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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别说了。”端坐在案前的女子揉了揉额角，一贯清冷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倦怠，打断了立于下方喋喋不休的龚丞相。
“就算公主不愿意听，老臣还是不得不说，到了今日，太子被废，二皇子庸碌无为，您的两位姐姐和亲远嫁他国。除了三公主您和四公主，其余皇子皇女均年幼，应该不会在皇上的考虑之内。眼见皇上旧疾频发，想来立嗣之事就在今年。前日也有大臣上书求议此事，公主您成为皇太女的呼声在朝野间十分之高。奈何皇上心中还是惦念四公主生母裕妃娘娘，只怕到这最后时刻，之前之事还是功亏一篑……”头发已是花白的龚丞相对着上位的女子拱了拱手，“还请公主早作决断。”
早做决断……作何决断。女子撇开脸，试图装作看不到那年迈老人越发佝偻的身影。似乎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自己早已不想面对的事情。
五年前，太子私传圣意被废，软禁冷宫再无召见。两年前，二皇子边关战事连年失利，最后连累大皇姐委身和亲才得化解，自此好好的一个皇子，整日流连烟花之地，再无所作为。大皇姐出嫁不久，又有边陲小国蠢蠢欲动，国家刚刚连年战败，损失颇重，无力再兴战事，于是相仿前情，皇女和亲。短短五年的时间，裕妃生下的二子三女，两个形如废人，两个远嫁他方，只剩下四公主赵含钰还好好地在宫中生活。
在三公主赵宛烟的记忆里，这句“早做决断。”龚丞相一共对自己说过四次，每一次都改变了自己一个亲人的命运。从初时谋算的夜不能寐，到如今可以淡定盘算每一步计划，赵婉烟知道，改变的，又何止只是自己亲人的命运。而一步步走至今日，却到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向前的一步。
龚丞相何尝不知赵宛烟的心思，只是这一次心软，怕前事尽是无用了。“公主！咳咳……咳咳咳咳……”龚丞相心中大急，再开口，一口气岔了，咳了个昏天暗地，身子越发弯了，整个人都如风中落叶一般，哆嗦不已。
“外公。”殿中只有两人，就在龚丞相开始咳嗽时，赵宛烟已经心中一紧，此时哪顾得君臣有别，起身几步走到龚丞相身边，一把扶住老人，轻轻替他拍着后背。
“咳咳……臣无碍……咳……”龚丞相一边咳着一边想要挣开搀扶。
待老人气顺，赵宛烟松开手，掌心温意一失，心中便更是寒凉。顿了许久，赵宛烟才再次开口：“已经够了，在宫中，唯她对我真心，即便得不到皇位，我也不愿对她下手。同样的，就算有一天，做皇帝的是她，我也相信，她会保我一世无忧。”
说到此处，赵宛烟叹了口气，自己说得够多，可若不说这么多，这个一心要把自己送上皇位的老人，又如何罢休。只怕，纵然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会罢手吧。
“痴儿，痴儿啊……咳……”龚丞相闻言频频摇头，“你可知，这赵含钰才是你最大的对手。之前老臣一直不说，就是碍于你与她的情分。老臣知道，裕妃在世时，你在宫中日子一直不好过，唯有她，对你甚好。可是，就算如此，她也是裕妃的孩子。你可是忘了，你母妃是如何死的，你可是忘了，你与她只是相隔一天出生，同时被赐名。她呢，就是含在口中的珍宝，你呢，只是一缕青烟。痴儿啊……你若不对她下手，你的结局，又能比你的母亲，好多少呢？”
旧时之事再被提及，心中仍是波澜四起。想当年，皇后病弱，后宫裕妃独大，一连数年，除裕妃生育二子二女，其余妃嫔均无所出。而在裕妃怀赵含钰时，龚妃居然同时有孕，打破了裕妃独育皇嗣的局面。只可惜，虽同时诞女，待遇却全然不同，五年后龚妃意外过世，赵宛烟送入龚妃宫中与赵含钰一同抚养。
直到六年前裕妃过世，其间岁月艰辛无以言表，那一年年数着日子熬过的时光，唯有赵含钰，是唯一的光亮。想到那个总是带着笑容，跟在自己身边，就算被自己冷着脸对待，还是会掏出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只为博自己一笑的女孩，赵宛烟心中一暖。就算这个女孩做了皇帝，也不会对龚家动手的。
