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那天快到黄昏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和小姐紧赶慢赶，总算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了一家客栈投宿．客栈叫做来福，或是别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不重要，反正江湖里，总是很多这样的地方．
　　我和小姐到时，客栈已有了七八个客人，三个蚕娘模样的人，俩爷孙，一位俊朗的公子．大家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挡在了这里．
　　看到小姐进来，那些人的眼睛都一亮．我家小姐便是在美人如云的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淋了些雨，更显得雅丽清绝，倒白白便宜了这些人．小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此时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便径自拣了个空位坐下了．
　　小二连忙过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被我一阵抢白：＂废话！这么大的雨我们走得了吗我们！＂
　　小姐摇摇头制止了我：＂三七，不得无礼．小二，你给我们腾两间房出来，再备点热的饭菜，赶了一天的路，也有些饿了．＂小姐连说话的姿态都别有韵味．
　　小二看得呆呆的，被我一瞪，才回过神来：＂哟，姑娘真不巧，今儿个大雨，来的人多，小店只剩下一间房了，要不，你叫这位小哥在柴房委屈一下？＂
　　小姐为难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虽说我只是个侍童，但小姐素来待人宽厚，况且小姐只比我大两岁，我们的感情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姐弟，我跟着她从没受过一点委屈，更不用说哪里睡过柴房．我一笑：＂小姐，没事，我就．．．＂
　　我还没说完，旁边那个俊朗的公子站了起来，向小姐一拱手：＂小姐若不嫌弃，不如就让这位小兄弟和在下挤一间房吧．＂
　　小姐想了想，答应了，向那位公子福了福身：＂如此萱萱便代三七谢过公子了．＂
　　那位公子哈哈一笑：＂什么谢不谢的，都是出门在外，大家相互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时，小二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没想到他这么一个荒野小店，饭菜做的倒也精致，不禁让人食指大动，当下也无话，大家各自吃饭．
　　吃过饭，时辰还早，大家也没什么睡意，便围坐在火炉边攀谈起来．小姐本是风月场中人，也不避这些嫌，便也坐在一旁闲闲的听着．也许是有美人在侧，大家都很健谈，很快我就搞清楚了，原来那三个蚕娘，便是那苏州人氏，没想到天降大雨，眼看快要到家了，倒被拦在了这，白白赔上了住店的钱；那俩爷孙，是去苏州城投奔亲戚的；那位俊朗的公子，名叫徐阡陌，这番下江南，是奉师父之命，下山来游历的．
　　＂姑娘，这有碗姜汤，可以驱寒，你喝了吧．＂小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小姐看了看小二，扑哧一笑，伸手接了过来，说道：＂你这小二倒也有心．＂小二连忙解释到：＂不是不是，这姜汤不是小人的主意，是徐公子看姑娘淋了点雨，特命小人煮的．＂
　　＂哦，那要多谢公子了．＂小姐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徐公子．
　　＂举手之劳而已．＂徐公子摆摆手，爽朗的笑了．
　　我不禁暗暗发笑，看来这徐公子是喜欢上我家小姐了，又是让房又是姜汤的．看他这人倒也不差，颇有点侠士之风，若是小姐能嫁给他，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如让我来撮合撮合．心里想着，嘴上却说道：＂哦？那徐公子只为我家小姐准备姜汤，想必您这手，也只看的见美人啊？！”
　　这下，徐公子的脸就象熟透了的大虾，连忙解释道：＂哪里哪里，在下也是怕萱萱小姐身子弱，感染风寒就不好了．一时疏忽，倒忘了三七兄弟了．小二，快为三七小兄弟也乘一碗来．＂
　　＂哎，好勒．哎，小哥，听你们这口音，是从扬州来的吧？＂
　　＂对啊，谁知道路上倒碰上这么场大雨．＂
　　＂这世道也不太平，听说最近恶匪聚虎流窜到苏州来了，你们小姐这么漂亮，也不怕．．．？＂
　　＂嗨，怕也没用啊，小姐从小就被人拐到扬州卖给了醉月居，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最近好不容易打听到生身父母就在苏州，急匆匆就的赶了过来，想见见自己的生身父母，哪还顾的这么许多．．．＂我也是个自来熟，他这一问，我就象倒豆子般的什么都说了．
　　＂醉月居，萱萱．．．？小姐莫非就是扬州＂陈于骆晏＂四大名伎中人称＇宁得萱萱，不做神仙＇的骆萱萱小姐？＂徐公子一直在旁边认真的听着，这时忽然插话说．
　　＂正是小女子．＂不小心被我提到自己的身世，小姐的神态有些黯然．我偷偷吐吐舌头，我就是爱说话，祸从口出，古人这句话真对，又惹小姐伤心了．
　　＂久闻小姐大名，今日一见，犹胜传说啊．小姐也不必伤心，儿时便与父母分离实属不幸，但此番得与父母团聚，不知又比多少人幸运百倍了．＂徐公子劝慰小姐说．
　　＂公子说的是，小女子该感谢上天恩德才是．＂小姐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还有一丝期盼．
　　还是这徐公子有办法，我乘机转移话题：＂徐公子，你这番下山，是要做什么啊？＂
　　＂江湖动荡，徐某这番下山，便是立志要除暴安良，还天下苍生以安宁，让老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这段话，徐公子说的慷慨激昂，连我都被他的风采所感染．小姐眼中更是露出赞赏的神色．
　　＂小女子阅人也自谓颇多，立志及的上徐公子之高远，心系百姓的，却未见过几个，小女子佩服．＂
　　＂哈哈，在下并不是为了什么虚名，只希望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百姓做一点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看看我家小姐，脸上已泛起了两团红晕．哎，没办法，我家小姐对这种高风亮节的侠士最为倾慕，现在恐怕恨不得马上以身相许了吧．我清清嗓子：＂徐公子果然有大侠之风，连三七也佩服得紧，可现在时辰已晚，公子还是让我家小姐早点去歇息吧，明天可还要赶路呢，小姐不累，我可是累了．＂我意味深长地向徐公子作了个揖，同时恶作剧地眨眨眼睛．
　　＂是，是，小姐请．＂徐公子恋恋不舍地拱了拱手．
　　＂公子请了．．．＂小姐柔声谢道，眼波流转，唇角含笑．

