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思鸳

　　江南三月，烟雨飘香。江南又迎来了一个春日，一同来的是一位年轻的画家。
　　他云游四海，看遍了山水，也画遍了山水，但一见到江南这个地方，便觉得世上的任何美景都比不上它了，可谓世间尤物。
　　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天清晨他都会在河边作画，河的中央有一座桥，这里的人称它为思鸳桥。
　　他踏上桥面的青石板，苍绿色的青苔蔓延在角落的缝隙，桥身上挂着一块匾，陈旧的表面依稀看得见其中的“鸳”字。他轻轻摸了摸那块匾。粗糙的质感告诉他这座桥的沧桑。他微笑了一下，心想：就是这里了，他的命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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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长在江南的人，有着江南女子的烟雨之气。特别是她眉心的朱砂，使她更具妩媚。父母说，这颗朱砂是她与生俱来的，满月的时候请来的算命先生说，这颗朱砂日后定能给他们家带来富贵。她还有个妹妹，长得很像，只不过她没有那颗朱砂，她的妹妹有的是眼角的泪痣。她很爱她的妹妹，也很爱这个家。
　　三月的一天，她遇见了那个画家，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已爱上了。在那座思鸳桥上，她看见了在河边作画的他，于是日复一日，她每天都会站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样便满足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如此专注地画着的竟是自己。
　　他知道她每天都会来，即使是下着细雨的天气，都不曾爽约。虽然他不知道那女子等的是谁，他只是画着她的样貌，画着她的眼神—那里有一份很深的感情，它叫做思慕。
　　于是，日复一日的凝望让他萌生了一种感情，他想去认识她、了解她、画尽她的素颜、画尽她的思慕。他觉得，这样，才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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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的早晨，她依旧如时地来到那座桥上，素雅的纸伞斜斜地靠在肩上。今天并没有下雨，只是三月的柳絮纷飞，她怕迷了眼睛，遗漏了他的举动。
　　今天……似乎他还没有到，也许是她来早了，她想。
　　她站在桥上，望着他平日作画的地方，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依旧没有出现，可她还是等在那里，她依旧坚信他会来。
　　今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河边作画，而是来到了桥下，他想见一见这个女子。
　　刚来到桥下，就看见了她。今天的她似乎特别美丽，乌黑的青丝垂在耳后，纸伞轻轻地为她挡去天上落下的柳絮。一袭及地的红色长裙上绣满了白色的茶花，而且额上的红色朱砂更成了她的点睛之笔，柔弱又不失妩媚。她果然是属于江南的女子。
　　她的眼神一直望向河边，那里是他一直作画的地方，难道……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你是在等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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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在等我么？”一个具有磁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望见一个披满阳光的人影。清风吹来，一时间，似乎是漫天的柳絮迷了眼睛，她的眼里升起一阵雾气，她等到了他，她等到了……终于……
　　那画家也许是误以为吓到了她，慌忙解释其自己的来意来，说自己并没有恶意，不是坏人云云。她听了，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花，莞尔道：“是啊，我等你很久了。”
　　……有时，一张望，一回首，缘分便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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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像一切寻常的爱情故事，他们相恋了，在一个叫江南的地方，在那座思鸳桥上。
　　不知不觉中，几番春秋轮回，她和他一如当初的那样幸福，和她的妹妹一起。
　　她的妹妹长得和她很像，只是少了她的一份温柔之气，每当他们一同出游，必会带上她，因为她的姐姐放不下她，她也离不开她的姐姐。她于他，更是像对待亲妹妹似的对她好，也只是妹妹而已。
　　她不是一个富裕的人，也不会甜言蜜语，不过幸好她也不是个势利的人，许多很平常的东西，却可以视若珍宝。就如他曾经送得她的红色丝线编制的手链，上面挂着一块白色的玉石，他也有一条，不值什么钱，是他用卖画的钱买来的，但她却欣喜得像个小孩。
　　她说这是红线，是姻缘，连上了就是一生一世。
　　他笑着说她迷信，心里却像着了蜜似的甜。
　　阳光下，她裙角的白色茶花争奇斗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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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她和他分别回家，这一次并没有带上妹妹。
　　一进门，她便看见她的妹妹已坐在窗边，青色的纱裙垂落在地上，她的妹妹痴痴地回过头来，眼角的泪痣印在泪光里。她从窗边站起，走了两步，又跌倒在地上，泪不禁跌出眼眶。
　　她哭着说，姐，我要嫁了，我要嫁了。
　　她伏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最后狠狠地捶着地面，细微的尘土沾上了她纤细的手指，她的泪滴落在手背上，她说，姐，我不想嫁啊！
　　而她，看着妹妹，心里骤然明白了什么，一阵心痛袭来，她快步冲上前扶起妹妹，妹妹的头靠在她柔弱的肩上，她的妹妹哭喊着说，姐，我不想嫁啊，我爱他……姐，你能让我吗？能把他让给我吗？哪怕一天也好……一天……
　　她任由妹妹在她的肩头哭泣，她拂着她柔软的长发，银质的耳环在她的发间闪烁。
　　什么时候……她的妹妹也长成一个美丽的女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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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很多天了，她都没有再见他，他也去过她家很多次，两位老人都说她不在，他隐约感到了什么，但也没有多问。他想，也许过几天就好了，因为他一直都不认为她是个任性的女子。
