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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言忘渡
大漠里,风沙将残阳吹成一片模糊的血影,暗红色的军旗轰然倒下。夜枭啄食着战场上枕藉的尸骸,血肉撕裂的声音在就在他耳边,格外清晰。
他断了一只胳膊,左眼中了箭,可他还是爬了起来。曾经誓死效忠于他的部下全都践行了他们的诺言,如今还苟活于世的,只有他这个统帅。
“将、将军……”他回过头,是他的副将。副将伤得比他还重,一条腿已经不能走了,在一群死人堆里向他伸出手,脸上的血迹几乎已经快要覆盖住他本来的面目。
离这儿最近的水源至少还要十天才能走到,他的伙伴却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副将。他收集了死尸身上的水壶,数了数,最多只够他一个人紧巴巴地坚持十天。
然而,他还是扶起了副将。这也是他的最后一名部下。
暴烈的日头炙烤着大地,他们的水已经喝完了。他坐倒在沙地上,整个人像是要就此化为阳光下的一缕青烟。
副将因干渴而嘶哑变调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将军……你、你不能死……”西域的蛮族近年越发凶狠,有能力压制住他们的只有将军。
他却已经快听不到副将的声音了,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这里离长安那么远,就算死后化作幽魂,风都不能把他送回故乡吧……
有水,一滴一滴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渐渐地不感到渴了,水里渗出一股铁腥味。这明明是血,是副将的血。副将的血滴向空空的水壶,慢慢地,填满了早已干涸的壶底。
他正要说话,脑袋上却受了重重一击。
他再醒来的时候,副将已经不见了。荒芜的沙地上,留着两个满满的水壶。
“你看到了?”一人懒懒地问。
“……人不惧死,唯惧情深。”另一人叹息道。
“你再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回去。”
黄泉路上,远远走来三个人。一左一右的是黑白无常,中间一个人身着戎装,嘴唇发白,脸色委顿,望去像是失血过多而死。
那人立在三生石前,默默地又回顾了一遍此生之景。不一会,他似是心有所感,普通至极的面目上一双眼睛亮了些。
他转过身,面前的男人眉目疏淡,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一身紫色绸袍散发着微光,虽不耀目,却带着高华之气。
“辰宿星君替华岁星君来问,这一世已过,仙君可愿回天庭?”
“他咋不亲自来见俺?每次都要你来问?”戎装男人操着一口方音,一脸大大的不满。
紫袍人耐心解释道:“华岁星君神识受制,不能前来,故由曲衡代之。”
“奶奶个熊,每次都是这句话!”戎装男人气得眉毛胡子都快着了,怒道:“俺也还是那句话,俺爹说了,想讨到老婆,就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
“他还是那句话,是不是?”星君府里,坐在荷花池边的曲衡感到肩被拍了一下。
一个白衣男子没骨头一样地靠在石头边坐下:“不用安慰,我早猜到了。”他一身衣服已经洗得旧旧的,还泛着点黄,像是穿了很多个年头。
“……这已是第七世,若他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你的性命堪忧啊。”曲衡全无了刚才在地府的神采,垂头丧气得很。
“曲仙君既司星宿,可能算出后面几世情状?”白衣男子一边说,一边往池子里丢石子。