　　咚咚咚，咚咚咚，小店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来了来了！＂小二一边高声应答一边嘀咕，＂谁呀？这么晚了还有人来住店？＂
　　吱呀，门轻轻地打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伸了进来，架在了店小二的脖子上！
　　＂大爷，大．．．大爷，有话好好说．．．＂小二一边求饶，一边随着钢刀主人的脚步退了进来．
　　＂哼！识相的就乖乖给爷听着：爷爷我不想杀人，只想求财，明天天亮之前给我准备五百两银子，否则，哼哼，爷爷的钢刀可不是吃素的！＂一个面相凶恶的大汉走了进来，脸上纹着一只下山虎．这大汉，赫然就是近来流窜到苏州的江湖大盗，聚虎！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喽罗．
　　我不禁暗暗叫苦，我和小姐这是倒了哪门子霉啊，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的？！五百两，就是把小店里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啊！想着，脚不由自主地向小姐和徐公子的方向靠了过去．
　　＂大．．．大爷，不是小店不想，小店地势偏僻，一年也没多少生意，哪来五百两给您老人家啊．．．＂小二哀求到．
　　＂去你的，大爷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大汉不耐烦的看了小二一眼，说话间，手起刀落，店小二竟就这样身首异处，血溅起老高，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啊～！＂那三个蚕娘和小姐异口同声发出尖叫，转过头去，不敢再看．那俩爷孙，抖抖缩缩的缩在角落里．我虽然没叫出来，但心里的震惊，已让我已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样残杀无辜百姓，算，算哪门子英雄？！＂只有徐公子勉强提剑上前，结结巴巴地质问道．
　　＂哦～？看你的样子，你是个英雄啦？＂聚虎轻蔑地笑了笑，＂要是你能杀得了我，那你就是英雄好汉，要不就乖乖交出五百两，否则，今天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走的出去！！＂
　　＂徐公子．．．＂我满怀希望的看着徐公子，这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要不就是弱女子，我也不会武功，筹到五百两更是做梦．只有靠他了！
　　＂要不，要不我们想法筹钱吧＂没想到徐阡陌抖抖索索的说，刚才仅存的一点气势已荡然无存．
　　＂徐公子，你？！＂我不解的问．
　　＂这，这聚虎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大盗，要是豁出性命不要，或许还可战胜，可是，可是我还年轻，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他越说越小声．
　　＂你．．．！刚才是谁说为了百姓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徐阡陌，不过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孬种！
　　＂这，我现在还年轻，学艺不精，待以后．．．＂
　　＂哼！＂我不禁冷笑，等以后？
　　这时聚虎不耐烦的说：＂你们慢慢商量，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弟兄们，守住门口，别让这些财神爷跑了！＂
　　＂三七，你过来，别为难徐公子了．＂小姐终于开口，却渺茫的胜似叹息，我转过头，她的眼中，多了一丝失落和心碎．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看清了徐阡陌的真面目，她的梦，也碎了．
　　＂小姐，你别怕，我一定保护你，让你和父母团聚的．＂我安慰着小姐，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拿什么来保护小姐．
　　小姐笑了笑，象在安慰我．既而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眼中闪过数种莫名而复杂的情绪，最后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来，开口道：＂徐公子，请过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你说．＂徐阡陌慌忙答应．哼，他以为还可以挽回什么吗？！
　　＂小姐，和那种人还有什么好说！＂我很不解，她现在还叫他公子？！
　　＂三七，你去安慰下那三位姐姐和那俩爷孙，我要和徐公子商量点事情．＂
　　＂我！．．．＂我无奈的走开，心里怪怪的，小姐还从没有要瞒我的事．

