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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
苏墨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长命之人。
且不说自幼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好几次,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发热,便差点把他的小命给要去了。也多亏了自己是苏家的嫡子,父亲老来得到的小子,散尽家财人力寻来各地名医,方才堪堪把他的小命从鬼门关拉回来。
虽然也只不过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但是每一次都让他的身体情况日益虚弱下去。
嫡子的情况,苏家老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苏家老爷很痛,真的很痛。五十多岁快要六十岁了,从十五娶妻立妾,到如今,已经四十多年,不管是哪一房的肚子,都不曾有什么起色。也就是前几年刚立的小妾,没多久就怀上了现在的嫡子。小妾身体健康,温婉贤淑,典型的一个江南女子,却在破羊水之后便开始难产了。虽然最后孩子还是平安地生下来了,但是小妾因此去世,只给苏家老爷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苏家嫡子。本以为是上天赐予的宝贝,但是眼看着放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宝贝嫡子经历一次一次病危,又一次一次病愈之后,越发消瘦虚弱的脸色,这个快要六旬的老人终是落下了泪水。
夜晚的苏家很安静,老人头发发白,背脊驼着,满脸泪水遥望沉沉的夜空,哽咽的声音在叹息着天不怜他。
房间中,苏墨满头大汗,蜷缩在被窝之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瞪大的眼睛之中含着泪水,偏偏倔强的不让它落下,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臂,略长的指甲深深陷入了苍白的皮肤中。
☆
寒冬刚去,初春便紧接在其后来到了。
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城中每家每户都在为新年做准备。
只有城中的苏家,无数家仆进进出出的,带着一些人进去,又带着那些人离开。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相当的凝重,被带进去又带出来的人,无一不是这偌大的江南之中,颇有名气的医生。
见状,城中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了。
“喂,你听说了吗?”
酒馆的二楼,有人低声说道。
“听说了什么?”
“嘿,你别装,肯定就是听说了,喏,要是说到‘听说’这二字,在咱们城中,还能有什么听说嘛,不就是那苏家小公子吗?”
另一个人吃了一惊,急急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是苏家小公子?”
“那当然!”那人拿起桌面上的酒壶,仰起头直接就倒进口中,一口气全部喝光,然后草草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碰!”的一声把手中空掉的酒瓶重重的放回桌面上。“哈!这你还要问呢,只要是这青城之中的人,都知道,苏家那小公子,就是个短命鬼。”
不远处,坐在窗台边,戴着斗笠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停下手中喝酒的动作,微微侧耳,显然是已经留意到那两人说话的内容了。
“也不过是体弱多病而已,应该不至于短命吧,”另一个人有点迟疑的说道。“苏家可是我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富商。”
“哼!兄弟你这就是有所不知了。”原来的那个人冷哼道。“苏家虽然有钱,但是那也不过是前几代积累下来的财富,这一代的当家苏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除了娶妻立妾想要孩子之外就什么也不会的纨绔子弟!”
“哦?”
“如此这样,苏家还能剩下什么财产让这苏家小儿慢慢长大成人呢?”
窗台边的人抬手压了压斗笠,沉默不语,倒是他身边的小儿,看了看那两个毫不在乎大声讨论的男子,又看了看身边的人,小声唤了声:“师傅……”
“阿念,别说话。”略微低沉的男声,戴着斗笠的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轻轻往桌面一拍,然后牵着小孩站起来,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
苏墨这病,来得并不凶猛,比起以前来势汹汹的病,这次可以说得上是相当温和的。
只是这样一种看似温和的病,却成为了苏墨此生最大的劫难。
平日甚少被允许出门,在此时此刻,苏墨更是被禁足在床上。
每次来来去去的,不是据闻在某个城镇赫赫有名的大夫,就是满身药味的侍女。
是不是,他要熬不过去了?
