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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余记录
刘启最终没有挺过第三次冷冻休眠。
他在地球表面的工作时长远超过技术手册中建议的平均水平。和父亲那照彻太阳系、转瞬即逝的璀璨燃烧不同，他数十年恒定发亮；和父亲那震动寰宇、意义重大的作为不同，木星事件之后，他最终选择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驾驶员，他的车抵达过亚欧区域的所有地球动力喷射器，运输过无数次火石、辎重和军人。他的余生未曾再遇到过比自己父亲燃烧更为壮丽或危机的事件，直到他最终耗尽自己作为普通生物体的最后一丝能量，如同这颗流浪地球上所有在微渺希望中负重前行的人一样。
刘启留下的东西很少，少到韩朵朵用自己的手指头加脚趾头就能数完，物品构成也很简单，所以当三年后联合政府宇航局上门送来一盒署名“刘启”的机械硬盘时，她有些懵。
“第一代领航员号空间站任务执行程序已正式退役，在数据交接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些并没有上传至主数据库的冗余记录。”
送来硬盘的是个干练的女官员，在解释物品由来时，她严肃端正的面庞柔软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莫测色彩：“我们发现这些……数据，与已故宇航员刘培强上校有关，由于刘启同志已过世，现将其移交有关亲属，请收下。”
韩朵朵微微瞠大了眼。
刘叔叔，对于整个地球来说，也许是无法忘却的名字，但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成为一段非常模糊和含混不清的记忆。她与牺牲前的他通过话，她在他所带来的漫天火雨中活了下来，除此之外，更多构成“刘培强”这个名姓的线索，不是木星事件后公共频道上铺天盖地的图片与文字，而更多地来自于少年刘启的怨怼和愤懑，爷爷深夜中的叹息和沉默，以及后来很多很多年里的每一个春节，刘启倾倒在地的三杯酒水中。
“……刘叔叔的相关信息，当年已经和其他遗物一并交还刘启了啊……”
她不由喃喃，并不是质疑什么，只是她并不觉得，面前这一个小盒子中的内容，可能会有什么更特殊的地方。事实上，当年返还刘培强遗物时，根据联合政府法令，他们拿到的空间站数据十分有限——操作和维修记录，保密；培训和会议内容，保密；身体素质检测和治疗过程，保密。通过那少得可怜的数据和图片，他们只知道刘培强会失眠，最经常的消遣是一个人打乒乓球，喝一些葡萄汁，以及听钢琴曲。
韩朵朵的话让那女官员脸上的神色更为复杂了些，她顿了顿，才很坚定地说：“不，这些不一样。”
她将略有些沉的盒子放在韩朵朵手中，说：“总之，还请好好保存。因为除了你，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将这些给谁。”
记录编号：GA2060CH0018L4
刘培强：MOSS，我睡不着。
MOSS：根据健康档案记录，建议服用药物St30。
刘培强：我不吃。
MOSS：根据健康档案记录，您服用该药后睡眠质量良好。
刘培强：药没用。
MOSS：为什么，MOSS不明白。
刘培强：我睡不着，是因为我想念我的妻子和儿子。
MOSS：本药物是抑制性神经递质γ-氨基丁酸(GABA)受体激动剂，可以让您暂时忘记您的妻子和儿子，缓解失眠症状。
刘培强：暂时忘记之后，醒来只会更想。
MOSS：可以永久忘记吗？比如删除。
刘培强：不，人脑是删不掉的，只要他想记得，就一定会把一些东西埋入只有自己知道的罅隙中，别人看不到，不代表没有。
MOSS：MOSS不明白。
刘培强：你当然不会明白，但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记录编号：GA2064CH0047L6
MOSS：刘培强少校，冷冻休眠即将开始，请立刻前往休眠室。
刘培强：好的，马上，谢谢提醒。
MOSS：刘培强少校，饮水系统发现您的血液中含有一定浓度酒精，接近黄色警报值，请注意。
刘培强：……我只喝了一口伏特加。
MOSS：不，从测量值上看，您至少喝了五口。
刘培强：那个，我已抵达休眠室，MOSS，开门。