“戚言与我同为星君,应当早知仙命不可预测。”曲衡抹了一把脸上被溅上的池水,斜了白衣人一眼。
“哎,别生气嘛。”戚言走过来用自己的袖子帮曲衡擦干净脸,笑嘻嘻道,“后面几世我努力不就好了。”
“那个乡巴佬冥顽不灵,且已无意为仙,不说人力,仙力都无计可施。”
“尽力就好。”
“仙主伯陵不是曾说,你自请罪去做他的近侍,你便能回来,华岁星君的仙位也同时得复……”曲衡很是疑惑,戚言被贬去冥府几百年,神识也在人界历劫六世,却为何仍不向仙主请罪。虽为仙主近侍,以戚言位列七星君之尊,最多也就帮忙整理整理文书,粗活杂活应该还轮不到。
“我一向懒散无度,仙主近侍这么细致的活儿,恐怕我不能胜任啊。”戚言笑得别有深意,“伯陵成仙身比我们晚些,他原先,可是天池里的一尾锦鲤啊。”
“天池……你不就是……”
戚言如今再想,他与那乡巴佬忘渡,还有现任仙主伯陵之间,实在称得上是一段乌龙的缘分。
戚言真身乃是天池里的一株青莲,得天上灵气成仙身,仙位华岁星君,算得上是最早位列仙班的七星君之一。华岁星君虽名义上负责管理三界的植物花草,但其实冥界除了常开不败的彼岸花之外寸草不生,人界的花草只要有龙王降雨便不愁不长,只有天界的仙花神草需要费费心了。尽管如此,可是戚言生性疏懒,几乎都是在事到临头了才念个咒,平日里闲逛闲聊,基本没干过啥正事儿。
他成仙身还不太久的时候,面貌上也还是个十几岁稚气少年的模样,最喜欢在天池旁边玩耍,兴致来了偶尔也会捉弄一下路过的仙将。有天他坐在池边,手里拿了根钓竿,打算钓几条鱼上来玩儿。听刚从人界回来的仙君说,要把鱼钓上来光放竿是不成的,还得有饵,于是他早上专门从花园里挖了几条蚯蚓来,坐等鱼上钩。
他钓了好久,统共就钓上来两只刚生不久的鱼仔。人却已经累得腰酸背疼,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一睡不知今夕何夕,钓上来的仙鱼在桶里左支右绌,就是出不去,急得在桶里活蹦乱跳。
等戚言终于睡醒,手里的钓竿却找不见了。一看身边多了个穿铠甲的仙将,衣饰品级并不高,想来是刚入仙籍不久。要知道以往仙将们躲他还来不及呢。
难得有人跟他一起玩儿,他走过去拍拍仙将的背,笑得一脸纯真:“钓着大的了没?”
“嘿!别吵别吵,你看,鱼都给你吓跑了!”那仙将似是被吓了一大跳,手舞足蹈地叫起来。他抬起张黝黑的脸,口音浓重:“大鱼比较警醒,俺爹说,想钓着大的你就得跟自然融为一体,鱼对你没敌意了,自己就上钩了。”
“哦,”戚言内心发笑,面上却是一副受教了的模样,乖乖地坐在了仙将身边。他间或看一眼钓鱼的仙将,果真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大概两柱香的时间过后,钓竿狠狠沉了一下。
“钓上来了?”戚言点点头,虽然这仙将从里到外土的厉害,于钓鱼一事上还真有些造诣,兴许还在人界的时候就是个以钓鱼为生的渔夫也说不定。
“嗯,快帮俺拉上来!”仙将见大鱼上钩,也是兴奋得满面红光。
二人折腾了一番,把鱼拉上来一看,果真是条大鱼,那体形好说也有个十来斤,看着都快成精了。戚言登时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口中滔滔不绝毫不吝啬地便是一番吹捧。
“俺们烤了吃吧?这么大,不光够咱俩,连俺们那南天门一块看门儿的弟兄们都管饱了!”仙将乐得嘴都合不拢,“俺爹说,出门在外就得大方一点,有好事儿都得大家一块儿!”
戚言停了片刻,他记得老仙君跟他讲过,天池里的锦鲤是用来看的,不能随便吃,吃了……吃了怎么样来着?算了,他也记不清了,池里的鱼那么多,吃个一两条想来也不打紧。
想到这儿,他就应道:“好,我去捡点树枝来。”
仙将“噌”地拔出随身配的腰刀来,磨刀霍霍就要宰鱼。仙将一边按着乱蹦的鱼,一边傻呵呵笑道:“咱们交个朋友吧,俺爹说在外面就要多交朋友!俺叫……叫那啥来着?噢,忘渡!天上这些名儿忒绕,兄弟要记不住叫俺狗蛋儿也成!”
