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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母亲死的那天，是个不怎么样的日子，不是节，不是年，没太阳，也没下雨。她吊死在她的小房间里，那一把骨头悬在那里，仿佛随风便能发出叮当的声响。父亲把她关起来到底有多少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从那个牢笼一样的房子里出来过，她是个疯子，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就坐在那个装了铁栅栏的窗口看外面，坏的时候父亲请来的护士就会把她困在床上，任由她声嘶力竭的喊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
在母亲自杀前，我去看过她，站在窗外，看她被困在床上，像一条从水里被捞起来的鱼，反复挣扎，汗水把睡衣和床单都浸透了，她疲惫了，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凌乱的长发黏在她惨白的脸上，手脚被绷带勒出深深的血痕。
护士们趁这会跑去果园里偷樱桃，父亲种了满满一院子的樱桃，这会正是果实累累的时节，一颗颗红的都有些发黑，自然是甜得很了，她们年轻无事，约了家里年轻的帮工，男男女女一边偷樱桃一边嘻嘻哈哈耍笑，母亲就这么躺在那里，安安静静。
我打开门进去，母亲一动不动，睁开眼睛，迷离的看着我：“菊卿，你来了？”似是一个问题，却又像是一句回答，母亲笑着，一脸幸福，手用力的张开，想要伸手来握住我。
“你不想走么？”我问，我看过她这样反反复复的发病，我不懂父亲为什么不送她去精神病院，父亲似乎并不爱她，当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母亲不是父亲的原配，原配太太与父亲离婚了，留下三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三个姐姐给父亲，母亲是父亲后娶进门的，原本是个戏子，名头很是响亮，嫁进门不过一年就疯掉了，众人都以为父亲将母亲关起来就会再娶，上门做媒的人无数，却都被父亲回绝了。
母亲疯了以后才怀了孕，生下了我，三个姐姐的下人背地里会叫我“小疯子”。
“去哪儿？”母亲很迷茫的样子，笑起来有些羞涩，像是个妙龄少女，其实她现在看上去也不老，仍然很美。
“外面，自由自在。”我说的很轻，母亲笑意渐浓，含羞点头：“菊卿，你与我一起就好。”母亲总是叫我菊卿，我知道那不是在叫我，父亲的表字也并非菊卿，我约莫着，大约是母亲曾经深爱的人。
“嗯，你先走，我跟着你。”我抽出小刀，割断了捆绑着母亲的绷带：“你走吧。”那天，那是我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本想着她会逃跑，我希望她跑掉，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看着她，我受折磨。
母亲坐起来拢了拢头发，微笑着按摩自己的手脚，我走了，我猜想大约很快家里就会吵起来，于是赶忙去了琴房，二姐在那里弹琴，我进去，她冲我微笑一下，停了练习起身离开，我三个姐姐是打死也不肯与我在一个房间里待着的，她离开，我坐在钢琴前，对着琴谱开始练习，这样至少有个姐姐作证我一直在练琴。
傍晚，家里果然吵了起来，却不是母亲逃走了，而是母亲上吊了。
父亲一言不发，在书房里关了两天才出来，母亲的丧事低调的办了，我心里惴惴，却并没有什么悲伤，在我眼里，她早已经生不如死。
家里下人每每再遇到我，便会窃窃私语：“真可怜，才七岁......”
是啊，真可怜，我才七岁，母亲已经走了，可是他们却没想过，这七年间，她又何曾存在过？
家里一切如常，父亲仍旧不曾再娶，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过下去，一年一年过下去，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近乎忘了母亲的模样，连她的忌日，也要下人提醒才想的起来。
三个姐姐已经出嫁，父亲并不着急让我早嫁，他倒是很新派的人物，觉得女孩子学习一些高尚的东西很好，于是这些年里，我学习过西洋画，学了法文，甚至学了一年的芭蕾，父亲还预备着，送我去法兰西留洋三四年再说，甚至有一日跟我开玩笑：“菲菲若是能嫁给个洋贵族，也很不错。”
家里人丁稀少，我闲暇时便四处闲逛，窝在书房里看父亲那些个书本，父亲爱戏，大部分是戏本子，我闲的无聊时拿起来看看，往往看两眼便扔下了。
这一日，我去书房，寻摸半天，抽了一本王宝钏守寒窑，准备打发打发时间，却在这戏本子抽出来的时候，看到它后面藏着一本薄薄的硬皮本子，我伸手将那本子也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日记，父亲的日记，时间间隔很大，几乎是几个月才一写，第一篇是十八年前的七夕节，我翻看了全部的日记，然后默默的将本子放了回去，那是父亲写下的，关于母亲的回忆。
十八年前的七夕，父亲去听母亲的戏，那是父亲第一次听，王宝钏守寒窑，母亲扮王宝钏，在台上凄婉的唱，父亲在包厢里端着茶盏，心随着点子一下一下跳动，父亲认为那是因为这个戏子长的俊俏而已，却不防自己竟是深陷其中，再也没能将一颗心从母亲那里拔出来。
父亲称母亲为妙人，行事总有些出人意表，父亲约她吃酒，她便吃酒，席间说笑，字字珠玉，每一句话都是那么令父亲倾倒，父亲有得是钱，却不敢拿出来怕俗了这个妙人，便请母亲去看电影，请母亲吃西餐，甚至约母亲出东洋去游玩，母亲看了电影，吃了西餐，却没答应跟他出国游玩，委婉拒绝。