是的，龚妃之死，查不出端疑，龚家人恨裕妃。同样，裕妃又何尝不恨打破自己一人独宠局面的龚妃。连带着年长的那几个子女，都看赵宛烟十分不入眼。这也是赵宛烟想要登上帝位的原因。无论是为了龚家，还是为了自己，那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做了皇帝，都会是灾难。但是，赵含钰不一样，她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心再冷，伤再深，心里总有一处温暖柔软，有那么一个人与众不同。对于赵宛烟来说，赵含钰是无可取代的温暖，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人，那么帝位给她，又如何呢。
龚丞相见赵宛烟不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竟放缓了神色，心中不免大哀。这个外孙女什么都好，做事也果决，是个做帝王的好材料。可惜啊，那个赵含钰，每次说到赵含钰，她就举步不前。现在皇位近在眼前，她还是这副模样。难道这几年的谋划，就这样付之东流么。龚丞相后悔，该把赵含钰作为第一目标去除，也好过她们又多了五年的羁绊。都是亲情，难道龚家一家，还比不上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件事情，不要再提。”赵宛烟正色看着龚丞相，一字字说得清晰，“也不要背着我对她做什么。她是我即便付上姓名也不愿伤害的人，如果皇位是用对她的伤害换回来的，我是宁死也不会坐上那个宝座的，希望外公你明白。至于立嗣之事，我和她，是哪个，都会是好结局，你要相信我。”
一口闷气在心，龚丞相不知她是哪里来的笃定，又把话说得这么决绝，神色一暗，却是在赵宛烟走到门边时突然再次出声：“你不害她，她就不害你了？皇位唾手可得，你以为，她不心动？她母亲裕妃是那样专权蛮横的女子，你以为她半点，都没有遗传到？”
赵宛烟回首，轻笑，一向清冷的面容竟多了不少暖意，“她不会。”说罢，便开门走了出去。
有许多话，不能与外公讲。赵宛烟隔着袖子，摸着早前系在手间的小玉葫芦，这是给含钰备下的生日礼物。还有十日，赵宛烟想着赵含钰看到小葫芦时，眉笑颜开的模样，不由得也松展了眉眼。这几年两个人越发的默契了，有些感情，已经不是姐妹亲情，虽然两人谁都没有开口，但是却都是默许纵容了的。这些日子，更是片刻不见，就思念难耐，用含钰的话来说，两人若是不在一处，就是在去往对方所在之地的路上。两人虽未开口表明心意，对于彼此特殊感情的默契却是早早有了。
赵宛烟不在意自己和赵含钰谁做皇帝，因为无论是两人中的哪一个，这段感情，都能得到保全。
成了这天下的主人，才能护得住这段感情，这才是，五年前赵宛烟答应外公，对其他皇子皇女下手的原因。
此时，赵宛烟兴致冲冲去找赵含钰，却没见着人，殿中宫女太监也说不出个去处。这还是头一次，赵含钰未留片语，径自消失。赵宛烟坐在殿中想了一盏茶的时间，令人备马车，急急地赶往了丞相府。
刚回府还没坐热椅子的龚丞相，面对外孙女的质问，只觉得语塞。突然地，有一种荒凉之感，自己和龚家，为她做了那么许多。到头来，还要被怀疑，自己是否擅自对裕妃的女儿出手。别说没有，就算是有，又如何。二子三女，还差这一个么。这个赵含钰，到底是给自己的外孙女，下了什么降头。
降头，自然是没有的。只怕这女女之情，要比降头来得厉害许多。赵宛烟在确定自家外公没有做手脚之后，回了宫。等到傍晚时分，赵含钰没等回来，倒是等来了外公叫人送进宫来的急信。
看罢，赵宛烟愣了许久。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宫门处，恰好遇着了刚刚回宫的赵含钰。这是第一次，赵含钰拒绝回答，去了何处。再多问一句，这个一向黏糊着赵宛烟的小公主，居然拂袖而去，一溜烟地跑没了。
