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你听到了吗？星星说：你也很寂寞吧。

　　………………

　　从战场上下来，浑身的血腥味让人忍不住作呕。狱寺蹙着眉头，驱车将用来执行任务的山本带回竹寿司。

　　“先来洗个澡吧，你公寓现在应该没有现成的热水吧。”

　　时隔八年，山本的爽朗外表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内心沉稳了许多。狱寺本想拒绝，但身上的黏腻感实在讨人厌，他点点头，道过谢，还是和山本一起下了车。

　　“麻烦伯父了。”

　　山本的爸爸仍旧在经营着寿司店，店里的布局一如八年前一样简单。山本翻了出来他父亲年轻时的衬衣长裤，递给狱寺一套。

　　八年时间，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前一般剑拔弩张。

　　从浴室里出来，山本正在和他父亲说着什么。佯装出生气的样子，山本的父亲拍了一下山本的头，后者仍旧kirakira的笑着，嘴头上还重复着“抱歉抱歉”的话语。

　　“要来一杯吗？”

　　将粗瓷的酒杯倒满清酒，山本将它递到狱寺面前。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吱吱喳喳的说着什么，狱寺没太听清楚，但还是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喝惯了昂贵的拉菲，喝惯了慕尼黑的黑啤，再次尝到日本清酒，呛辣的味道在口腔里晕开，喉管里却是清明一片。

　　“说起来，狱寺还记得，星野海吗？”

　　提到另一个名字的时候停顿了很久，像是在努力的回想着那个人的名字。山本的强调并不小心翼翼，反而坦荡的像是在说不关狱寺的事情一样，而后遂即补上一句。

　　“就是那个在毕业典礼上向你告白的。”

　　听到名字的时候狱寺花了一点时间去会回想那个人的脸庞和音容。纯黑色的长马尾、透蓝的眸子、规规矩矩的校裙。

　　更多的信息已经回忆不起来了，狱寺抿唇，开口，道。

　　“……记不得了，好像是有一个。”

　　并不惊讶于狱寺的话语，山本翻身，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可又似乎并不是在看着电视。声音低哑，充满了对于八年前时光的怀念和回忆感。听着这些描述，狱寺都要以为，山本的记忆里真的有一本泛黄了的同学录，正巧翻在那个女孩子的那一页，虫蛀模糊了照片。

　　“星野海啊，眼睛总是亮亮的。学习不错，和狱寺你一样都是很聪明的家伙。梳着马尾——说起来，在棒球部的时候还有前辈给她‘马尾小天使’的称呼呢。真是久远的事情啊。一直都没什么交际，她总是人缘很棒，但是，站在人群之中的时候总是格格不入的样子。毕业的时候作为第一名在讲台上说出了‘我喜欢你，狱寺隼人’的时候也帅爆了。现在想想，她可能和狱寺是一样的吧。都那么……”

　　剩下的形容词似乎是想不到什么来顶代，山本停下了话语，嘴还微张着，深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朦胧非常。抓起一个山本爸爸送来的寿司，狱寺填在嘴里，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

　　电视机的晚间新闻还在继续，吱吱喳喳的女声模模糊糊，画面感也十分落伍。

　　‘……今天凌晨左右，本地能够观测到流星雨，请各位爱好者……’

　　视线从电视机上收回，山本侧过脸来看着吃得十分专注的狱寺，动动唇，开口。

　　“老爸说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手上的动作一顿，狱寺没有吭声，吞下口腔里的食物，米粒和鱼肉都是十分软香可口。

　　“哦。”

　　拍拍抓过寿司的手，狱寺提起放在旁边的，装着自己脏衣物的袋子，起身向门口走去。

　　“谢谢款待。”

　　走到门口，他才像是想起什么来，转过头，朝着还做着那个动作的山本和已经从厨房出来的山本父亲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干脆利索。

　　………………

　　记忆里，有着这样一个画面。

　　午后，刚刚上完体育课，他和十代目还有棒球笨蛋一边吵闹着一边向班级走去。走廊里是一样的喧闹，所有的窗户都洞开着，外面的绿植小心翼翼的爬进窗内，阳光透过一格格的窗子打在纯白的墙壁和地板上，晦暗之间，几乎能够看到阳光下飞舞着的尘埃。

　　棒球笨蛋用胳膊压着十代目，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被排挤在两人之外一样站在略后面点的地方，嘴上还说着什么，身上的装饰品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窸窣响声。

　　而正巧有人走过，是几个少女，她们中有一个梳着长马尾的，走在最后，和他擦肩而过。

　　一身合身的并中校服，胸口的红色领结也打的十分漂亮，马尾梳得一丝不苟，额前细碎的刘海会因为走路而颠颤。

　　他甚至还记得那个少女粉白的后颈和耳后细微的绒毛。

　　阳光将世界分割成两半，少女正巧在有光的那一刻，尘埃围绕着她，漂亮的黑色头发也被照耀成软软的棕色，海蓝色的眸子弯弯的，像是要把人溺毙的海。

　　扑通扑通，心跳声和走廊上的吵闹声都被凝固在空气的胶体里。

　　那是一片把人溺毙的海，散碎的星辰洒落其中，亮亮的，很好看。

　　………………

　　习惯性的单手抖出一颗烟来，狱寺将它含在嘴里，掏出打火机，连打了几次都没有点着，电火花咔哒咔哒的响，在黑夜里引发短暂的如星辰一样的闪烁。终于在最后一次的耐心尝试中，呼的一声，爆开了微弱的明红火焰。