　　＂好，就交给我吧．＂只听到这么一句，他们已经走了过来．
　　＂三七，姐姐对不起你．．．＂小姐忽然对我说．
　　＂什．．么？＂我诧异地问，话音还没落，只感到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有女子的呻吟，有男子的惨叫，好象还有小姐在我耳边说话：＂三七，对不起，姐姐要走了．我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这个身体，我还有什么别的武器呢？好在，我的目的是达到了．．．＂．．．
　　等我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挣脱不知哪来的绳索，冲到小姐的房间，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小姐静静地睡在床上，衣衫破烂，露出来的皮肤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间或还有抓痕和被牙齿咬过的痕迹．．．小姐身下的床单上，开出一朵艳丽的的血花．．．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推推小姐，触手只有一片冰凉．．．

　　安葬完小姐，我一个人回到扬州，心里却对那天的事百思不得其解．那天等我下楼，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地上只留下五具尸体：一具是小二的；一具是聚虎的，还带着惊愕的神情；还有几具看样子是聚虎带来的小喽罗．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没过几日，江湖上传出这样的说法：初出江湖的徐阡陌徐少侠于姑苏城外以一己之力击杀恶寇聚虎及其属下．消息一出，江湖哗然，徐阡陌马上被尊为侠之大者，江湖楷模．这？！他？！我决定去找他问个清楚．

　　姑苏城．
　　＂徐公子！＂我喊住刚从酒楼出来的徐阡陌．
　　＂恩？．．是你？你来做什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想了想，点头到：＂今晚在城外伤心崖见．＂说完匆匆离开了．
　　是夜，伤心崖．
　　＂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要晚上到这来说？那天到底怎么了？小姐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打昏我？小姐为什么会死？聚虎是谁杀的？＂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连串的问题问了出来．
　　＂今天晚上，我要告诉你一些事，聚虎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收拾了那些小喽罗，聚虎是萱萱小姐杀的！＂
　　＂什么？怎么可能，小姐她又不会武功！＂
　　＂是的．可你要知道，就算一个男人武功再高，和一个漂亮女人在床上的时候，都会变的不堪一击．那是一个以人换人的交易．萱萱自愿陪聚虎睡一晚，来换取客栈里所有人的命得以保全．－－你知道，萱萱这样的美人，是没有男人能够拒绝的－－至于那天，萱萱知道你一定会拦着她，所以请我打昏了你．可没想到，聚虎这人不但粗暴，而且还心理变态，萱萱被他折磨了一晚，回到房里，竟然想不开自尽了．．．＂
　　我心里冷笑，他哪里知道，小姐虽然身在青楼，却从来洁身自好，她并不是因为不堪忍受聚虎的折磨才这么做，而是因为无法忍受自己的清白被那样一个男人夺走．我冷冷的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就不怕我去拆穿你的真面目，让你身败名裂？！＂
　　＂你没有证据，虽然我的话很好拆穿，但是，人们会相信你还是我这个侠之楷模？即便有所怀疑，谁又能从一间烧焦的客栈中找出什么？况且．．．死人是不会去拆穿我的，对吗？＂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狰懔的笑意．
　　＂你？！！＂我无力地飞下山崖．

　　我没有死，也许是天意，我被卡在山间，被一个采药人救了．但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开口说过话．大夫说也许是落下山崖时撞坏了头．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会说话的．每天夜里，我都会和小姐聊天，我只是对这个所谓大侠们的江湖无话可说而已．那件事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也已从那个１６岁的小少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我还是活着，我只想看看这个所谓大侠们的江湖，到底还要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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