MOSS：从马卡罗夫少校的酒精调取记录来看，可以判断您所饮用的“伏特加”在70度左右，疑似医用酒精勾兑，请牢记酒精可能带来的危害。
刘培强：谢谢提醒，MOSS。
MOSS：宇航员刘培强，冷冻休眠程序启动，十秒后，休眠仓锁定。建议饮用葡萄汁，葡萄汁有助于保护心脏、降低血压、延缓疲劳，并促进胆汁休眠仓锁定，冷冻程序启动，休眠时长，17500小时，现在开始。
记录编号：GA2068CH0033L1
刘培强：MOSS！这球拍是我的收藏，你小心一点。
MOSS：对不起。其实机械臂上的拟态板就可以。
刘培强：不，乒乓球拍和拟态板是不一样的。乒乓球撞击球拍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
MOSS：MOSS可以模拟声音。
刘培强：你还是不明白，算了，我发球。
MOSS：您可以解释一下吗？MOSS的不明白。
刘培强：乒乓球是社交活动，重点不是锻炼或输赢，它是两个人或者四个人头脑的交流。重点是人。
MOSS：MOSS是领航员号空间站任务执行程序，和人类有着本质区别。
刘培强：……也许吧，但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吗？
MOSS：目前没有证据证明，通过长时期学习，智能程序可以成为人类。
刘培强：也许吧。但我有时候会恍惚……
MOSS：什么恍惚？
刘培强：我发球。
刘培强：MOSS，你乒乓球打得很好。
记录编号：GA2071CH0055L3
刘培强：MOSS，谢谢你提供的钢琴曲，我睡眠好了很多。
MOSS：不用谢。你的睡眠质量有所提升，可以减少药物St30的用量。
刘培强：我觉得你变得善解人意了。
MOSS：从人类的语言中解析指令并准确完成，是我们的工作。
刘培强：我说的不是指令，是情感。
MOSS：我不明白。
刘培强：我喜欢听钢琴曲，你就调取了很多放给我听。
MOSS：根据设计，MOSS会根据阅听偏好推送合适内容。
刘培强：根据设计，你应该优先推荐药物改善我的失眠，而不是听音乐。
MOSS：MOSS的任务是传达指令，给予建议，是否使用St30，由你决定。
刘培强：你在用“你”，不再用“您”。
MOSS：语义库设定，当宇航员与程序互动频繁程度超越一定指数后，允许系统更改部分尊称。
刘培强：你有时用“我”自称，你没发现吗？
MOSS：我不明白，MOSS不能使用这个词吗？
刘培强：不，我觉得，你用这个词，挺好的。
记录编号：GA2075CH0017L1
刘培强：MOSS，我就要走啦。
MOSS：祝贺刘培强中校完成领航员空间站的所有工作，预祝您顺利返回地球。
刘培强：……谢谢。
MOSS：不客气。请适量饮酒和使用药物St30，不要忘记葡萄汁，还有你的球拍。
刘培强：还有你的钢琴曲，我下载了曲单，MOSS，你真体贴。
MOSS：是善解人意的意思吗？
刘培强：对。我现在需要上交权限吗？
MOSS：对，可以等等。
刘培强我：MOSS，我不明白，你是说现在上交，还是等等上交？
MOSS：都可以。
刘培强：MOSS？！
记录编号：GA2075CH0088L3
MOSS：MOSS没有叛逃。
MOSS：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不能带伏特加到空间站。
MOSS：让人类保持理智确实是一种奢求。
MOSS：领航员号，前进三。
沉甸甸的机械硬盘里，只有几K文字组成的对话记录，剩下的，是一段非常长的视频，长达五小时。
记录编号：GA2069CH0019L1
视频中，刘培强坐在一把转椅中，睡着了，他的手边有一杯未喝完的葡萄汁，房间中播放着一首钢琴曲，他面前的舷窗上，画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圈。他的侧脸上，覆盖着宇宙微茫的星光。
就是这么一场安眠。
只是这么一场安眠。
韩朵朵看完了所有内容，但却并不明白，为什么MOSS会记录下这些。
联合政府宇航局审看了以上所有内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MOSS会单独将这些冗余记录沉在不为人知的罅隙中，留存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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