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城堡

　　故事发生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每当夜幕降临，月亮升上堡顶，城堡最高处的钟楼沐浴着月亮的光辉。

　　十二点差五分。巨大的分针和时针静止成一个狭小的角度，黑衣服的男人斜靠在分针上，以一个慵懒而舒适的姿势，月光打在他脸上，惨白得瘆人，眼窝深陷，嘴唇妖冶如血。俯瞰，城堡的每一处屋顶都清晰可见，石头与石头间的缝隙里掩藏着蠢蠢欲动的黑影，树叶与树叶之间数不清的圆眼睛在转动。没有风的夜里，女人低低的哭泣时有时无，虽然听不真切，却不绝于耳，那是夜枭的唱歌，它们将循声而出的孩童叼回巢穴，等焦急的父母寻来的时候，巢穴里只剩一堆白骨。

　　“奶娘，我又看到那个人了。他就在钟楼上，他不怕掉下来吗？”

　　“嘘，乖乖的小姐，把窗户关上，窗帘拉上，奶娘给你讲故事。”

　　小姐的父亲是城堡的主人，他有一个弟弟，不到二十岁的时候病死了。他得的是传染病，家族的人把他火化了，骨灰撒在了远离城堡的森林里。从此后，有时半夜会看见这个男人的鬼魂坐在钟楼的最高处俯瞰整座城堡。而鬼魂出现的第二天，城堡里一定会死人。

　　“奶娘，上次他出现之后，母亲死掉了，这回死的会是谁呢？”

　　“谁知道呢，我的小姐，闭上眼睛，你该睡觉了。”

　　第二天，城堡的主人，小姐的父亲死去了。小姐的哥哥妥善地处理了父亲的后事。一年后，小姐的第一个姐姐出嫁了。两年后，小姐的第二个姐姐出嫁了。第三年，哥哥娶了一个姑娘，来自另一座有着一样古老历史的城堡，新嫂嫂带来了丰厚的嫁妆。第四年，小姐的外甥女出生了，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外甥女满月的那一晚，小姐又看到了那个吸血鬼一样的男人，静静地倚在钟楼上，目光若有所思地瞄向了婴啼的方向。

　　第二天，外甥女死掉了。

　　小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不敢再在夜半时分向窗外望去。她找到自己的哥哥，现任城堡主人，告诉他自己看到了鬼魂。年轻的城堡主人并没有相信年幼的妹妹的话，他打发妹妹去读书——你应该向菲莎姑姑学习，她生前只专注于如何做一个知识渊博的淑女，而不是像你，整天想这些不着调的东西。

　　“可我不想读书，我想每天晚上爬到钟楼上看星星。”小姐自言自语地离开了。

　　小姐的奶娘已经去世了，兄长并没有给小姐找一个新的奶娘，他沉浸在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悲痛中。

　　夜晚，再也没有人给小姐讲故事，整个城堡都陷入了沉痛的氛围。小姐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她想，她需要透透气。

　　于是她自己穿上鞋，悄悄地下楼，爬到钟楼上，犹豫了一下，撕开了阁楼的封条。透过阁楼的大窗看到无比辽阔的星河。她独自一人在钟楼上呆了很久，又悄悄地离开了。她提起裙摆，轻轻地踩着木楼梯，把那蛀蚀楼梯发出的吱呀声减到最小。

　　她停下脚步，看见楼梯下，鬼魂如同雕塑一般静静地立在一旁。

　　她可以通过他的半透明身体看到转角陈旧的挂画。

　　小姐小心翼翼地说，“小叔叔，晚上好。”

　　鬼魂没有说话，从她身边飘了过去，向着钟楼的方向。

　　小姐木然回到房间，她偷偷打开了许久未曾开启的窗户，透过窄窄的一缝，看到鬼魂又坐在了分针上，面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明天，我会死吗？小姐想。

　　小姐拉开自己的小抽屉，清点了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两只布娃娃，一卷线球，一只全新的羽毛笔和两册奶娘留下的故事书。

　　小姐摊开一卷羊皮纸，写道：请将我的布娃娃送给车夫的女儿，请将线球寄给奶娘的家人，羽毛笔是买给哥哥的生日礼物，请将我的故事书放进我的棺材，把棺材葬在一个高一点的地方。谢谢。

　　可是小姐并没有死去。

　　小姐的大姐回来了，她的丈夫不久前病死，她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无儿无女。哥哥开始帮大姐张罗第二门婚事，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哥哥的眉头总是皱着的。大姐并不急于出嫁，她与哥哥大吵一顿，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哥哥找到了小姐，问她是否真的见到了鬼魂，小姐点了点头。

　　夜晚，小姐打开窗户，钟楼上没有人，而大姐的房间的灯火亮着。

　　小姐掩上窗，偷偷出门，爬上了钟楼。

　　鬼魂正在阁楼里，对着一扇小小的天窗发呆。

　　“小叔叔，晚上好。”

　　鬼魂张了张嘴，发出了晦涩难懂的声音，好像夜枭在唱歌，又好像什么动物在哭泣。

　　“小叔叔，晚上有流星，你看得见吗？”

　　鬼魂望着她没有回答。

　　“啊，开始了，我数给你听好吗？一，二，三……”

　　鬼魂静静地听她数数。

　　“三十六，三十七……”

　　“错了。”

　　“什么？”小姐停下来，“我输得很仔细，不会错。”

