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之章

　　　我只是个无关的陌生人，远远的看着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巨大的坩埚中沸腾着颜色变幻的液体，刺鼻的气味随着药液冒出的热气袅袅的充斥整个房间。
　　青蛙的肝，蜥蜴的尾，极乐鸟的尾羽，老鼠的舌头。我们隔着那层玻璃瓶壁对峙。我沉默不语，他们没有说话的能力。
　　人声，嘈杂而细碎。火把的红光从高高的窗户映入屋内，影子如浓稠的血一般在地板和墙壁上流来流去。甚至还不敢大声说话吗？他们还在怕我。有点想笑。一群手执武器的男人想要袭击我这样一个孤身一人的女人时竟胆怯到要压低了声音才敢说话。我抓起一把蟾蜍皮丢进坩埚，药液变成了亮绿色，绿得就像是暮春里疯狂蔓延的草地，草地上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大笑着将手伸给我，满把的迷迭香。他把春天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我该回赠他什么呢？
　　蝙蝠的肺，三克。我闭着眼睛就可以抓到恰好的份量。外面的声音静下来了。他们已经商量好对付我的方法了吗？火刑架，这是终点。那东西对什么来说都是致命的，如果我被他们捉住的话。一滴鸽子血。药方很长，但我了如指掌。没有什么药方或是魔咒是我不熟练的。智慧，这使我和外边那群愚昧的村民完全不同。所以我是异类。而异类从来都是应该被剿灭的，毫无例外。我将两片蛇树树叶含在舌下，让那种独特的苦涩慢慢得弥漫口腔。身为异类本身就是一种罪，而那些好心的村民们想要用火来帮助我洗刷罪孽，仅此而已。他们毫无恶意，因为被烧成焦炭的不会是他们的皮肤。
　　我很强大么？我看着自己细长如竹节虫般的手指。人类总爱说他们是受害者，然而被灭绝的却从来都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很有趣。火焰跳着诡异的舞蹈吻舔着坩埚黑色的底部，红得就像是奔跑时女孩子身后长长的发。阳光下的红发如春天里一种奇异而妖艳的花。“给你。”男孩把一大捧迷迭香塞进她怀里，“你是在找这个吧？”女孩如受惊的鹿般转身跑开。嫩色的迷迭香纷飞得满天都是……
　　焦糊的气味渗进屋子。很快，浓烟从每一个缝隙涌了进来。他们想用火把我逼出去吗？——还是，就要在这里对我处以火刑？香鱼的鳍，五片。我有些疲倦了。难道我一定要这样无休止的被人排斥、驱逐、迫害吗？难道人类真的不可以留一点点空间给与自己不同的生物吗？“不同”就是“邪恶”，真是心胸狭窄的动物。而且无论做什么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这真是优点。
　　我闭上眼睛。草在风中摇着它的叶子。“你是新搬来这里的吧？”男孩好容易追上少女，用手支着膝盖喘着气，“别紧张，我只是想要帮助你——我叫连，你叫什么？”女孩停止了逃跑，怯怯的抬眼看着他。阳光顺着男孩的发际滑下来，华丽得就像一段精致的小提琴独奏曲。“……你不会……说话吗？”男孩有些失望的问。少女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文。我的名字是文。”
　　“烧死女巫！”“女巫滚出来！”“魔鬼的女人，快滚回你的主子那去吧！”
　　真吵，吵死了。全都是些毫无新意的句子。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人们讨论着相同的话题，做着相同的事情，过着相同的生活——人类是一种习惯于让自己与他人具有相同思想的生物。
　　温度升高了，可以看得见窗外的火光。他们带来了不少的木柴。真是辛苦了。遗憾的是我的屋墙上只有石头，没有什么可用来促进燃烧的东西，他们大概是要失望了。会使用火是人类比其他动物先进的一点。因为据我所知，除了人之外，没有动物会用火来杀死自己的同类。有点热了呢。坩埚内的药液翻涌着，一大片榆树皮。
　　下雨了。
　　火势于是减小了。烟很浓。我咳了一下，想象着屋外人们满脸失望的雨水。有点愉快。幸灾乐祸是我仅有的几项爱好之一。人生中本就没有剩下太多乐趣。
　　半盎司栀子花汁。
　　男孩拉起少女的手快步跑起来，穿过弥满草原的暴雨。所有的草木都在附和着风和水的怒吼，恫吓着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在这种时候还留在外面的小孩。男孩抿紧了唇，妄图冲破重重的雨帘，女孩在他身后咯咯的大笑着，眼睛中闪烁着火一般的神采。然而雨最终掩盖了一切，只看见两个小小的黑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不露痕迹的消失不见。
　　那么，我为什么还记得呢？那种无聊的事情。
　　门被打破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冲进来，动作可笑的执着菜刀和铁棍。真傻。我是从来不使用暴力的。
　　“恶魔，你的死期到了！”为首的栗发男人咬牙切齿的说，一边重重的向前踏出一步，像个正义的英雄。
