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调

　　阳关调

　　阳关城下，黄沙漫漫。往日里被雨洗得熠熠生辉的“阳关城”三个大字，如今也蒙了灰尘，显得无精打采。今儿又是八月十五，算一算，将有十年了吧？相思看着路上来往行色匆匆的路人，等待着他的家信送达。

　　从茶铺里搬了条板凳，倚着门框就困了。相思看着眼前模糊的影像，心想，下次不看聊斋看得那么迟了。于是乎，上下眼皮打着架就阖过去了。梦里，她又回到了十年前，梦起了那些久远到快要忘记的事，梦到与他新婚时，相濡以沫的时光。

　　相思是屠户家的小幺，家中父母兄姊虽然宠得厉害，也没为她请个先生识识字，习习书。一来，是信了不知哪个老祖宗的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二来，相思爹也盘算着将每月请先生的钱省下来，再为相思添套嫁妆，嫁个好人家，少受婆家人的白眼。可也是因着宠，相思在乡亲邻里间有了些骄纵跋扈的名儿。到了十八，也未出嫁。叶深前来提亲时，相思娘正念叨着相思的种种不是，听得相思脑仁子疼。然后长兄就过来告诉她有个人带了两张薄纸作为聘礼过来提亲，惊得相思蹭蹭蹭地跑去大厅偷看。

　　叶深正在和相思爹说话。“相先生，在下一介穷武夫，幼时识得几字，今日带得吾家房契于此，望相先生成全，将小女嫁与在下。”

　　相思爹拿过房契看了看，问“这张是房契，那那张呢？”

　　叶深作了一揖，道，“此乃在下此生对相小姐的承诺，叶某家中已无父母，一座小院一人独居，虽保证不了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但衣食无忧，叶某还是做得到的。且叶某保证，此生只娶相小姐一人，绝不载纳小妾，古人有云，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爹还是表示疑惑，“外人都传我家闺女骄纵跋扈，我家闺女之前也不认识你，你娶我家闺女，图个啥？”

　　叶深答,“我闻相小姐貌美落雁，心想此生若是只娶得这一位，便已足矣。”

　　相思爹挠挠头，笑，“你倒也实诚。”又看看手里叶深拿过来的满纸承诺，尊口一开，便将相思许了。

　　在一旁偷听的相思，亦是欢喜非常的，第一，老剩女终于嫁出去了！第二，原来自己也算得上美人，第三，堂上的男子，哦，未来夫君长得还蛮俊的。

　　洞房花烛夜，送走所有宾客。两人累得趴在桌上聊天。

　　“你说你的胆子怎的那么大，就两张薄纸就干上我家提亲？”相思一边倒水一边问。

　　叶深笑容淡淡的接过茶，“娘子此言差矣。其实我还瞒着岳母拎了两坛五十年的女儿红。”

　　“五十年？”相思惊讶，“那不是婆婆出嫁时带过来的女儿红？”

　　叶深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安慰说，“没事儿，若是她泉下有知，知道我用那女儿红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媳妇儿，定是不会怪罪的。”

　　“我爹怎么能因为两壶酒就把我嫁了！怎么说也要好好敲你一笔啊！”相思佯怒。

　　叶深失笑，“为夫这是投其所好。再说，为夫的钱，不就是娘子你的么？”

　　相思恍然，“对诶。不过我还是要补偿娘亲，以后每年酿一坛，不对，十坛酒。然后在娘亲祭日的时候敬给她。”

　　叶深摸摸相思的发，道“娘亲不喝酒。”

　　“哦，那就我们代饮了吧。”一时之间，叶深竟无言，不是说酿给娘亲的吗？！

　　锦和六年，二人新婚三月余，朝廷紧急征兵，每家每户必出一名男丁，入伍从军，共抗西戎。

　　出发前夜，相思辗转难眠，披衣起身，沏了杯热茶站在庭院中看着银白的月光发呆。叶深迷迷糊糊的醒来，见身边无人，披衣出门去寻。就听着了这么一番话。

　　“我知好男儿志在四方，应当任他去从军，杀敌战场，拼一番性命，博个将相王侯，可我就是舍不得，怕他路上生病，畏他战场受伤，忧他无人照料，愁他挨饿受冻。仙子啊仙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叶深为相思添了件外衫，保证道，“娘子，你无须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你刚刚说的那些都不会发生，你只要在家中好好的，等我打败西戎归来，携你之手，与你同□□白头。”