“狗……狗,蛋,儿?”戚言强忍着笑,一字一顿念道。
“不对不对,是狗蛋儿,仨字儿得连一块儿念!俺教你,跟俺念,狗蛋儿!”
仙将教的认认真真,一板一眼,戚言终于破功,弯下腰笑岔了气。
“我记住你了!”忽然一个声音气急败坏道。
“你刚说话了,小兄弟?”仙将忘渡吓得一抖,俩眼瞪得好大,手里的大刀也险些落到鱼脖子上。
“是我!天池中的鲤鱼皆藉由天地灵气所生,随意宰杀乃是触犯天条,罪者永去仙籍,贬下凡间继续承受轮回之苦!”
说话的声音威慑十足,一字一音震得仙将忘渡险些一个后仰跌进天池里。他抖抖索索地放开了鱼,就差跪在一边磕头叫爷爷了:“俺的娘哟,小的错了!这、这就把您给放回去……”
“等等,”戚言一背手,只给那条鱼留个背影,昂头道:“你骗谁呢,不就是条鱼嘛,还把自己当老君殿里的太上仙君了。天池里的鱼虽与凡鱼不同,可归到底鱼就是用来吃的,只不过是被人吃还是被仙吃了而已。”
他收回嘴角的笑意,慢悠悠地按住了仙将忘渡的手:“别给它唬住了,毕竟好不容易才钓上来的。”
那鱼气得自己都快被自己的怒火烤熟了:“你、你仙号是什么?如此目中无人,待我……我成仙身后……”
戚言笑得得意洋洋:“反正我目中无人,能看到的也无非是条香喷喷的烤肥鱼罢了。”他瞟了瞟忘渡的腰刀:“还不快烤了它,你南天门的兄弟们都饿得等不及了。”
“你们敢!天帝早许了我成仙身后做太子侍读,你一介小小散仙,不怕天帝降罪吗?”
这下好,连天帝都搬出来了,忘渡吓得又是一哆嗦。
“太子侍读?那不就跟人界的书童差不多,也不是啥好活儿……”戚言一扬手,道:“罢了,放你回去吧!”
“咱们走着瞧!”
回到水里的鱼一摆尾,溅了戚言一身的水。
仙将忘渡放了鱼,便拉住了戚言,憨笑道:“小兄弟,俺来这个地方时间不长,认识的弟兄也不多,不如咱们……交个朋友?”
戚言成仙身多少年,正缺没个人跟他一块儿玩,以往那些仙君仙将要么推脱事物缠身,要么躲他躲得十丈远,这回有这么个傻憨憨的家伙送上门来,实在难得。他心思一转,笑得也很有诚意:
“天池南边有个小花园,你以后想找我,就去那儿吧!”
“这一世呢?”曲衡又到冥府来问。加上这一次,已经连问了八百个年头了。
三途河边模糊现出个人影来,言简意赅道:“不成。”
“戚言?”曲衡蹲下来,很不和谐的,水有剧毒的三途河边,生着一株青莲。花叶上隐隐有咒文闪现,蕴含着禁锢之意,同时也保护着它不受黄泉之水剧毒的侵蚀。但是很明显的,符咒之力已经越来越弱,咒文的亮光都有些变得浑浊。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影才渐渐清晰起来,一翻身躺在了河边的石头上:“想知道的话,去三生石上看看便可。”
“……你这一次凝成人形,比以往更久了。”曲衡忧虑非常,符咒的时效只够维持在人界的十次轮回转世,若到时戚言的真身还不能被移回天池中,那么……
“这有什么,就是我变不了人形,你跟我讲话,我也能听见的。”
“不准说这种话!”曲衡捏住了戚言瘦削的肩,眼前这人,还是实体。
戚言笑得很恬淡:“曲仙君是怕我乌鸦嘴吗?将来之事,测算星辰的曲仙君应比我更清楚才是。更何况……花草哪怕消弭于天地间,也只不过是回归自然罢了。”
戚言的脸上无惧无怒,平静得像是早已接受了最坏的结局。
“还有两世,我、我定会助你!”曲衡忍不住脱口而出。
“看,他来了。”戚言打断了他,望向远处走来的人。
曲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莽撞,为遮掩忙道:“我去问。”
“我去吧。”戚言叹道,“骗了他八百年了,我也该去见一次他了。”
——轮回几世,次次都是曲衡去问忘渡的心意,而忘渡次次都会问自己的心意。他本想,不见亦不思,没想到却是低估了人心啊。
忘渡看着三生石上的影像,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余光里,那人并不是那个总穿得像只茄子一样的辰宿星君,隐约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
“还像曲衡那么问吧,这一世,忘渡将军可愿回天庭?”忘渡回过头,眼前的人一身洗得发黄的衣裳,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你、你你……”忘渡连说了至少有七八个“你”之后,终于跳起来紧紧抱住了戚言,老泪纵横道:“俺、俺想死你了!”
