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赎

　　莲恩孤儿院中心内，一头黑发的男孩迈着轻快的脚步，安静地穿过洒满金色阳光的木质长廊。
　　男孩在走廊最末端院长办公室门前站定，轻声敲了敲门，得到里面人的允许后才推门而入。他朝着靠在办公椅上老人行了个礼，含着泪光感谢那人对他多年来的照顾。
　　早已年过半百的莲恩孤儿院创始人，也就是莲院长，温和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道：”别让你的养父母久等了，道谢就不必了，我或许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
　　男孩只当老人是在谦虚，他顽皮地笑言若院长是祸害的话必定会活得很久，这样他就能时常来探望他老人家了。
　　莲院长闻言淡淡颔首，再也没说些什么。
　　待那男孩走后，老人坐回办公椅内，透过玻璃窗望着男孩坐上汽车渐渐远去，才将目光投向空中的云层，仿佛透过云雾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血染暮色的黄昏，他喃喃自语道：“我一定会活得很久很久，因为罪孽深重。”

　　光阴随着他那句话的最后一字，瞬间回溯至数十年前，某郊区巷内。
　　月光映着小巷内地上鲜红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上，白森森地撒在一副利刃上。黑暗中不断闪现着的道道银色残影间，是肃杀无声的血腥。
　　以长刀砍断了最后一个目标的头颅后，他荡漾着近乎安然的情绪越过重重尸骸，从口袋里掏出军用压缩饼干，边嚼边走到那个从头到尾都站在旁边看的金发少年面前，道：“你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了，待他吃完饼干便是他的死期。
　　回话的声音语气爽朗，“我？当然是路过的良民啊，你又是谁？”
　　还真是个镇定的家伙，他在心里冷冷地想着。
　　就在他想要攻击时，却发现长刀已不知什么时候在少年手里转着圈了，“我啊，是良民中的大盗。”少年这么解释着。
　　动作好快！那少年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手他都没看见。
　　“你是杀手对吧，第一次看见呢！”那少年用着一种看神奇生物的眼光望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干这行多久了？薪水怎么算的？杀人不会影响食欲么？你这算是加夜班么？还有你……”
　　听着那少年不断抛出的问题，他先是呆了一瞬，而后深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反正这天的目标都解决了，闲聊一下应该也没问题，若是对方造成威胁后再清理掉也不迟。
　　于是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我是编号七。”
　　那少年惊讶道：“号七？奇怪的名字，我叫莲恩，在在旅行中的职业小偷。”
　　“是编号七，直接叫七也可以。”他纠正道。
　　“好奇怪的名字，七，现在网络上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莲恩裂嘴而笑，一头金发在惨白的月光下竟是万分柔和，“嗯……求包养，会暖床？我刚漂流到这个城市没有地方住，求领回家！”
　　“……”
　　莲恩眨巴眨巴他那瞳色幽蓝的眼睛，继续道：“其实我还会做饭……”
　　这家伙的睫毛还真长……
　　七轻咳了一声，从莲恩手上一把夺拿回长刀插回刀鞘，不吭声地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莲恩露出了许些狡猾的笑意，随后跟上。
　　那个残阳似血却格外温暖的傍晚，便是一切的开端。

　　一个月相处下来后的某天，莲恩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打了个滚，问正站在桌前组装枪械的七他的梦想是什么。
　　七端详着精巧的枪身，淡淡道：“没有。”
　　莲恩那时候微笑着沉默了半晌后说：“好吧，那么我知道自己第二个梦想是什么了。”
　　他的第一个梦想是成为世界第一大盗，而第二个——他还不准备说。
　　莲恩继续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想说你问啊~你问啊~你问的话如果我心情好，就只告诉你哦~
　　可七什么表示都没有，仿佛任何事都提不起他的好奇一般。

　　第二个月的某天，莲恩总自己的房间出来拿了杯咖啡捧在手心慢慢喝，问正在吃晚饭的七：“杀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七利落地用餐刀隔开三分熟的牛排，几乎是连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感觉。”然后把带着血丝的肉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莲恩诧异道：“咦？那还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感受么？一直想问你是怎么成为杀手的，不后悔么？”
　　这次七放下了餐刀，很认真地思考着，斟酌字句：“杀手这种人，是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到的杀人利刃，武器又怎么会有自己的思想，再说了人类活着终是要死，世界人口共约七十亿，即便我提前结束了那七十亿中几个人的生命也不会对世界做出任何改变。”
　　他拿餐巾轻轻擦拭了嘴角，幽深的眼眸黑白分明，“我是个孤儿，从那位抚养我长大的首领那里得到了这份工作，我不讨厌它，所以在认真干。”这是他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为的仅仅是解释些什么。
　　莲恩叹气：“不讨厌所以屈服么……看来你完全受到了洗脑嘛。”然后有些怜悯地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杀人是罪，而罪都将会是一辈子都赎不完的。”
　　或许是莲恩那副怜悯的样子有些刺眼，七再次地没有接话。

　　第三个月，莲恩问七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七想了几秒，随口说了一个日期，正确的早就忘了，他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那时还小，也从未有谁给他过过生日。
　　莲恩默念了几遍，将那日子牢记在心。
　　七有个习惯，无聊的时候会折纸鹤打发时间，每只都仿佛机器制造般精准，莲恩看他最后都会把纸鹤丢掉，便说你不要就给我吧，我想送你点东西。于是在那之后七每次折完都会把手里的纸鹤丢给对方。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微妙，就和好朋友一般可以互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从不过问对方行踪。；明明就完全地了解了对方的背景，却从没有介入的意向，至少表面上没有。
　　一般上来说，大部分时间七都在外出，而莲恩则是成天锁在房间里敲键盘，据说是在入侵某美术博物馆的防盗系统。就算大半夜的七带着一身血腥味回来，莲恩也只是当没看到，让他去洗澡吃饭，自己继续去敲键盘。
　　莲恩一般会做两个人吃的晚饭，因为七中午的时候从来都不在家。
　　反之，若七彻夜不归他就把饭都吃了，结果是撑得一晚上不想动。