　　手上的玉石叮铃作响，他握了握手腕。
　　还在那里……幸好……红线没有断……
　　……
　　终于有一天，她来找他，那个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傍晚的天，夕阳早早地落了下去。他到桥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就像当初他们相识的时候那样。他微笑着迎上去：“你是在等我么？”
　　然而，她却没有像他预想中欣喜的表情，她只是淡淡地说：“是啊，我等你……很久了……”
　　一样的话语，当初的美好却恍如隔世，虽然她依旧美丽。
　　他望着她美丽的双眸，向看穿她眼里的黝黑。她一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慢慢地解开手上的红绳。白色的玉石丁玲作响，想在哭泣。她递给他，说：“你是画家，你应该到更远的地方去发展，江南不应该成为你的羁绊，包括我。”一字一句宛如刺刀，深深地扎进他的血肉里，鲜血淋漓。
　　她没有抬头，继续说：“也许你可以到西方去，那里是艺术的天堂。”她的头一直低着，她不敢抬头，她怕他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她怕他看见她一直强装到现在的坚强。
　　一缕清辉从密布的云层里泄下来，撒在他灰色的中山装上，一片清冷。他问，为什么……
　　过了许久，她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抬头：“你还不明白么？我不爱你了！我不爱你了！”月光此刻又被埋进云里，所以他没有看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你怎么就还不明白呢！我要嫁了，嫁给雷家的大公子，人家是官宦世子，有权有势，而你呢？你不过是一介浪子，你要拿什么娶我？用你卖画挣来的几个铜钱吗？做梦去吧！”说着把玉石扔向他。
　　他一抬手，两根红绳纠结在一起，“扑通”一声掉进河水里。他冷冷得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她立在原地，夜风吹起她的衣角，一缕青丝落到眉前，又忽地被吹到耳后。她看着他一直走到巷的尽头，看着黑夜中消失了的身影，再也没有回头。
　　云层散开，漫天的清光照亮了整条河，最后落在她的身上。
　　月影下，一袭红衣倚坐在那座思鸳桥边，微微颤抖。
　　第二天，雷家接新娘的花轿便来到了她家的门口，她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是自己变了吗？她轻叹了口气，然后拿起梳妆台前的胭脂，把眉心的朱砂点得殷红。
　　她从容的走上花轿，对这一在门口的妹妹挥了挥手，微笑在她的脸上荡开，仿佛她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爱上过那个画家。
　　花轿的行列一路吹吹打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桩亲事，都赞颂这段良缘——雷家的势力遍布江南，又有谁敢说这段婚姻的不是？
　　思鸳桥的旁边，他坐在客栈的楼上，看着楼下的红色长龙。
　　突然，花轿停下了，新娘从上面走下来，红色的嫁衣上的金色凤凰翩翩起舞，一如他们相识时穿的红色长裙。
　　她撩起喜帕的一角，饮下桥下清澈的河水。谁都没有看到隐没在河水中的那滴泪水，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哭泣了吧。
　　一抬头，双目对上客栈上深邃的双眸，一瞬的恍惚，她以为，她成了他的新娘。
　　他坐在楼上，手中的茶水已经退却了温度，忘了饮下。他起身离开，在桌上留下了茶钱。而她，也转身上了花轿。
　　红色的长龙继续吹打着前进。
　　……从此以后……红线……算是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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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她出嫁的那一天，他整理了行李准备离开。临行前，她的妹妹来找他，她说喜欢他，说她爱他。
　　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泪痣。……他仿佛是看见了她一样。
　　然后，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他说，好，我带你走。……
　　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江南。
　　多年以后，他成了名符其实的画家，在沿海一带颇有名气。他的那副《思鸳》成了他的成名作。
　　青色的月光下，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在桥上等待，她裙上的白色茶花迎风绽放。那个女子有着江南的烟雨之气。
　　每当客人来访，总会对这这幅画说：“这就是夫人年轻的时候吧……真美……”一旁的她只是淡淡的笑，用手轻轻捋了捋发丝，眼角的泪痣便赫然显现。
　　而他却盯着画中女子眉心的那颗朱砂，微微皱眉。
　　后来，他的妻子因病早逝。
　　临终前，她终于道清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他惊愕，原来，她是代妹出嫁；原来，他并没有忘记他。
　　然后他带着妻子的骨灰回到了江南。
　　敲开雷家的大门，开门的正是她，虽然青春已逝，但她以就美貌。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眼了闪过一丝惊喜，但她终于还是客气的问候了他。她眼中的清亮早已不见，她已经不再是他当初遇见的那个女子了。
　　他将骨灰盒叫到她手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与此同时，泪倏然而下。
　　……他，终于把一切都交还到她手里了，包括哪两串红绳，就放在骨灰盒子里，一打开就可以看见。
　　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如何找到这两串红绳的；她更不会知道是他在冰冷的湖水里摸了整整一夜；也不会知道，他在那黑色的夜里几乎流尽了他这一生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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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到过江南，她也继续做她的少夫人。
　　一生的缘分就此了断。
　　断在那座名叫“思鸳”的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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