赵宛烟无法再问，心中却觉得悲凉。本想着，等到立嗣的事情定下来，便找个机会，两个人把心意挑明。可是现在，还有必要么。宫门口远去的，是林将军府的马车。林将军手握重兵，在朝廷素来与龚丞相政见不同，最重要的是，外公信里说，这个林将军，是含钰的姨夫。向来没有什么来往，偏偏在快要立嗣前往来，还不愿与自己多说，这是为了哪般。
赵宛烟不愿意再想下去，有些时候，本没有事，都是想出来的。于是在夜间，去了赵含钰的住处华阳宫，未入殿便被拦下，说是这几日，四公主不愿见客。
“连我都不见？”
“四公主吩咐，如果三公主来了，就告诉您，这几日都不会见您了。公主还说，等以后，您自然会知道。”
赵宛烟从未被拦在华阳宫外。就算是裕妃活着，宫中众人皆对自己回避时，这赵含钰的华阳宫门，一直是对自己打开的。里面时常备着自己爱吃的糕点，温着茶水，无论自己是疲惫了还是又受罚了，这里总是宫中最后的一处温暖。现在，自己被拒之门外了？
赵宛烟不会硬闯，有些地方，对自己关上了门，再闯进去，就没有意思了。龚家的眼线的确厉害，片刻工夫，赵含钰这些日子的出宫记录就查到了。想着外公信里，列举赵含钰这一个月进出林将军府，已经不是一次了。多半是在自己有别的事情做时，快去快回，直到今日，自己才发觉。
被察觉了，所以索性撕破了脸，连见面都不要了么。赵宛烟心中大悲，难道过往的情意，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错觉？你要做皇帝，大可不必如此的，赵宛烟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华阳宫，那里，已经是拒绝自己进入的地方。那么，赵含钰的心呢……在面对皇位时，也舍弃了自己么。
事情，总是来得那么快，让人措手不及。隔日，皇帝宣布，将在七日后，决定立嗣之事。头一日被自己发觉与林家有关联，隔日就宣布了这事，赵宛烟心中荒芜。
“你还执意什么都不做，等着看七日后，赵含钰被立嗣吗？”圣意一下，龚丞相反倒镇定了。
等以后，我自然会知道么……赵宛烟想着前一日华阳宫看门太监说的话，想来，这就是赵含钰要自己知道的事情吧，实在可笑。
二日后，边疆突起战事，皇帝命林大将军率军出征。
四日后，流民集结都城，皇帝遇刺，禁卫军头领左夫以身护驾。
七日后：皇帝立三公主赵宛烟为皇太女，赐婚四公主赵含钰为新任左将军夫人。
过程如何，赵宛烟已经不想知道了。心中的痛，似乎已经麻木。在朝堂接过圣旨时，是这几天第一次看到赵含钰。立嗣的圣旨和赐婚的圣旨，在自己和她的手里握着。赵宛烟低头，看着身边那人，握圣旨的手，骨节紧绷。她一定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吧。龚家的势力，真是大了些。为什么……要背弃我呢……
下朝之后，赵宛烟和赵含钰落在了后面。
“姐姐一会儿能到我宫里来一下吗？”
赵宛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会自己宫里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华阳宫。
这一次，宫门口果然没人拦着。赵宛烟冷笑。这偌大的皇城，果然没有小小的一份情容身的地方。笑着笑着，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那个一直跟前跟后，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姑娘，那个总是从怀里摸出偷藏的糕点，塞进自己嘴里的姑娘，那个指尖轻触就会红起脸的姑娘，那个和自己说要是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的姑娘……那个本来，自己想要和她一生一世的姑娘，就要嫁人了啊。嫁给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心里痛，痛得不想往前走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要去林将军府，为什么林将军会秘奏将我赐婚边陲小国，为什么你们那么不小心，会被龚家查到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瞒着我呢，为什么给我机会去推翻你们的计划呢……