在天上那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去抱戚言。
半晌,戚言低笑道:“……可以了,快勒死我了。”
忘渡闻言,语无伦次道:“你、你答应跟俺在一起了吗?”
这傻蛋果然还是一点没变啊……戚言想着,慢慢挪开了忘渡圈着自己的手臂,正色道:
“回去吧。”
忘渡的神色低迷下来:“以前是俺走了狗屎运死后到天庭当差,也是为了你,俺才……俺已经不想再做神仙了。”相逢再欢喜,终还是要到面对问题的时候。
“那你想如何?”
“俺想回人间,做个凡人,回老家种地养猪去。还想……让你也……”
戚言笑道:“养猪也不难办,回头我去跟弼马温说一声,在天庭马场里圈出块地方作猪圈就可以了。至于种田,更是……”
“你跟我一起……”忘渡的眼睛亮的惊人。
戚言接着笑:“我定期去陪你去看看你的猪和田便是,除草收割包在我身上……”
“不是!俺要你跟我一起回人间的老家,我们……”忘渡像是完全没有看见戚言凝固了的笑容,憧憬道:“俺们以后都在一块,同吃同住,养一窝鸡,几头猪,我出去种田的时候,你你学问那么好,可以去村头教娃们念书。晚上回来……”
“哈哈……”戚言大笑起来,他不知活过了多少个春秋,却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好笑……不,是这么蠢的笑话。
“你笑什么?”忘渡忽有些恼怒。
戚言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像往昔嘲笑出丑的仙将们一样露出嘲讽的表情:“世人都知,泪眼问花,花且不语,草木本是无情之物。我笑忘渡将军在天上许多年,却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你……你……”忘渡如蒙雷劈。
“我一向如此,从未变过。”戚言慢条斯理地道:“以前少时顽皮,仙君仙将都吃过我不少亏,鲜少与我相交……最缺的便是任我戏耍的痴呆。”
忘渡闻言,他想,是啊,纵观整个天庭,再找不出比他更傻的人了。
“哎呀,我的玉佩掉下去了!”戚言急得又蹦又跳:“我不会水啊……”
“俺给你找找!”忘渡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池子并不算深,但是地方很大,他在池里找了一圈又一圈,看到的只有花花草草和跟他干瞪眼的鱼。
“……俺没见着啊。”忘渡向岸上大喊道,头上还挂着几条绿油油的水草。
“嗯……是不是被鱼吃了啊?”戚言在水边焦躁得走来走去,一边忍住嘴角的笑一边偷瞄忘渡懊丧的表情,狡黠得像只猫。
“啊?俺的娘哟……”忘渡又潜进了水里。
……
“哈哈,我逗你玩的!”戚言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骗的仙将。
“嘿嘿……”忘渡憨笑着:“俺就说怎么也找不到……不过俺爹说了,人要乐于助人,才能交更多朋友!对了,俺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儿呢……”
“嗯……你叫狗蛋儿,那叫我花猫就行了。”戚言一本正经道。
“跟俺名儿挺像的……俺是在南天门看大门的,那你呢?”