父亲渐渐打听到，原来母亲有心上人，一个日日大烟不离手的琴师，父亲眼里，这人顶没有本事，吃软饭，不求上进，还每每给母亲脸色看，他不懂母亲为何对这样一个人一心一意，母亲越是躲避着他，他便追求的更紧。
父亲是有权势的人，母亲得罪不起，母亲与父亲之间的差距，可以说父亲只要轻易说一句话，便能让母亲死无葬身之地，母亲虚与委蛇，却让父亲心头的爱火越来越盛，这火燃烧在父亲心里，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也成了母亲的一场灾难。
琴师大约是最倒霉也是最不倒霉的人，他在父亲眼里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被母亲无条件的深深爱着，于是他成了第一个葬身于父亲爱火的人，父亲略施手段，琴师被抓，因为赌博，欠高利贷，欠烟馆银子等等，总之，他欠了很多钱，事主集体告了他，将他抓进了牢里，父亲将这私仇变得光明正大，母亲除非短期筹集这笔银子，否则他就要关在里面吃苦。
父亲写在日记里，他在暗处偷窥，琴师毫无尊严的哀求母亲，呵斥母亲，母亲时而哭时而笑，父亲一颗心却如同在油里煎，母亲有骨气，她看出这一切是父亲做的，死也不肯求父亲，宁可卖身换银子。只是母亲头上顶着父亲的关爱，哪怕卖身，亦无主顾。
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母亲来到了父亲的家门前，平静的躺在了父亲的身边，那一夜，让父亲得偿所愿，他在第二天就摆平了琴师的事情，并去珠宝店下了订单，定了一颗钻戒，准备向母亲求婚。
三天后，父亲的政敌给了他重重一击，父亲的政治生涯几近结束，他被勒令在家中思过，官位仍在，实权旁落，原因，却是母亲在那美好的一夜，偷了父亲的机密文件，卖给了他的政敌。卖的那笔银子，和琴师的赔款一样，虽然事后父亲掏钱摆平一切让她没花掉那笔钱。
父亲觉得心被撕裂了，他在日记里痛苦的写着：“何苦？你大可以不来求我，却为何一定要这样报复我？又或者你宁可拿着出卖我的银钱，也不肯拿我的银钱？你真的这样讨厌我？”
父亲仍旧求婚了，他做了小人，用琴师的命来要挟母亲，母亲吃吃的笑：“从前觉得你是伪君子，如今倒是当了真小人，你也算进步。”
他们结婚了。
母亲怀着琴师的孩子进门，婚礼的那夜告诉了父亲肚子里有别人的孩子，然后含笑欣赏着父亲脸上惨白的表情，父亲落荒而逃，他不知道该如何。
事情也许冥冥中有注定，母亲却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流产了，原因是她在院子里练习水袖，不慎滑倒。父亲很心疼，虽然他在心里暗暗庆幸那个令他厌恶的孩子终于没有了，可是他看着母亲惨白的样子，还是心痛了。
母亲醒来后，神智终于失常，她接受不了流产是自己的错，于是认定了是父亲害她。父亲失魂落魄的站在她病床前，有怨无处诉，他突然特别希望真的是自己做的，至少自己会内疚，可惜，不是。
母亲疯了，一次次的自残，一开始用刀子，后来用指甲，用牙齿，一开始在身上雕刻戏文，后来便是狂躁的想要看到自己出血，父亲只能请了医生和护士来，常年照顾她。母亲疯了半年后，一日看着从门外进来的父亲，含笑：“菊卿，你来了！”
哪怕叫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哪怕是一个误认，父亲还是沉迷其中，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他怀抱着在自己怀里沉睡的母亲，期待她醒来之后将永远将自己认为菊卿，那个琴师。
可惜，母亲醒来后，认出了父亲，父亲只能再一次落荒而逃，和他的婚礼之夜一样。
母亲怀了孩子，怀孕这个事实让她痛苦不堪，她痛恨怀上父亲的孩子，却迷信的认为在她肚子里的我是那个死去孩子的投胎，于是她压抑着痛苦，以一种神游的状况每日喃喃自语，说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直到我出生后，她才再次发病，这次发病后，她再也不认识任何人，见到任何人，都成了她的菊卿。
日记最后一篇，写在我一周岁那天，父亲抱着我站在窗外，看着母亲坐在窗前，两个人含笑相望，母亲含羞：“菊卿，你来了。”
“我来了。”
“我没梳头。”
“没关系。”
“你带我走吧？”
父亲在听到这句话后，沉默，抱着我离开，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去探望过母亲，我想大约就是这一次对话后，父亲才再也不去的吧。
我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那本王宝钏守寒窑，父亲回来，站在书房门口，急急的朝我走了两步，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然后颓然的坐在书桌前：“你总会知道的。”
“父亲。”
“出去。”父亲低着头，我放下戏本，走了出去。
父亲日记里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本以为，爱你几分，便能恨你几分，却没想到，我爱你十分，一分也不恨你，你恨了我十分，一分也不爱我，最后，你绝了我对你的爱，将它们全部变成了后悔，十分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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