平躺在床上,才不到五岁的他,虽不算天生聪慧伶俐,但是每天看着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几乎每天都要给他灌上一大碗又黑又苦的药汤,再加上不少仆人在他床边小声讨论,说怕是着小公子过不去这一年春天的话语,苏墨也明白了。
苏墨乖巧的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天花板。
此时的他,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如果思考,他一定会怨天尤人,怨恨母亲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让他带着这一个病体受尽苦难,怨恨上天待人如此不公。
“吱呀!”
房门慢慢被人推开。
习惯了房间比较昏暗的苏墨眯起眼,微微侧过头。
一大一小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那儿。
背后阳光异样灿烂,一时之间,苏墨觉得,自己看到的,应该是神仙。
☆
苏墨和苏念的初次见面,就在这样儿的情况之下。
苏墨躺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
而苏念站在门口,好奇的睁大着眼睛看着那传言中的苏家小公子。
这一面,谁也不认识谁。
苏墨只道难道这男童是父亲请来的名医。
苏念只道苏家小公子体弱多病果然不负传闻。
“阿念。”
“徒儿在!”
苏念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已经摘下斗笠和披风的师傅,应道。
“你先去给苏家公子把一下脉。”
师傅微微笑着,鼓励的看着他。
“你随我行医学习也有一段时间了,是时候试试自己把脉。”
此话一出,不只是苏念怔然,苏墨也吓了一跳。
试试把脉?原来,这男童并不是父亲请来的名医。苏墨心中暗道。倒是另一个名医的学徒。
苏念的怔然,却是为了师傅竟然要他替苏家小公子把脉。他学医并不精,也总是学不好,随师一年有余,所学的,就连别的刚入门学徒也不如。慌忙摇头道:“师傅,不、不行的,徒儿学得不好,不能——”
“阿念,”师傅挥手打断他的话,转身走到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有为师在,你先把脉。”
“……是。”
苏念从来都没有违背过师傅的任何吩咐,这次也不会例外。
苏墨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看着两人的互动,似乎已经决定了什么一样,看到那个叫做“阿念”的男童慢慢走过来,坐在床边。
“那个……苏少爷,失礼了。”苏念小声道,然后微掀起厚重的棉被。
苏墨配合的慢慢把手腕往外移。
然后苏墨感觉到,几点温热落在自己脉门上。
是男童的手。
苏墨想,原来还有人的体温,会是如此的温热。
过去替他把脉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体温也是偏凉的。平日身边伺候他起居饮食的婢女怕是他会有什么传染的病,从不曾触碰他外露的皮肤,就连洗澡,也只是用布料相隔。父亲更是整天忙着找寻名医或者立妾,甚少来探望他,更别说碰触。感觉到这般高的温度,苏墨是第一次。他忍不住侧头看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少的男童。
苏念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人的体温是如此的冰凉。
就像是夏日山林中的溪水一样,在碰触的一瞬间,凉意就传到到心中,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凉……真的好凉。苏念忍不住多看了苏墨的脸几眼。
这一下,两人的视线直直的对上了。
☆
几十年后,苏墨坐在庭院之中,为几名歌舞姬把脉开方后,回首,便见苏念端着一盘药膳站在他身后。
“阿念……”苏墨不由得苦笑了。
“喝吧。”苏念并没有多说,只是把手中的药膳放在对方面前,自己则是大大方方的坐在刚才那歌舞姬坐的位置上,一双黑眸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身体已经没事了。”苏墨无奈道。
“也要喝。”苏念冷哼道。“一个一天到外坐在庭院中吹冷风的人,一个忘记自己自小体弱多病的人,一个整天就惦记着青楼里面的姑娘的人,怎么会记得当初师傅说过的话。”
“……我没有忘记。”苏墨愣了一下,幽幽叹道。“阿念你可是介怀?”
“我怎么可能会介怀!”这句话语调足够,气势倒是没有了。
“阿念……”
苏念抿唇不语。
微凉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脸。
苏念想,不管从初次见过过去了多少年,也不管以后还会有多少年,恐怕苏墨的体温,最好的情况也只能维持在这个温度。也好,比起第一次碰到的,要暖和。
“阿念可是生气了?”
“你认为?”