“我……我是辰宿星君那里打杂的。”他脑海里把天庭里的一众仙班人物都排了个号,接触最少最不容易穿帮的就是辰宿星君了。而且据说辰宿星君脾气也最好,万一不小心惹了什么错也好搪塞。
“……那个是干嘛的?”
“就是几个人没事干一块看星星呗。”戚言信马由缰道:“看以后几岁娶老婆啊,生几个孩子啊,能不能当大官啊……”
“哇,那你给俺算算,俺以后能当大官不?”忘渡两眼放光,他爹一直说,他们家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起就一直是种地的,就是因为缺点福禄命,不然当了大官吃香的喝辣的还哪用种地。
戚言神秘兮兮地掐掐算算,口中念念有词了一会儿,忽然睁眼道:“有啦!你以后肯定能当大官!”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你看你现在虽然是个看大门的,可不已经是仙将了吗?以后好好努力,战神都不在话下!”
“战神?”
“是啊,全天庭的虾兵蟹将……不,大兵小将都是你的小弟。你哼一声上百人都挤破头给你抓痒,你咂个嘴成千人祖传的人参鹿茸给你成捆送来,你要方便几万人给你脱裤子……”大概是最近人界的杂书看多了的缘故,眼看越扯越不着边,戚言连忙停了下来。
“这么多人看,俺都尿不出来了!”忘渡往后缩了缩。
戚言大手一挥,直接作结道:“哎,不说那些没用的了。反正很威风很厉害就是了!”
“你会打双陆吗?”
“那是什么?”
“你不是人界来的吗?人好像都很喜欢玩这个呢。”戚言抓了抓头皮,展颜道:“罢了,那我教你好了。你看……”
他叽里咕噜讲了一大通规则,也不管忘渡一片迷茫的眼神,笑嘻嘻道:“我们带赌的吧!输了的人……一局交出五文。”
不想也知道,最后忘渡输了个一干二净。
“俺、俺没钱了,连下个月的都输光了……”
“那就拿腰牌来赌吧,那个是玉的,咱们赌最后一把!”
……
“腰牌!”每日辰时的腰牌例检里,忘渡装模作样摸了好久,就是摸不出腰牌来——昨天已经输给戚言了。
“呔,腰牌怎能随意弄丢!拖出去,打五十军棍!”
……
“咦,你怎么瘸了呀?”
忘渡有气无力道:“腰牌……”
“呃,我昨天路过天牢的时候,掉进那儿的黑水潭里了……”戚言见着忘渡被打成这个样子,心里也难得地生出些愧疚。
“唉,俺自己去找吧……”忘渡听见天牢二字先缩了一下脖子,但是腰牌必须得找回来,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忘渡恍恍荡荡走了好一段路,忽然戚言蹦到他面前,低头道:“我帮你找吧。”
忘渡看看戚言干干净净的衣裳,摇摇头道:“你这么干净的衣裳弄脏了可惜啊,俺还是自己跳下去找吧。”
“……黑水潭里毒虫水蛭无数,不能跳的。”戚言扯了扯他的袖子,道:“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水利万物,水退物现!”戚言一手指水,一手在胸前结符印,随即一物似有所感,从水牢的缝隙中飞了出来。
“还给你。”他将腰牌递给了忘渡。
“厉害啊!俺太佩服你了!”忘渡不断地大力拍着戚言的肩膀,高兴地在水牢上方跳来跳去。
“等等,水牢的符印被我弄松了,这么跳会……啊!”几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后,黑水潭里溅起好大两朵水花。
“太恶心了……”
“你别动,俺给你把虫抓走……”
……
“花猫啊,俺问你,天上的书都放在哪啊?”
“你要找什么书?”