　　“你又说情话！不听了不听了，回屋睡觉。”相思羞红了脸，把手心里热乎的茶盏塞给叶深，预备回房，却被叶深拉住衣角。

　　“娘子，我是认真的。那些个蜗角虚名我不图，只是国有难，作为男儿怎可袖手？为夫只盼归田卸甲，还能捧回你沏的茶。”叶深含情脉脉道。

　　“哼，你这么喝茶，我干脆在官道旁开家茶铺，待你回来，我沏给你喝个够！”相思努力拽回衣角。

　　“娘子，你能不扫兴么？为夫好不容易营造个温情的气氛。”叶深无奈。

　　相思粗暴的摆摆手，言“我就一粗人，也没读过书，你别给我扯什么诗情画意，花鸟虫鱼，扯了我也听不懂。我跟你说认真的，在官道旁开家茶铺，你隔几个月就托过路的带封家信也方便。有了家信，我也少些惦念。”

　　“你不是没读过书么？”叶深疑惑。

　　“我没读过书又不代表我傻，我不会找人帮我念啊！哦，对了，到时候字儿给我写清楚点儿！省得人家看不清楚！”相思怒骂。

　　“哦，那你记得找个女先生。” “凭啥？”

　　叶深呐呐道，“我爱吃酸的。” “恩？啥？”相思表示没听清。

　　“我爱吃酸的！”叶深加大了嗓门。

　　“哦，屋里头还有大哥前几日送来的酸枣。要不你明儿带上？”

　　“我爱吃醋！”叶深说完就红了脸。

　　相思听完了然，“那我还是找个‘女’先生识识字吧。省得你把自个儿醋死。不过你到了军营里嗓门给大点儿！别丢了叶家人的脸，给人看轻了！”

　　“是，谨遵娘子教诲。”

　　“好了好了，回屋睡觉，明儿还得早起给你做月饼，城主也真是的，偏在中秋出发。”

　　“恩，睡觉。”

　　相思醒来，日已近西山，沙尘小了许多，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瞅见平日里给她送信的人正坐在屋内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喂！你别因为我不收你茶钱就肆无忌惮的喝啊！我这小本生意也是要赚钱的好吗？！对了，我家相公的信呢？你快拿出来，反正你闲着，快来给我念念。”

　　“这次没信。”那人淡淡道。

　　“什么？怎么会没有？”相思急切的问。

　　“许是忘了吧。西戎这回下了血本，西边一条战线都拉开了，你相公他们营近来才赢了一场大战，又往玉门关去了。你若是如此担忧，我领你去看看他，不会迷路的。”

　　相思缓缓摇头，道“我只怕，西出阳关无故人。”相公不会忘记给她写信的，说什么都不会忘的。

　　那人劝说不成，留下一句“西戎即将攻打阳关，你还是，早些往东搬吧。”便走入风尘里，不见了踪影。

　　这日，西戎派来一队先锋前来刺探敌情，可阳关城内却空无一人，先锋队队长恐有诡计，命下属搜遍全城，仍是不见任何埋伏，只是简简单单一座空城。

　　次日，大军临城，西戎众人烤肉饮酒，大宴这场不战而胜之役。

　　一夜笙歌。朝阳升起时，城内却是横尸遍野，众人唇色发黑，似是中毒之象。这其中唯一不是西戎人的中原女子，身着红色嫁衣，死在酒窖中。怀中一封绝笔，只四字，以血书，生死相随。

　　锦和二十一年，朝廷与西戎签订盟约，百年之内再不起兵。这场十五年的战争，终于以一纸盟约，宣告结束。

　　而阳关城外，一布衣男子，对着一座无名的小坟包，哭的泣不成声。原来当年叶深从军后，便被派去西戎卧底，然去的匆忙，只得交代一同铺兄弟代笔，而五年前，那兄弟不幸战死，家信便断了。家信一断，相思自是以为他已死，在那一百坛女儿红里下了剧毒，选了最为壮烈的方式赴死。

　　半城烟沙，随风而下，可惜归田卸甲，没能捧回你沏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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