃迪·费俯下了身,抱住约翰的头颅,胸口贴着他的头发,像一座怪异的巢。
“别动。别怕。”埃迪·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约翰的手臂。
约翰逐渐平静了下来。接着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松树和墓碑上。约翰听着那声音,又渐渐地睡着了。
埃迪·费在彻夜的雨声里做梦,梦见三年前他和镇上几个年轻人开车出去,年轻人说要带他去看墓地。路上没有灯,月色也不够亮,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催促埃迪·费开快些、再开快些。埃迪·费告诉他们,再快就要撞上哪棵树了,结果给赶下了车。
年轻人们掉个头就把车开走了。埃迪·费一个人留在树林边的小路上,林子里还有不知名的雀鸟的叫声。
记忆中他再向前走些,就会看见守墓人约翰·劳伦斯提着盏照明灯来探察情况。约翰说那些年轻人总爱在夜里开车到墓园边寻欢作乐,没准哪天会撞死在树上。接着约翰让他在石砖屋里过上一夜,挤在那张不大的床上。
后来埃迪·费又在夜里去拜访了他几次,为了和这位死亡般性感的守墓人上床。这个小镇不同于纽约,他没法找到伴侣。但孤僻寡言的守墓人令他感到安全,约翰会守住这个秘密,好像坟墓守住一具尸体。
但梦里不是这样,埃迪·费梦见自己偷偷地翻过了墓园的栏杆,用手挖开了一座坟。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跪在坟边,一直挖着。他的双手枯损了,变成了一副白骨。约翰正站在一边,冷漠地注视着他。
埃迪·费醒了,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气。下了一夜雨,却还是很热。他的衬衣被汗水浸湿了大片。稍稍平静了下来,埃迪·费想起自己也许是把另一段记忆混淆了。有一回他夜里被约翰开门的声音吵醒了。“有两个盗墓贼,”约翰说,“一个打死了另一个。”
他问那个杀人的凶手怎么了。约翰只是摇了摇头,埃迪·费也就不问了。现在他想起来,倒是挺好奇的。
约翰在做早餐。那个开放式厨房——或者该叫煤气炉灶,又小又热。他为了不弄湿衣服,把上衣撂在一边的椅子上,光着上身煎培根。另一边的炉子上煮着用来泡咖啡的热水。
他们吃早餐时,约翰告诉他没有牛奶了。咖啡泡得很浓,好像原油一样。埃迪·费只好把冷水兑进咖啡里。
埃迪·费通常在周五晚到这儿来,然后他们度过一个周六。
今天是周三,约翰要去镇子边的一个旅馆帮工。那儿原本是个寄宿学校,后来改成了旅馆,一些瘾君子住了进去,渐渐地那儿成了个毒虫窝,就干脆变成了康复所。那真是个烂透了的地方,但还是需要人去清扫一下,修理点东西。约翰离开时,经常会看到光着身子的男人站在围栏里,用一种痴呆的眼神看着他。有时会是更奇怪的人。
然后他会去亚历山大·盖恩家喝点酒,看看电视,在沙发上过夜。但他决定今天不去了。
他出门前,埃迪·费叫住他,“我听说林子后边有个湖,没什么人去那儿。最近热得要命,我想我们可以去钓鱼或者游泳。”
约翰在门边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他。
埃迪·费以为自己是触碰了什么南方小镇的禁忌,正要道歉,约翰却说:“可以划船,那儿的船还可以用。”
他们没有一起离开,避免被人看见。埃迪·费本来不想留在这个阴森森的墓园边,但下过雨了,天气变得晴朗,墓地被约翰打理得很好,草地是一片湿漉漉的碧绿色。这竟让他感到几分留恋。于是他坐在窗边,缓慢地喝完了那壶兑过冷水的咖啡。