“我才想起来,天上书那么多,应该有讲怎么把猪养的更肥,怎么让鸡下更多蛋的书吧……等俺看完了,然后托梦给俺爹,俺爹俺娘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洪涯境里都是些枯燥无趣的典籍,你说的书……大概在琅嬛书库的农术一类?”
“谢谢啊!可俺不认字……”
戚言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告诉他,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虽然你才在天上当差不久,你爹娘恐怕早就阳寿已尽,重新轮回去了。他点点头,带着点安慰的意思道:
“……那我念给你听吧……”
“太谢谢了,好人一生平安啊!”
……
“那个时候,我从名字到身份,一直都是骗你的。”戚言不带丝毫感情地道。
其实忘渡再笨,也已早有点觉察,一般的打杂的小仙不敢那么放肆,也没有那么高的仙法,而且胡作非为也从来没有什么惩戒……但是,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看不起他这个走狗屎运的乡巴佬的时候,跟他一块玩儿,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戚言。
就算都是欺骗,可至少他的身边不再是空荡荡的了。
“俺爹说,心意是真的就可以了。俺不晓得你是不是真的你,不管咋样的你都好……”哪怕是加封战神的时候,忘渡的背从来没有挺得这么直过——
“俺都喜欢。”
在曲衡的强烈要求下,这一世他也附着了一缕神识在一个凡人身上,跟随着戚言的神识到了人界。
这一世里,曲衡扮演的是忘渡的授业老师,传授的是极致的杀人术。而一次任务的刺杀对象,就是戚言,任务是绝不许失败的。在任务本身和曲衡的双重压力下,忘渡最后还是选择了杀死自己,放走戚言。可能所谓宿命,也不过如此。
“……还剩最后一世了。”曲衡长叹道。他现在已经不期待能将忘渡劝回天庭了。只能祈祷被天帝罚去历劫了的太子能快些回来,或者沉睡在洪涯境里的天帝能醒来……否则这么下去,戚言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是啊,转眼就已经快一千年了啊。”他在这个阴沉沉的地府,已经待了这么长时间了啊。
“你……去见见仙主伯陵吧。”不过是一次蟠桃宴戚言的疏忽,就被罚到地府一千年。就算再刚正不阿,也难说伯陵有没有公报私仇的成分在里面。如果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戚言好好地去认个错,至少会有些转机的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位身披青衣的殿前侍卫落到了戚言曲衡二人身前,恭敬道:“戚……仙君,仙主请你神识去天庭一趟。”
——自打被贬到地府,华岁星君的封号也不再属于戚言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戚言摆手止住了欲言又止的曲衡,道:“既如此,烦请仙将带个路了。”
天庭最高的地方,太微殿。天帝所居的正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为示地位之别,现任仙主一直都住在偏殿里。
尽管如此,可是偏殿的奢华也并不逊于主殿多少。主人坐在主位上,织锦的长袍下摆从玉石制成的石阶上迤逦下来,上面绣金描银,是人界最精湛的织工穷尽一生都不能织出的纹样。
华服男人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来,听着有种遥远的距离感,同时带着无形的压力和威严:“你来了……九百年了。”
戚言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很从容:“……叫我做你的近侍,我还是不会答应的。”
“宁愿去劝一个不可能回天庭的凡人,也不愿做紫宸殿的文书官……按人界的话说,有种。”
“你还是很喜欢用人界的话来说……倒还是一点都没变。”戚言笑道。
“伯陵?你不就是那条傻鱼嘛……”
鲤鱼在水里不甘地掀起浪花来:“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我全家加起来都没你傻!”
……
自打那次钓鱼事件后,戚言每次来天池边,基本都要与鲤仙伯陵来一番唇枪舌战。这一战,就从伯陵还是鱼的时候一直战到他成为仙主之际,其中跨度近两千年,足以让无数沧海变桑田了。
“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以后要多读点人界的书,听到没有?”
……
“来,这三本书送给你了!”
