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呼吸

　　这辆刚将一位误入人间的小天使送回天堂的黑色灵车正将我和爸爸妈妈送回家。
　　我在车的后座，不时乱动着，局促不安。妈妈抹着眼泪、红着眼眶看了看我，又是一串晶莹的泪珠没有忍住，落了下来。
　　“伊莲，我们知道失去了妹妹的你也很伤心……但依默她会在天上微笑着与我们一起呼吸这空气的。”妈妈哽咽道。
　　听了她的话，我立马不动了，一股厌恶的酸水从胃里泛起，我恶心地皱起了眉。即使他们是我的父母，但从我四岁——也就是我的妹妹依默降生起，他们便从我身上收回了所有的关爱，更不用说用心了解我什么的了。他们、还有其他所有的亲戚，都不约而同地将爱倾注到了那个金发的小天使身上。因此，对于她的死，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开心地发抖、开心到坐卧不宁。妈妈方才的话除了再一次证明她不曾了解我外什么也做不了。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讨厌依默！那份厌恶，深入骨髓。

　　没有依默的房子更空了——这不知是我期盼了多少个日夜才换来的那份空旷。及时这份空旷和死寂整死死缠绕、无法分离，我也不会削减分毫我对它的喜爱。好高兴，这个家里，终于没有了某个人的呼吸。
　　我呆在我与她的房间，享受着只在四岁之前拥有过的私人空间。我抱着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布娃娃，头轻轻靠在娃娃棕色的、和我一般美丽的卷发上，快意地裂开嘴，努力不让自己隐秘的快乐化为充斥着疯狂的微笑，从而为房子里悲哀的空气染上几分不和谐。
　　呵呵，爸爸妈妈的金发小天使不在了呢！

　　布娃娃粉色的大蝴蝶结露出了白色的一角。心里疑窦顿生，我小心地从系结处抽出一张白色的纸条。应该不是谁随手放的，那么一个不可能随意的位置！是妈妈吧，她一贯细心，她准是在小天使被医生审判出必将重归天国的结果后又开始关心我、疼爱我了！那这张纸条？我心里不由地为一个猜想而兴奋：这是一位母亲真心的忏悔——为她对大女儿长达六年的忽视！
　　在我正欲打开纸条，享受被依默夺走多年的爱回归之际，客厅里有什么事发生了。

　　真是意外，理应沉溺在唯一爱着的女儿死亡之痛的爸爸妈妈竟打破了一室的死寂！我放下纸条，将它压在枕头底下，决定先去客厅探个究竟，再以耶稣宽恕罪人的高贵姿态品读小纸条内的悔恨。
　　我抱着布娃娃，打开门，穿过几幅全家福，客厅即在前方拐角。
　　我从墙角探出头来，妈妈正在沙发上无助地哭泣。她哭喊着，歇斯底里地透出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的痛苦和绝望。爸爸也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抱着妈妈。我第一次见到象征着软弱的泪水从刚毅坚强的爸爸眼里成片流下，像极了洪水的决堤。
　　我忘不了茶几上那张没有我的三人全家福。

　　客厅里的一切是一把锋利残忍的锥子，从我的泪腺直刺至我的心房。我强忍着泪水，试图与曾经无数次看见父母珍爱地抱起依默后的我所做的一样，让嫉妒心转化为心底对依默最恶毒的诅咒。但这一次，我失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痛恨的妹妹已然离去，死于癌症，与死人作对的战争没有过程，唯有失败的硝烟蔓延。她仿佛应验了我过去的诅咒一般，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途走得无比艰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虚弱将力气蚕食、蛰伏的疼痛倾巢而出将她掩埋……她没有了尖叫或是哭泣的力气，只余一颗幼小却百孔千疮的心起到死亡的早日来临。很多次，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爸爸将崩溃叫嚣着要亲手杀掉依默的妈妈拖出病房，“亲爱的……这对依默好……依默！我的依默！我的依默……”爸爸拽着妈妈……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拽着一只破麻袋……
　　依默的死亡从来不是我的解脱，我不争气地哭了起来，她的死亡只能证明我的愚昧与异想天开。这个金发的小天使此刻一定带着胜利者蔑视的微笑在天际注视着我的眼泪，无比快慰。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伊莲，我的死什么也不能改变！爸爸妈妈最爱的依然是我——你看，客厅里的他们哭得多么伤心！就为了一张我不在的全家福！”
　　我拼命呕出胃里所以的空气以拒绝承认依默带给我的巨大挫败感。胃开始痉挛，一个野蛮人在我肚子里练中国功夫！这痛苦莫非弱于依默所承受的吗？我哭了出来，依默带着怨毒和不甘的呼吸声愈发清晰，“伊莲，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这样的坏女孩、我的好姐姐应得的！”
　　我猛地咳嗽起来，边咳边落下大滴大滴的眼泪。我突然明白，上帝造人之时便赋予了每个人应得的未来：金发的小天使依默注定应有所有人的宠爱，我则不得不承受被世界抛弃的悲哀。

　　我躲回被窝里，抱紧了娃娃，意图用沉默与眼泪将所有的难过掩埋。纸条！我突然想到了纸条。耳畔依默的呼吸声忽然弱了，我不由扬起胜利者的微笑，依默，妈妈以后只会爱我!
　　我展开纸条，纸条上没有我期待的妈妈漂亮的花体。依默、依默——纸条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几乎令我崩溃。
　　姐姐，我爱你！姐姐，对不起，依默只能爱你六年。
　　我做了六年的无用功！
　　上帝说，嫉妒是原罪。因为嫉妒，我忽视了六年里，依默对我的爱。
　　我不在的时候，依默总抱着那个很像我的、有着和我一样漂亮的棕色头发的布娃娃不撒手，照相的时候也是。没有我的每一张三人全家福，依默总这样介绍：爸爸、妈妈、姐姐、我。
　　依默爱布娃娃，依默更爱我。所以她长赖在我的床上直到我发火，所以被爸爸妈妈宠溺地抱着的她总偷看我。我只认为那是恃宠而骄的她在向我示威，我从未想过，她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阻止不了眼泪的决堤，一如我无法使时间溯回，回到过去，听依默对我道一句纯纯妹妹的“姐姐，我爱你”。
　　恍惚间，耳畔出现了浅浅的呼吸声，我依稀看见一个有着美丽羽翼的金发小天使对我笑着，与依默一般的碧蓝水眸里荡漾着温柔与宽容。
　　“姐姐，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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