　　妖精、狼人、吸血鬼。人类已剿灭了一切他们称之为“邪恶”的种族。能让他们做英雄的机会剩的不多了。人总有作英雄的欲望，可是从不考虑这种想法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默不作声的搅拌着坩埚。
　　“很冷吧，”男孩打了个喷嚏，又向火堆靠近了些，青紫着嘴唇对女孩说：“幸好我知道这个山洞，不然也许我们会被淹死也不一定——这场雨真大！”女孩无声的咧开嘴笑笑，水珠顺着成缕的发滴下，碰到火焰“嗞”的一声，蹿起一个橙黄色的火苗。
　　“可惜这样就不能帮你去找迷迭香了——明天好了，明天你跟着我走，我知道这种草在哪里比较多。”
　　他把春天作为礼物给我，我该回赠他什么呢？
　　外面的雨声刷刷的响着。
　　栗发的男人一把扯起了我的头发，将我从坩埚旁拖开，一脸兴奋的向他的同伴大喊：“我抓到女巫了，你们看着！”
　　他给了我整个春天，我该回赠他什么呢？
　　女孩从腕上褪下一个银制的镯子——上面精细的刻着玫瑰花纹——将它递给男孩：“给你。”“耶？”男孩诧异的张开嘴, “为什么？”“报答。”少女拉过男孩的手，将镯子推上去。“不行！这太值钱了——而且我也没有为你做什么！”男孩忙缩手想去下镯子，却发现它已收紧了，死死的扣在他腕上。少女笑吟吟的看着他，男孩愠怒的甩开手：“我只是想做你的朋友而已，我帮你不是为了这个！”女孩站起来，俯身凑近男孩的脸：“这样，你就会记住我了。”她甜甜的一笑，“你叫连对吧？我也，记住你了哦。”
　　栗发的男人将我拖出屋子。四周都是村民，满脸雨水的狼狈。然而每个人看到我时都兴奋起来，露出狂热的神情。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为自己的宗教做一切事。愚昧的人。那些热亮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三年前在草原上遇到的那群饥饿的狼。那是嗜血的表情。宽容和忍让。只是宗教主旨而已，可以用来说和写。把我绑上火刑架，并不是为了神。血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人是一个渴望血的种族。身后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是闯进我屋内的村民在破坏我的收藏。这是早已料到的事情，他们无论到哪里都是要毁灭碰得到的一切的。这也许是人类的本性。神、信仰、虔诚、疯狂。我和他们，究竟谁更接近魔鬼呢？
　　男人重重的推了我一下，我跌坐在地上。“给她脖子套上绳子！”他喊。我看着他，淡淡的勾起嘴角：“差不多了吧。”
　　“女巫，你不会有机会逃跑的——乖乖的等着属于你的刑罚吧！从地狱里来的就应该滚回地狱去！”他大声对我说着，表情夸张得有些虚张声势。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十字架挂在胸前——然而一滴红色的东西滴落在十字架上。血不停地从他的鼻孔淌出来，一滴接着一滴。“什么？”他茫然的抬起头，看见他的同伴们从耳朵鼻孔和口中流出大量的血，一个一个的倒下。“你……”他想用刀砍向我，却被自己已被血浸得粘稠的衣服缠住，“你……”刀在我面前划出一道弧线,与它的主人一起摔在地上。死不瞑目。我看着他那瞳孔散开却仍瞪着我的眼睛，吐出口中的树叶：“只是一种很简单的毒药而已。”人类从来都是这样脆弱的。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水。雨水冰凉。忽然间一道闪电贯穿天地，我猝然转身，看见我的房子发出巨大的轰鸣，长出一道长而深的裂痕，然后颓然崩坍，荡起浓得奇异的尘云。这是他们的神赠给这些虔诚的信徒的葬礼么？好轻松的回报方式。火在雨中熊熊的燃起来，将这个已变成废墟的地方用红色染成一片巨大的篝火。
　　石块仍向下摔着，砸在曾经是家具的碎片上。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漠然的欣赏着这罕见的景色。从来都是这样，不论燃烧也好，毁灭也好，我只是局外人，只要看着，就这样冷冷的看着。不远不近。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讽刺，于是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这笑意是那么的剧烈，以至于我的身体都几乎负荷不住的摇晃着。火星溅过，一缕头发卷曲了起来，发出焦糊的气味。我不在乎，任满头红发披散在肩上，映着这庞然的火，就像是干枯了的玫瑰花瓣。我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了什么东西——是那栗发男人的尸体。我俯下身，提起他的左腕，上面戴着一个精细的刻着玫瑰花纹的镯子。镯子收得很紧，死死的扣在他腕上。“我还记得你呢，连。”我轻声对尸体说。可是，你为什么会忘了我呢？火光映在镯子上，射出异常的光亮。一滴水滴落在被火烧得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嗞”的一声。
　　太不小心了。我揩掉脸上咸涩的液体。竟被反光刺伤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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