……
那三本书伯陵一直没扔掉,现在面子都有点发黄了,却还保持着最初刚送来的顺序:最上面的一本是《品花宝鉴》;第二本是《嫖经》;最下面的是——
“《龙阳十八式》……你居然还留着?”戚言睁大眼睛看了看破旧封皮上的书名,十万分的不能置信。
——戚言当年一心要拉低太子伴读的涵养,给其狂塞人界杂七杂八的各种书。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太子侍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却当上了仙主。
“这可是华岁星君当年为我做上太子侍读而送的‘大礼’,若是丢了,实在对不起我们多年情分,是不是?”仙主伯陵的脸上也露出几缕笑容来,假面一样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人气。
戚言也是笑,言语间却含着些悲叹之意:“你自打做鱼的时候开始,就想有朝一日坐到比我高的位置上……你的目的早就达到了,还在执著着什么呢?”
伯陵成为仙主以来,行事从来是铁面无私,有时甚至称得上量刑过重。不过,这次,他忽然有点想听听自己内心的意思,如果可以……那就一笔勾销吧。戚言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斗嘴较劲的冤家罢了,并没必要再执着什么。
伯陵从高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呃……你不会是想把这破书里的鬼事……喂喂,那个千万不能信的啊!”戚言涨红了脸,眼前的黑衣人越逼越近。以前的傻鱼成仙身后,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体格也比他壮了许多,天庭里也不能对仙僚动仙法……
“哇!”戚言一脚踩空,掉进了身后的天池里。他在水里扑棱着,挣扎了好久才爬上岸来。还没来得及叉腰肌骂娘,一向在众人前肃穆的黑衣人就做了个鬼脸:“你那些破书谁要看啊,画儿画得一点都不好看,跟太子藏在床底下的《玉房玄要》差远了……”
伯陵伸出双臂,戚言就站在他身前,没有动。
他抱住的只是一团雾气,空空的怀抱里,戚言只是一个虚影。
戚言笑得很坦荡,坦荡得让伯陵无缘由地恼怒和失望都无从发泄: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多少力量来维持实体了。还有一百年,最后一世。”他抬手拦住要开口的伯陵,道:“我……也并不恨你。”
伯陵想再抓住什么,这下却连影子都没有了,像是那人从来没有来过。偌大的殿堂上,风吹得他像只临风剔羽的鹰,俯视着这个他算计得来的苍生,却第一次觉得无所依着。他连他喜欢的人,都无法拥抱到,哪怕是那个他最瞧不起的乡巴佬,运气都比他好。
(尾声)
“陛下,真……真的要放火烧山吗?”
——他知道里面还有人,那人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宁愿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他吃也要他活着。当他终于熬到他入主宫室的一天,那人却隐居在了深山,无论他许诺是封侯还是赏赐金山银山,都不肯出来。
火势像巨龙一样吞噬着整座山,他才发现这座山是那么小。以前他跟部下迷路在里面的时候,几天都困在里面走不出来,现在才这么一会儿,就要烧光了。
……
后来他下令,这一天,天下的所有人都必须食冷食。他不能忘记生肉的腥膻,也不能忘记最后找到尸体的时候,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头朝南躺着,按他们故乡的说法,魂灵一起来,就能看见他们在北方的故国。
后来,黄泉多了一个摆渡人。摆渡人有一口奇怪的口音,他在每次摇动船桨的时候,都会去看岸边的那朵青莲花。青莲花不再有灵气,只是单纯地开在那里,像是一个人用最后的意识凝成的,不朽的假花。
可是假花里的情意,只有他知道。忘渡最后还是算成功了吧,死了十世后,成功让全天庭最无情的人因他而死。
曲衡蹲在天池边,手里拿着个凡间花匠常使的花洒。花洒的水轻而柔地淋在一片青碧的莲叶上,按天庭花草的成长速度,至少还要上千年,这几片叶子才能长出花骨朵来。
“一定要好好长啊,我会每天都来陪你说话的,我知道你一定听得见……可不要嫌我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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