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记忆

　　记忆中的大爷爷是一个风趣的小老头，他能和最顽皮的小鬼头痛快地一起疯，一起笑，当家长在大爷爷面前告状时大爷爷总是打哈哈地糊弄过去，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大爷爷是一个低调的人，不，是一个低调的英雄。

　　年轻时候的大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以一个号手的身份在战场上来来回回。众所周知，战场上最容易成为目标的一个是旗手，另一个就是号手。所以，在所有人都觉得大爷爷回不来的时候大爷爷出现了，带着他一身狰狞的伤疤。

　　大爷爷孤单了一辈子，这是我印象中的，没有老伴，没有子女，唯一陪伴他的只有疾病和孤单。

　　但是大爷爷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失落的表情，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除此之外我无法探知更多信息。

　　他的卧室里放着几本相册，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相册的封皮有些都开始褪色、皲裂，但是里面的相片每一张都只是发黄了些，岁月的痕迹无可避免地留在它们上面。大爷爷没事就喜欢翻看着这些相片，当时年幼的我只喜欢看自己在那些相片里笑的一脸傻气，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他。

　　相册的中间夹着一张很漂亮的女子照片，她穿着旗袍，脸上尽是一片温暖。这是我后来注意到的，她不是奶奶，爸爸说我应该叫那个女子为大奶奶。

　　我没有那样称呼她，因为我问了一个问题：

　　那她还活着吗？

　　爸爸说：还活着。

　　那她为什么离开大爷爷？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出来，但是爸爸却像是看出来一般。

　　你大爷爷三十岁的时候被确认为是哮喘，医生认定他活不过三年，所以......

　　所以她就不要大爷爷了？我问出来了，忍不住自己的感情。

　　不是，是你大爷爷主动提出离婚来的，那时候所有的人都笑话你大爷爷是个傻瓜。

　　像是诗人咏叹诗歌一般。

　　大爷爷是爱那个女子的，为了不让自己拖累她甘愿自己先提出分开，所以即使是现在也珍视那个女子留下的相片。
　　在这一刻我才明白这就是爱，即使没有华丽的情话呢喃在耳边，仍然觉得自己快要被幸福淹没，幸福地流出眼泪也浑然不知。

　　大爷爷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在两三年之后离开人世，他坚强地活下来了，他再也没有和那女子联系，如是她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他是惜命的。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大爷爷像是朝圣者一般虔诚地敬畏着生命，他说，他这条命是从阎王的牙缝里抠出来的，他不得不珍惜。

　　像是一般的小老头一样，大爷爷喜欢在闲暇时光看些书报，每次来看我们的时候寒暄一阵便要我去给他找些杂书看，在这一点大爷爷和姥爷一模一样，只要一碰上有字的东西便挪不动了，硬是看完才罢休，在这之间，任是身边一再喊他吃饭他也听不到。

　　许是从小父母工作忙把我扔给大爷爷照顾的缘故，我也沾染上这无书不欢的“陋习”。

　　大爷爷因为身边没有儿女照顾，所有的生活费都由爸爸来出，自从爷爷过世之后大爷爷便要求住到敬老院里面去，拗不过大爷爷，爸爸只好让大爷爷住进了敬老院，时不时地大爷爷会托护士给我们打电话报平安，每一次他都是用微笑来开场和结束。

　　去年深秋大爷爷被确诊为食道癌，我自己打车看了他一次，敬老院干净地可怕，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因为是深冬，所以鲜少看得到绿色。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许是新建造的缘故，并没有多少的老人入住。

　　大爷爷像是完全没有事一般，他告诉我除了胃口小了一点外他一点问题也没有，末了，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赶我走：丫头，你上大学了，一定很忙吧，快回去吧，我这儿挺好的，不用担心。末了朝我手里塞了压岁钱，带着他手掌里面的温度。

　　我想说我一点也不忙，我更想多陪他坐坐，可是想说的话却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眼泪被大爷爷送上了车，隔着车窗，他朝我挥手，他说什么我没有听清，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往下滑。

　　我没有顾忌司机异样的眼光，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出来，大爷爷不喜欢我哭，他喜欢坚强的我，可是我却像个小丑一样哭得满脸都是，如果是他看见的话一定会生气的吧。

　　临近开学时我在爸爸的陪伴下见了大爷爷的最后一面，这一次大爷爷憔悴了许多，他说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连水都没有进去一滴，走路也没有力气，可是他仍然拄着拐杖到楼梯口来接我们，已经连下楼都做不到的老人在看到我们时笑了，即使这个笑容仍然掩盖不了他脸上的苍白。

　　爸爸执意给他留下五百块钱让他买些好吃的，他拒绝了：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了，留着这些钱有什么用呢？不用了，不用了......

　　不知为何，大爷爷哭了，他们谈到了敬老院昨天死去的一个老人，大爷爷说他只有七十岁便去了，临床的老头打趣着：小老儿，你该知足了，今年八十九了，比他多活了十九年呢。

　　是啊，能活到八十九就是普通人都少见呢，何况我是个三十多就该死掉的人呢。

　　说这句话时大爷爷没有一点对死亡的恐惧，

　　我只是可怜他罢了。

　　大爷爷如是说。

　　这一次离开时大爷爷抱住了我：小丫头，死了便死了，你哭也没用，你要是敢哭我就当天晚上找你去。一句话把我逗乐了，大爷爷永远都是这样，他永远都不会变，这次可真的是死都不变了。

　　我这次真的没有哭，隔着车窗，我看到大爷爷在阳台上的身影，他朝我挥手，阳光给他的轮廓镶了一道闪耀的光边，像是天使一样。

　　再见了，大爷爷。我说。随着车轮渐行渐远。

　　听到大爷爷去世的消息时大爷爷已经停止呼吸八个小时。

　　他早上八点断的气，而我知道消息时是下午四点。

　　这下，真的离开了啊。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晃回寝室的，看着手边白色的咖啡杯，默默地发呆，一发呆就是一个小时，什么都没想，给大哥打电话找了个借口大哭了一场后红着眼肿着脸从阳台上走回来。

　　谨以此文献给已经过世的大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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