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念往昔，繁华竞逐，天上人间梦里。
　　衡南忆，玉转沙壶，潇潇暮雨华胥。

　　彼年夜漏更深，她在衡南梅林与他辞别。漫天飞雪濛濛乱扑，翠色青苔水榭冻，花间隐榭，唯有寒梅独绽，冰姿香雪傅。
　　她告诉他，镇北将军兵败党项，太保、尚书令亦伏诛于济阳。他虽清河崔氏后裔，如今却不如一介庶民。她乃当今大司马爱媛，籍贯高平郗氏，断然不会与他相好。
　　月边疏影，衬着少年削瘦俊秀的面颊，那刻骨的伤痛隔着五年之久，仍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
　　门外响起了丈夫每晚例行的慰问，“还未入睡吗？”
　　她立刻吹灭灯烛，翻身蒙头。
　　丈夫是当朝左仆射，新帝即位时全力相助，诛灭大皇子与崔氏一门，是以新帝荣登大宝之时，分外器重，其之族中先辈亦封官拜候，加九锡、授封邑。
　　爹爹站对了阵营，亦为她寻得一份好亲事，几年来夫妻相敬如宾。
　　又是一夜未眠，翌日，丈夫在她梳理鬓发之时说道，“三日后南北会面，皇上拜我为封疆大使，出席华林园之宴，你与我一同去吧。”
　　她微微一怔，往日他从不让她出席此等聚会，心中便生疑窦，“是何人之邀？”
　　他沉了沉声，“北魏新任平南大将军。”
　　晚间的时刻，她堵住了平日与他相交甚久的尚书左丞，一番死缠烂打，终于逼他说出了真相。前线战事失利，皇上不得不主动求和，是以双方相约于华林园会面。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皇上设宴于华林园，宴请北魏大使。席间，众宾和乐，笑声卷卷，俨然一派亲和之色。
　　自入园那时起，她便心生巨震。上座之中，北魏大使、任城王、忠义侯之下，跪坐的却是一个少年将军。他人眼中，他是北魏的战神，代替平北大将军继续战无不克的神话。走马草原，横戈塞上，一支黑甲军横扫漠北，戒狄丧胆，索虏变色。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年轻的将军向她望来。玉面朱唇，冷若冰霜，视线与她碰撞之时，一双黑眸微微一敛，露出几分神秘莫测。
　　将军对她远远举杯，一饮而尽。
　　岁月带走了彼时稚嫩清俊的少年儒士，如今看来，一身黑甲竟与他相得益彰。
　　丈夫开始带她频频出使各色宴会，她心生烦闷，直到一日复又拜访平南大将军暂居于衡南的一座府邸之时，终于忿然。
　　尖利的声音穿透园内寂静舒华，惊飞了栖息枝头的寒鸦。
　　命妇从侍自曲廊流水攒檐上站定，远远望来，对他们指指点点。直到将军修长的身影跨进院落，一众仆从顿时四散。
　　她在他的面前丢了脸，这比下人嘲弄愈加伤她的心。丈夫悄悄地走了，与将军擦肩而过之际，满满的不甘心。
　　将军没有理会，只是径直走到她的身旁。此时天际寒清，残雨笼晴，东风起，细柳垂金缕。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南偶。”将军在两步外望她，声音轻得恍如隔了一个尘世，“阿茵，你可知我在北地的每一日，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左仆射与其妻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左右访客，旁敲侧击，她亦一笑置之。五年的忍耐，对于丈夫，除却那几分感激与愧疚，竟是半分情意也无。
　　将军已经长大，不再是往来鸿儒时侃侃而谈，与她会面却会满面羞红的少年儒生，他的眼睛像天上深邃的晨星，淼淼黑夜下，仿佛能让她忘记所有的伤痛与哀愁。
　　幸福的日子能让女人疯狂，看不清所有真相，直到父亲几遭弹劾，兄长几度流放，她才如梦初醒。通过昔日尚书左丞，今日谪居陋地的黄门侍郎得知，她万般不愿相信，疯了一般找到他。
　　将军正与她的闺蜜于园内调笑，被她撞破，竟无半分窘态，轻柔地笑道，“你来了？”
　　她从这笑声中听出了隐秘的弦外之音。刹那间，她恍然惊醒。什么五年不忘，情深娟娟，到头来，不过是他施展报复的工具。
　　原来她才是这时间最大的傻瓜。
　　三日后，将军迎亲，娶的是尚书右丞之女，京兆韦氏，亦是她的闺蜜。大婚之日，彩绣翻飞，铜驼巷陌，外来贺喜之人踏破别苑的门槛。这满京盛况，便是塞外簌簌冷风，亦循着着千里烟踪、万里新晴而倦怠些许。
　　大堂之上，宾客盈满，喜娘额贴花黄，扬声高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没有故事里的波折，将军与京兆韦氏之女喜结连理。
　　她在廊下轻笑，惹得满座宾客向她望来。
　　一身薄衫青罗衣，头梳灵蛇双飞髻。眉如翠羽肌如雪，腰如束素齿含贝。
　　她说，将军是她昔日故友，新娘亦是她的闺蜜，此番到来，自要庆贺一二。众人松了一口气，请她上座。
　　席间笑语相迎，她像一只翻飞的彩蝶，仿佛用火一样的热情燃烧自己的生命。
　　洞房之夜，将军夜不能寐。闪电如刃，划过漆黑的夜空。他踢开新房的大门，远远的重檐庑顶下垂下一条白绫。
　　她甜美的面颊染着醉意，仿佛梦到多年以前与他衡南相识之地，她在梅林中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在梅树后偷看，被她发现。
　　少女倔强娇艳的面容瞅着他，恍若秋水般脉脉含情。
　　时至隆冬，漫漫飞雪下的梅林，再也没有绽放一朵，他忽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妻子百般殷勤，唤不起他丝毫怜惜。帝王薨，神器易位，尽诛高平郗氏一族，旧年谪居济阳之好友中书舍人才得以获救，派人将一封信快马加鞭送至。他在廊巷下阅完，纸自手中滑落。
　　他找到妻子，连声质问。
　　妻子不堪受辱，连连冷笑，说，“是，我一直知晓。昔年梅林之别，她的舍弃换来的是你流放塞北的一条命。”
　　将军难以置信，夜深人静之时来到梅林。料峭春寒催人醒，新月夜，云暮烟。他在她的坟前跪倒，苍冷的指尖触碰一片心悸，轻轻呓语——
　　阿茵，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认识你。
　　将军在弯月下轻泣。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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