　　银白的莲花在公路上游弋着，突然，狱寺看到挡在车前的短发女人，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兵符，伸直了胳膊，站在路的正中央，让他闪躲不及。

　　“吱——”轮胎和地面急速摩擦发出难听的声响，本就因为疲惫而有些烦躁的心情膨胀到极点，狱寺猛吸两口香烟，将最后一点嫣红掐灭在黑夜里。

　　车的夜灯大开，他狠劲的摁了两下喇叭，希望女人能让开，而女人似乎并不太理解狱寺的意思，她向着车跑来，拍打着车窗，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让人略微不爽。

　　狱寺旋下车窗，正打算说什么，却被女人的脸吓了一跳。

　　惨白的脸庞，黑色的短发十分整齐，但却因为跑动而有些粘在脸颊和额头上，齐刘海，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

　　海蓝色的，像是星辰溺毙在其中的，海蓝色的眼。

　　“请带我去能看到星星的地方！拜托您了！请带我去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女人的声音一如八年前的清和，多了一点焦急和无措，在寂静的夜里，说完之后，车子引擎的嗡鸣声显得更加明显。

　　而狱寺睁大了碧色的眸子，看着面前恳求着自己的慌张短发女人，心里浮现一个名字——

　　——星野海。

　　………………

　　他向前走去，少女也并未因他而停下脚步。他前面的棒球笨蛋还在缠着十代目说着什么，少女前面的少女们交谈着周末的约会地点。

　　像是被陌生的力量吸引，狱寺停下脚步，侧脸，向后看去。

　　少女和他对视着，站在走廊的转角，微风吹过，吹动了她校服的裙摆，也吹动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和高高的马尾。

　　抱着书，少女站在那里，和他对视着。

　　………………

　　车载音响里回放着沉郁的午夜电台，狱寺单手操动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揉着不停跳脱的眉心。

　　碧色的眸子扫过道路两边的景色。这正是他曾与十代目经过无数次的大桥，朦胧夜色里，还像从前一样，水默默地流淌，两堤的草甸也静谧地生长着。遥远的天空上挂着几颗星，似乎有什么划过镜子一样的暗蓝底色，消逝。

　　突然，一股力量从副驾驶上袭来，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的女人扑了上来。狱寺闪躲不及，被扑个正着，方向盘堪堪乱转，车子最终撞向了大桥两边的防护栏。等狱寺反应过来是那个麻烦的家伙作祟，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副驾驶被撞的有些变形的门已经洞开。穿着病服的女人坐在那里的女人已经跑了出去。

　　啐了一口，狱寺也打开了这边的门。四处环视，才发现自己的目标正不要命的在两堤的一边，瘦弱的身影从堤上一路滑向护城河岸。

　　细长柔软的草甸间，蓝白色的瘦弱身影，显眼又微小。

　　愣了半秒钟，狱寺果断的选择了跟上去。

　　看起来柔软的草叶，刷在皮肤上，扎得人生畏，细小到还没来得及感受就换了下一波的痛感袭来。狱寺眯起碧色的眸子，看着那个蹲跪在河边的身影。

　　本不算长的堤岸给了狱寺足够的教训，他堪堪站稳，就看到星野海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什么，侧脸专注而微妙。

　　把她拽回去的预想被打破，伸手抹掉脸上被草叶刮出的血渍，狱寺抬头，暗蓝色的底色间，如钻石般璀璨的星辰稀疏的散落着。

　　“砰——”

　　“砰砰——”

　　碧色的眼睛微微睁圆，狱寺努力去看，漂亮的钻石滑过暗蓝色的天鹅绒，坠向遥远的山脊。

　　心跳声越来越大，那样靠近的星星，那样以弧度坠落的星辰，几乎——

　　——伸手可得。

　　“——嚓。”

　　脚掌擦过地面几乎没有声响，狱寺低下头，向身边的星野海看去，她眉眼在夜幕里也温柔起来，表情专注而神往，伸手，向前走去，下一秒就可以，

　　——拥抱那坠落的星辰。

　　狱寺拉住几乎要走近水里的她，像是打破了她一个华美的颓靡梦。海蓝色眸子惊恐的看着狱寺，遂即，她蹲下身去，呜咽着，之前似有似无的微笑消失殆尽。

　　狱寺也蹲下去，想要安慰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颗烟，正打算含进嘴里，碧色的瞳孔瞬间缩小。

　　少女一样清和细腻的声线，真实到让人痛苦的语气，女人将自己蜷成一团，放肆的哭喊着。

　　“——星星——”

　　“——星星不见了——”

　　“——星星不见了。”