他觉得有些无聊,到约翰的书架上找书,看到一本牛皮包裹的厚笔记本。
本子上记录有日期,但不是日记。上面有许多图画,有奇异的建筑,像是未来电影里的城市、像是上世纪预言者们描绘的纽约城。还有花草,一片壮观美妙的花园。五六只狗,埃迪·费辨认不出那些是什么品种的,却觉得它们都有相似之处。
他翻着纸页,看到一篇文字。
4 25,1983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但拉里还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个炎热、没有风的日子,阳光很好,正适合绞刑。山迪、巴布、泰迪和拉里到树林里。别的游戏已经玩厌了,他们想要搭个绞刑架。
上个月,他们看了一场绞刑,有两个男人被吊死了。所以山迪知道要怎么搭建绞刑架,他指挥着大家用一些废弃的木板和绳子搭成绞刑台,然后他叫拉里爬到树上、把绳子挂上去,用来吊死人。
接着他们要抽树枝来决定谁去当那个被吊死的人。拉里抽到了最短的那支。但被泰迪抢走了,他要去当那个死人。他要山迪、巴布和拉里给他鼓掌,因为当那两个男人被吊死时,所有人都在欢呼鼓掌。
泰迪差点就把绞刑台踩塌了,他们搭得松松垮垮的。最终泰迪还是够着了绳子,把头伸了进去。
然后三个人都给泰迪鼓掌,这是泰迪最好的日子。
但泰迪没有表现出开心,他的手在脖子上挠了几下,就不动了。
埃迪·费脸色苍白地收好了笔记本,将它藏回书架上。
他想起威米斯提到的那场绞刑,也许真的发生过。他憎恶这个小镇,而约翰十七岁时还没读完高中,就在这墓园里成了守墓人。约翰所有无声的拒绝,都向他表明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墓园只有一处供水,约翰通常接上一根很长的橡胶水管,给墓园里的植物浇水。墓园里植有大片的长春花,约翰为一个女孩的坟上种了玫瑰。因为他听说她想要睡在玫瑰床上。尽管这往往会引起她家人的愤怒,好像是什么罪过一般。他们会把玫瑰拔出来丢在地上,踩进泥土里。但约翰也不介意,这样的事,九年间也只不过两次而已。
要是他需要水,得走上一段路,用水桶把水接回屋子里。但现在天气比较热,他在水龙头的水流下洗头发。
他头发有些长了,水流和头发遮住了他的耳朵,他没有听见埃迪·费走过来的脚步声。
约翰跪在地上,背压得很低,头尽量伸前,以免弄湿衣服。他的手指像是做过什么粗活,红得好像瘀伤,梳理着他的发丝,如同在溪流里寻找里的钻石。随着他的动作,他背上的肌肉隆起,肩胛骨好像两片转动的齿轮。
天色有些暗了,水管里的水还是被太阳晒暖了的温度。他们走进房屋里,埃迪·费去找来一块毛巾给他擦头发。那块毛巾原本是蓝色的,用久了,成了一种泥浆般的灰色。因此约翰棕色的头发,被它衬得发红,带有一种火焰般灼人的温度。
埃迪·费碰到了他的伤口。
“干活时碰到了。”约翰单调地解释。
埃迪·费小心地绕开了伤口,擦拭着他的头发,以一种心脏搭桥手术般的细致。
第二天他们到湖上划船。
那艘木船很陈旧,埃迪·费以为它要散架了。他先踏上船,坐稳了,抬头朝约翰露出一个意味着安全的笑容。
约翰像是应一个赴死之邀一般,在码头上站了许久,才上了船,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干涩地说:“你来划船吧。”
湖泊连着沼泽地和从水中生出的树林。小镇的天空总是灰黄色的,当阳光充足,就是一种明亮的灰黄色。镇子和周遭的环境都使埃迪·费感到极其狭小,几乎像是一种微缩模型般的存在。但这湖泊却是开阔的,他不知不觉间划到了中心。
非常凉快,风拂过湖面,他还能听见水里游鱼的声音。
“该回去了。”约翰说。
“下次我们来钓鱼怎么样?”