　　鬼魂说，“窗户小，你看不到全部。”

　　小姐为难道，“这里的视野是最好的了，哥哥不让我出门。”

　　鬼魂指了指天窗。

　　“我爬不上去。”

　　鬼魂搬来了梯子。

　　小姐的眼里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我怕高。”

　　“怕高，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这里有星星。”

　　鬼魂拍了拍梯子，“来，我帮你。”

　　小姐心惊胆战地爬上天窗，刚冒出一个头，就被漫天的星斗震撼了。

　　这是城堡里最高的地方，现在没有人比她更高。

　　她摇摇晃晃地站在窄窄的屋顶，四周空无一物，风很大，星星孤独而苍凉。

　　鬼魂坐在屋檐边，大风吹开了他的斗篷，小姐清清楚楚地看到从他胸口贯穿而过的十字架。小姐头皮发麻。

　　“好看吗？”

　　鬼魂仰望着星空问她。

　　小姐颤声回答，“我想回去了。”

　　鬼魂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好。”

　　小姐从钟楼下来，浑身有一种虚脱的无力感。

　　没来得及回到房间，她就被提着灯笼的哥哥抓了个正着。

　　“这么晚，跑到哪里去了？”

　　小姐用力摇了摇头说，“没去哪儿。”

　　“你这是什么见鬼的表情？你看见什么了？”

　　“鬼魂。”十字架在小姐心中一闪而过，她听见自己小声的回答。

　　“别怕，”哥哥摸了摸她的头，“明天驱鬼的巫师就到了。”

　　小姐有些诧异。

　　第二天夜晚，一个丑陋的巫婆被派到了小姐的屋子，小姐不喜欢和巫婆呆在一起，她假意要离开一会儿，径自走到了钟楼。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鬼魂在楼下等她。

　　“跟我来。”

　　小姐和鬼魂并排坐在屋顶，鬼魂问她，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鬼魂讲了一个关于兄弟之间的谋杀故事。

　　“弟弟被哥哥用十字架钉死在钟楼，从此，他的灵魂再也无法离开城堡，也无法去往天堂。而哥哥得到了全部财产，死后干干净净地上了天堂。”

　　小姐的上下牙齿在打架。

　　鬼魂随手拨弄她的发丝，“我得把你带走。”

　　小姐战战兢兢地说，“我想回去了。”

　　鬼魂摇摇头，“不要回去，看，那个被主人派来谋杀你的巫婆已经追过来了。”

　　鬼魂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他并没有掉下去，而是悬浮在半空。

　　这里是城堡的最高点，鬼魂的身影融入了无尽的黑夜，只有那把被岁月侵蚀得不再明亮的十字架在他胸口发出迟钝的光。

　　鬼魂将手伸向小姐，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容。

　　小姐向后退了一步，天窗上，猛然探出半个身体。

　　巫婆手中拿着一个银十字架，和钉在鬼魂身上的一模一样。

　　小姐被逼到了屋檐的边沿。

　　鬼魂在她耳边说，“想现在死吗？”

　　小姐坚定地摇头。

　　鬼魂说，那就跟我走吧。

　　小姐把手伸给他，鬼魂带着她飞了起来。

　　小姐回头，看见巫婆变成了一只漆黑的蝙蝠，脚上抓着十字架笨拙地追上来。

　　鬼魂带着小姐飞到了一座早已化为灰烬的庄园。他踢开土堆，从一截手骨上脱下一只指环交给小姐，然后抱起她飞进了夜色中。小姐仔细看那枚戒指，发现戒指内侧刻着很小的字。

　　二姐的名字。

　　他们又飞回了城堡，鬼魂在一扇窗户前定住身体，示意小姐推开窗户，“跟你亲爱的大姐说一声再见。”

　　小姐推开窗户，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腥味。她看见横卧在地上的女人，心脏被银质十字架捅穿，鲜血流了一地，已经变黑。

　　“大姐已经死了吗……”

　　小姐紧紧攥着鬼魂的衣襟。

　　夜枭开始唱歌，城堡灯火通明，小姐看到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向他们脚下包围而来。

　　为首的是哥哥，他在咆哮，他在哀嚎，他说，“上帝在上！整个家族都会被打落地狱！！”

　　搜查的声音惊动了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身影，蝙蝠铺天盖地地向小姐扑了过来。

　　这些丑陋的生物有着畸形的五官和令人作呕的气味。鬼魂向后退了退后，腾出一只手扇落了其中一只，蝙蝠的身体软绵绵地栽倒了，躲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突然，从城堡四面的墙头冒出了无数士兵，他们搭起弓箭，银质的剑头瞄准小姐。

　　鬼魂问道，“想被箭射穿吗？”

　　小姐毫不犹豫地摇头。

　　鬼魂脸上浮起了笑容，“那就让我带走吧。”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小姐的额，嘴唇冰凉而颤抖。

　　小姐觉得自己仿佛挣脱了什么沉重的枷锁，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她低头，看见自己一脸安详地坠向地面。

　　鬼魂放开了小姐。

　　小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浮了起来，一束温暖的光打在她的头顶。那不是晦暗肮脏的月光，而是圣洁温暖的，令人沉醉其中。

　　天亮了吗？小姐想问一问小叔叔，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对她挥了挥手，飘渺的声音从下面悠悠传来：

　　“代替我们去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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