　　………………

　　少女站在拐角处，阳光和晦暗重叠，尘埃咋在空气里旋转飘落。微风带动她的额发细微颤抖着，白皙的脸庞上是清秀的五官，最漂亮的一定是那双海蓝色的眸子。

　　细碎的星辰洒落在其中，凝结成细微而美丽的光芒。

　　时光都黯然失色，漂亮的让人溺毙其中。

　　她抱着两本书，就站在那里，行人分明从她身边走过，偏偏时间冻结在这一刻。

　　狱寺看到她专注地看着自己，张口，口型像是——

　　………………

　　总算是到了彭格列在山顶的观星别墅，狱寺掀开沙发上蒙着的摆布，疲惫的躺上去。因为在草叶里穿行的远古，他身上的肌肤还在发红发痒。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面，手臂掩着脸，悄悄挪开，就看到那个怯懦的短发女人站在茶几前惶恐不安似的别着手指。

　　像是想起了什么，女人在原地动了动，然后起身向正对着沙发的厨房走去。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锅碗瓢盆，热水凉水。狱寺看着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单薄身影，整个人似乎都被热气填充，头脑燥燥的，心室也是一样，被什么奇怪的蒸气充满。

　　她的背影十分纤弱，可表情温顺又安静。煮面的姿势也笨拙不灵巧，开火关火都会被吓到的蠢笨样子。

　　过了几分钟后，女人端着小锅出来，笨拙的将腾着热气的锅放在狱寺面前，筷子甚至都不是真正的一双。

　　“狱寺先生。”

　　这是她这晚上说过了第三个话题。

　　除了‘请带我去能看到星星的地方’和‘星星不见了’的第三个话题。窝在沙发里的狱寺身体僵了僵，然后坐起来。

　　锅里是清汤寡水的泡面，煮的也很糟糕，料包都没搅拌开，堆在一起，散发出比其他地方格外咸腥的味道。散发着食物的味道，却让人完全没有食欲。

　　“谢谢。”

　　想了想，狱寺还是开口道谢。

　　连续好几天的作战，他一共只吃了山本三个寿司，现在整个人都是空的。虽然，

　　——奇怪的情绪胀满了他全身。

　　点点头，说了声不用谢，女人很乖巧的退开。因为是观星用的别墅，客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透过窗子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包括夜空。

　　吞咽面条的时候发出了细小的呼噜声，连没有味道的汤汁都喝的干干净净，狱寺隼人注意到她一动不动的抬头仰望着什么。

　　将碗筷用水泡好，狱寺走到她身边，仰望着同一片天地。

　　稀疏的星辰散落在夜幕之中，细微的颤抖闪烁着，像是在倾诉着什么。

　　是的，它们在说着什么。

　　心脏扑通扑通大声尖叫，有什么话语隐藏在其中，整个人都想要和虚无的星空拥抱。

　　狱寺强迫着别过脸，就看到她认真专注而神往的脸，漂亮的海蓝色眸子里倒映着夜空，像是星辰坠入了无垠的深海。

　　喉管里的唾液吞吞咽咽，狱寺看着这样的星野海，想说的话从胸肺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它在说什么？”

　　像是被狱寺的话吓到了，星野海露出迷惘而惊恐的表情，海蓝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里面的星辰像是被水纹搅动，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口腔干涩，狱寺直视着星野海的眼睛，重复着自己荒谬的问题。

　　“我问，星星在说什么？”

　　唇角也生动的弯了起来，星野海绽开好看的笑，海蓝色的眸子像是被晨光沐浴的海平面，湛蓝的如同所有星辰汹涌闪烁起来。

　　她张口，兴奋的开口，唇齿间的碰撞，都能看到那份不安和激动。她说：

　　………………

　　少女伸手将飞舞的鬓角掩到耳后，细微的低头抬头，海蓝色眸子认真专注的望着他，洒落其中的星辰闪烁可辨，开口，少女做出清晰可辨的口型——

　　“狱寺？”

　　像是突然发现了走在后面的伙伴，泽田纲吉疑问的喊了一声狱寺隼人的名字，他站在走廊中央，向不远处看着，只有背影，单薄落寞。

　　“额，啊？”

　　压抑中心中汹涌的情绪，狱寺隼人直到泽田纲吉再次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回头，又是笑着跑上去。

　　“十代目！等等我。”

　　少女做出的口型是——

　　………………

　　“星星说，你也很寂寞吧。”

　　………………

　　‘你也很寂寞吧。’

　　………………

　　两个声音几乎重合，一样的海蓝色，所有星辰都溺毙其中的海蓝色。

　　她做出口型，说，‘你也很寂寞吧’。

　　她开口，对他说，“星星说，你也很寂寞吧”。

　　心脏被奇怪的东西填充着，碧色的瞳孔紧缩，狱寺艰难的张了张嘴，喉管里挤出晚了八年之久的回答。

　　所有星星都在他回答的那一刻汹涌进那双漂亮的海蓝色眸子里，溺毙了世间所有的星辰的海蓝色眸子里。

　　他说。

　　………………

　　“啊，我也……”

　　“……很寂寞啊。”

　　………………

　　我听到了，我也，很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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