约翰点了点头。
埃迪·费把船划了回去,想着下次到新奥尔良买些什么样的钓具。
下个周三,约翰·劳伦斯没有到亚历山大·盖恩家喝酒,他似乎在躲避亚历山大·盖恩和罗伯特·麦卡西迪,他自童年时认识的玩伴。但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孤僻,这一行为在守墓人约翰·劳伦斯身上也无不妥。
约翰在康复所工作得比往常更久,天色已经暗透了,他才离开。他到镇上的酒馆看棒球转播,要了杯啤酒。但考虑到在夜里开车经过那段林间小路十分不易,受了酒精影响就更难。他把啤酒给了别人,换了杯冷冻的根汁汽水。
棒球赛结束后,他穿过一段黑暗的小路去取车。路上他看见了亚历山大·盖恩,在月光下他们辨认出了彼此的脸。
“晚上好啊,拉里。”
约翰沉默不语。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叫过彼此儿时的昵称了,没有山迪、巴布和拉里,只有亚历山大、罗伯特和约翰。当然,也没有西奥多·路斯或者泰迪。这些年他们成了木材厂工人、修车店技师和守墓人,周三晚坐在同一张破烂的沙发上看球,从不交谈说笑。
他的脖子被粗麻绳套住了,他知道是罗伯特·麦卡西迪。他用力地向后肘击,罗伯特吃痛地闷哼,却只是勒得更紧。
“你记得泰迪吧,那个妓女的儿子。噢,或者你忘了,你过得非常开心。做一个同性恋会让你把所有事都忘记吗?但我总是想起我们把他丢进湖里时,他脸上还是带笑的。那天是他最好的日子了,你说是不是。”
约翰已经把手指伸进了麻绳里,用力地拉扯,给自己一点呼吸的缝隙。
亚历山大走近他,“抽到树枝的是你,拉里。这是你应得的。”
约翰把手松开了,徒劳地在脖子上抓挠了几下,垂下了手臂。
他们把约翰塞进车尾箱,丢进了湖里。也许要等到什么时候镇上准备举行葬礼,人们才会发现他们的守墓人消失了。说起来,谁来为守墓人准备一处墓穴呢。
因此埃迪·费夜里到墓园边的石砖房里是见不到约翰·劳伦斯了。
约翰从来不锁门。埃迪·费在屋里等了许久,没有见到约翰,没有看到他留下的纸条或别的什么。因此他感到害怕,他去把门和窗都锁死了,决定要等下去。
恐惧抓住了他。埃迪·费几乎以为从来没有守墓人,没有约翰·劳伦斯。这墓园是一片荒地,当有人死去时,他们仅仅是被堆积在前人的尸体上。
于是他又找出了那个笔记本,上面的图画和文字证明着约翰的存在。他看了许多铅笔素描,未经专业的学习,但约翰画得准确而认真,在天赋之后带有一种绝对的虔诚。
埃迪·费看到了一篇文字。
7 13,1982
拉里并不清楚这些墓地里有没有邦联将士的遗产。但今晚他看见了盗墓贼,发觉那些传说是真的。
拉里听见了声音,赶到那座被挖开的墓穴前,一个盗墓贼已经被他的同伙用一把铁锹杀死了。杀死他们的是贪婪,他们总是会被杀死的。
还活着的盗墓贼逃跑了,口袋里装着珠宝和金牌,他还带走了一把古剑。拉里把盗墓贼的死尸搬开了。他在历史课上思考过邦联的正义性,他不知道结果,但他对死掉的军人还有一点敬意。
他挖了一座新坟,足有六尺深,把死掉的盗墓贼埋了进去。陪葬品是一把带血的铁锹。
埃迪·费猛然合上笔记本,反复几次深呼吸后,他又打开它,飞快地重头到尾翻看了一边。他看见了他曾谈论过的纽约在约翰头脑中的倒影,他看见了花木繁盛的花园是异星世界上的中央公园,他看见了他童年时养过的那只狗,他看见了约翰曾以沉默作答的所有问题的真正的答案。
他躺在约翰的床上,抓着自己的手,在指节的触感间寻求安慰。门窗锁死的房屋里闷热得令人发疯,他在窒息中昏睡了过去。在那种昏迷般的睡眠中,他以为轮到自己走上绞刑台了。脖子上戴上了绳索,不知道何时处刑。
埃迪·费询问了镇上的人,没有人知道守墓人约翰·劳伦斯上哪儿去了。他们又找来了新的守墓人,六十三岁的老头,三个女儿都死了。
他继续在监狱里当医生,在稍远的一个镇上买了间小屋,把约翰屋里所用的东西搬过去。埃迪·费把钓具留给了新的守墓人,如果他什么时候想去钓鱼就能用上。他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到上州去钓鱼,办了许可证,钓具和鱼饵必定买最好的,却一天也钓不上两条鱼。
有时埃迪·费会去湖上划船,想着约翰·劳伦斯,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镇子。因此埃迪·费认为约翰还在这儿,只是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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