　　有一次莲恩难得出门，这一走就是三天。
　　三天后七看到了次日报纸头条登了某名画失窃的消息，那时候莲恩正吹着口哨，把某个被布包着的东西往自己房间里拖。
　　“七，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会记住我么？”看着七有些莫名朝他投来的视线，莲恩轻咳一声，“我刚才一定是脑抽了，这问题我自己都觉得矫情。”
　　“不，我不会记住的。”七淡淡道。
　　“可我们是朋友唉~这样人家好伤心哦~”莲恩夸张地做西施捧心状。
　　七却是僵了僵。
　　……朋友？朋友那可是极为危险的存在，在他小时候所受到的教育中，没有利益关系的朋友，必须除掉。
　　蓝眸中滑过一丝无奈，莲恩转身，缓缓地说了一句话，“那么我就试试看吧。”你究竟会不会记住我。
　　可那时候七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有听到。
　　莲恩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那被布包住的东西，端详了片刻，拿起一片金色的纸剪成方形，在纸的中心写下了几个字，慢慢地对折……
　　如果那时候七听见了莲恩的那句话，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第四个月中旬，莲恩失踪了，距离七随口说的生日还有一个月，他想起上次莲恩所说的礼物，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第四个月末期，数个快递包裹被陆续送到七的住所，那正是七随口所说的生日当天。

　　七用手指灵活地撕开各个礼物包装，里面一开始是手，然后是腿，之后是发臭了的内脏，看来都属于同一个人的。
　　当他打开最后一个包装后，所有身体部位都已到齐，单剩下头颅。
　　七有些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对于这些东西异常地熟悉，他去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坐在床边开始折纸鹤。

　　很快的，七被召入总部，与他的上司——那个一手培养他的男人单独见面。
　　一个烂得不成样子的头颅被放在桌上，隐约还可看见几缕黏在头皮上黯淡的不成样子的金发，而旁边摆着一只染着血污的纸鹤。
　　七觉得，自己的心脏比他八岁第一次杀人时跳得还快。
　　“听这个来找我的人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对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自己苍白的手，笑道：“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听说你有生日这种东西。”
　　指尖没入掌心，讽刺的是他为了保留扣动扳机时完美的手感，他连指甲都修剪地极短，一丝痛楚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男人想起了那名金发少年挑衅过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杀了我。”
　　那样子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不是没有人在他的枪口下说过那三个字，英雄烈士他见多了，可有人在临死前还仿佛在算计些什么的样子实在是令他不爽。
　　所以他如那少年所愿，开了枪。

　　“他致死都不愿放开那纸团，”那男人说着就瞥了一眼布满了血污的纸鹤，“他似乎是想收集上千只送给你，据说这样就能有实现愿望的力量什么的……无稽之谈！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是你的了，无论是纸鹤，还是他的本身，我都送给你了，这份礼物，你可喜欢？”
　　这是礼……物？
　　男人渡步至七跟前，在他耳边轻轻地耳语，仿若恶魔的低喃：“杀手不该有朋友，这个道理你该知道的，这些日子你接任务越来越少，甚至还放过了数个目击者，别说不是因为他！你现在唯一的选择是向我道歉并保证你不会再犯，说你错了，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就这么放过你，免去那些刑法。”
　　那些话语，渐渐地将七的情绪逼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自从莲恩失踪后，其实不是他不知道，只是太过怯懦所以拒绝去想。
　　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莲恩带着怜悯地语气告诉他杀人是罪，他现在有些明白了。
　　“他从国家博物馆偷了一幅名为《深渊之光》的画，寓意是救赎，没想到他费劲心思破解了防盗系统，居然只是为了偷一副有价无市的画。他是想把这个给你作为礼物，只可惜……是偷的。”男人朝七伸出了手，“跪下，发誓永不背叛！”

　　一瞬的死寂后，七发出了仿若野兽般的嘶吼，面对那人，第一次，不是因为金钱和命令而掏出武器，也是……最后一次。
　　男人摔在地上，充满震惊的双眼再也没有合上。
　　武器确实不该有思想，而他早就不再是以前那把冰凉的刃。

　　一切回到今日。
　　院长从办公桌的抽屉中拿出一本日记，利落地抽出衬衫口袋上别着钢笔，流畅地记下：这是我改名为莲恩的第六十个年头了，当时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不要忘记曾经，然而有些东西早已融入血骨，想忘也忘不掉。孤儿院的孩子们来了又走，一切安好。当我赎完自己的罪，就去找你，那份礼物我至今还保留着，莲恩，你的礼物我确实地收到了，《深渊之光》——救赎。
　　院长合上日记放回抽屉内，走到墙边一副蒙着布的画前，扬手将布整个掀开，那画框内固定着的的成千只不同色彩的纸鹤，安静地倒映在老人眼瞳深处。
　　只是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若去去除画后面的保护玻璃，就会发现画框内藏有一只折地有些歪斜的金色纸鹤，和纸鹤一起被折起的还有一句话。
　　——我爱你，对不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