宫门就在面前，几乎可以闻到里面的香气。赵宛烟却想逃。
“三公主。”
眼尖的宫人看到了赵宛烟，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堆人，跪了一地，喊着：“皇太女吉祥。”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赵宛烟直直地走进华阳宫，扶起了同样跪倒在地的赵含钰。那个从不拘礼，只会扑到自己怀里叫姐姐的姑娘，去哪里了呢。
“姐姐，来尝尝我做的糕点。”赵含钰将赵宛烟引入宫中坐下，端了一盘点心放到桌上，“这些糕点本想明日再做给姐姐吃的。只是明日，嬷嬷就要来教我为人妇的礼仪。所以今天匆匆做了。晚上能留下吃饭么，还有几个菜，也是想做给你吃的。”
何必呢……赵宛烟根本吃不下，却在瞥见赵含钰微红的双眼时，不自觉顺着她的意思，夹了一块点心入口。外酥里嫩，花香合着奶味，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纵然赵宛烟全无胃口，也品出这点心实在美味之极。从未下厨的皇女，做出的点心？赵宛烟不信。
“姐姐再尝尝这块。”赵含钰习惯了赵宛烟的冷面寡语，一时竟看不透她与平日有何不同，只是见喜欢的人尝了自己亲手做的糕点，面露享受之色，心中大喜。也不记得自己就快悲催地嫁人，只是希望赵宛烟能多吃几口。
指尖明显的新刀伤，还有烫红的地方，赵宛烟木木地张口，由得赵含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绿豆裹着红豆，中间是甜而不腻的果蜜，很是润口，好熟悉的点心……
“无双楼？”赵宛烟不确定地开口，再细细看盘中未吃的点心，还真有几款是自己眼熟的。
“姐姐果然厉害，才吃了两块就吃出来了。”赵含钰笑着倒了杯茶放在赵宛烟手中，“还有这个。”
一口茶喝下去，竟将口中的余味引发出来，满口香甜，如饮蜜汁，果然是无双楼的味道。
“无双楼，我只在五岁那年和母妃出宫吃过一次，后来再去，已经没了这店铺。”赵宛烟隐约觉得，不该继续这个话题，却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会他家的秘制点心？”
“因为我呀，有次听姨妈说，姨夫纳了一房小妾，正是无双楼以前的厨娘。虽说是秘方不外传，可是我去软磨硬泡了好几次，恩威并施，加上姨妈开口，她还是答应教我了。不仅是这些点心，还有无双楼的招牌小菜我也学了几个。不过时间不够，做的没点心好吃。”赵含钰习惯性地又拿起一块点心喂到赵宛烟嘴边，“你和我说过，当年和龚妃娘娘在宫外吃的那餐饭，真真是世上最美的味道。我总想着，若是在你生辰那天，能亲手把那滋味再送入你口中，该多好。虽然是差了一天，不过这味道总是不差的对吧。”赵含钰声音稍有低落，又很快恢复了欢愉，眼睛微红，却是笑意不减。
本来，还想着，在明天，合着这餐茶饭，表明自己对她的爱意。可惜，终究是造化弄人，这份感情，只能在糕点中，饭菜中，却再也不能诉诸口中。赵含钰想哭，很想很想，却又想着，这最后一个，能用自由身和赵宛烟说话吃饭的日子，不能在泪水中荒废了。这个自己爱了很久很久的人，终究，是没有机会，让她知道，自己曾经是那么想和她在一起。那么爱，却被一道圣旨，封了口，再不能言。
纵然是人间美味，赵宛烟也尝不出丝毫滋味了。什么背叛，什么争位，什么阴谋……荒谬，荒天下之大谬……自己辜负的，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年华，是怎样的自己啊。心口一紧，嘴角腥咸，手臂滑落，玉葫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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