苏墨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收回手。
下一秒,一双炙热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宽大的手掌上长着厚厚的茧子,那是长期工作的人才会有的茧子。
比起苏念有点粗糙的手,苏墨的手显得有点偏小,白白净净的,除去拇指食指还有中指指腹长了薄薄的茧子之外,其他的位置摸上去有点柔软。
看着苏念有点怒意的眼睛,苏墨不由得笑欢了。
苏念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苏墨挑了挑眉,反问道:“你猜呢。”
苏念道:“你在笑我。”
苏墨也不岔开话题,倒是大大方方的承认道:“是,我在笑你。”
苏念有点生气了,甩开握在掌中的手便要拂袖离开,苏墨下一句却让他定在原地动不了了。
“我笑,果然只有你,才会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苏墨理了理衣袖,对于刚才苏念的动作,他也不恼,静静道。
“我笑,不管认识多少人,不管有多少人离开,你始终都是留在我身边的那个。”
苏念慢慢后头,之间苏墨唇边啜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温柔的看着他。
“阿念,这药,早就没什么用了。”
没什么用了。
这五个字就像是五支箭,深深的插在他心上。苏念脸色骤然一白,身体竟是有些摇晃。
怕苏念一个不小心摔倒,苏墨急急伸出手就要拉住对方,却被再一次拂开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苏念压下声音,哑声责问。
“……几天前。”苏墨无奈回答道。
“你不曾跟我提过!”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已。”苏墨叹道,站起身子伸出手想是要拉苏念。
苏念脸色难看,侧身想要躲开。
这次苏墨不再随他了,往前踏出几步,一拂袖,点上苏念身上几处穴道,让对方动弹不得。
竟然点了他的穴道?!苏念这回怒极反笑了。
无奈再点上哑穴,苏墨伸手把苏念抱在怀中,长叹道:“阿念你看,若我说了,你便是这样对我的。这般让我如何说得出口。”
那也不能瞒着他!苏念暗道。
“师傅曾说,药方一旦失效,便再也无法续命。”苏墨苦笑道。
苏墨的话,让苏念觉得遍体冰冷。仿佛自己全身都浸在冰水之中,冷得就连血液似乎也快要冻结了。
他是第一次听见,药房失效了,苏墨就无法续命这件事。不论是师傅,还是苏墨,都在隐瞒着这件事。
阿墨。
他张了张嘴,想念出抱着他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哑穴被点,他半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耳边只听见苏墨还在说着。
“阿念,我们之间,也没能剩下什么时间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之上。老鸨那边,我也申请了休息一段时间了。”
阿墨。
“这段时间,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好不好?”
阿墨……
苏念依旧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也不能让这个抱着他的男人听见。
苏墨不说话了,只是抱紧了怀中的人,把面埋在苏念肩窝中。
没多久,苏念感觉到自己颈侧的衣服湿了一片。
阿墨。
苏念想说,阿墨不哭。
苏念想说,阿墨,我陪着你,永远都。
哑穴被点,他大概只能等某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他解穴才能说了。
☆
犹记年少。
苏墨学医已成,苏念依旧不擅医。
苏墨,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少年背对着船舱,站在船头,低声道出这一句话。
当时,船舱中,因病白发的苏墨也不过是一愣。
在当时,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虽并不罕见,但是依旧是为世人所排斥。
苏念敢说出这句话,显然是已经铁了心的。
……阿念,苏墨是个短命之人。
这一句话,没有排斥,没有厌恶,没有呕心,只是无奈地陈述着一个令人无奈的事实。
苏念却是不信。
就算是短命之人又如何。
……阿念,你不该跟着我。
该与不该,这不是你能判断的,我苏念,便是要跟着你!
……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
谁说你是将死之人的!苏墨,我告诉你,你敢丢下我一个,就算是黄泉路上,就算是三生石旁,就算你过了奈何桥,我都会找到你然后狠揍你一顿!
随你吧。
白发青年无奈的看着面前很是坚定的男子,长长叹了口气。
☆
其实阿念,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能跟你白首偕老。
只是,你不信,你遗忘。
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是你招惹了我,那我就决不允许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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