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神

　　我不常去别人府邸，除非有特殊的事由；别人也不常进我的府邸，除非也为特殊的事由。
　　然而那天他的到来，我相信，只是循了神的指引。

　　和他见面的地点是寝殿旁的一间耳房，青山绿水的屏风斜立在门口权作蔽掩。
　　持续几天的雨水搅得满城氤氲，当身着三重榉二蓝直衣的青年越过屏风阴影时，我真切地感受到沉拖的指贯令他烦恼。
　　临近戌时，暮秋的白日已经开始入眠，灯烛早早被点亮，本寂静的火焰，因他带进的凉风摇曳，薄纸上的字迹随之泛起涟漪。
　　我抬起头，那张与他外祖父迥异的脸，略椭，略白，圆眼，薄唇，介乎孩子气与沉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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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我在心里没来由的暗自惋惜他竟像他父亲那么多，而旁边那个人却轻轻松松地笑道：“如此倒少了相关容貌的玩笑了。”
　　这人怕是自己被玩笑烦腻，表面无甚反应，但内里实在的委屈竟使得他替后辈庆幸起来。
　　我斜眼瞧他侧面的轮廓，屋檐下，阴影中，边缘模糊，但眼角鱼尾唇畔波浪明晰。
　　如何养尊处优也敌不过寡情岁月，突然我禁不住想顾镜自揽，是否也如他般，在如梭流逝的晨昏交换中仍蕴初时少年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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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见你，恍然已是十数年前。”我微笑道。
　　“冒然叨扰，敬望见谅。”
　　恭敬的行礼，显出极好的教养，他在尘梅色高丽边儿的坐垫上坐下，小心翼翼的将一直搂在怀间长且厚的包裹放在柚木地板上。
　　他垂着眼，我只能看见那双眸子里有两点火焰倒影在跳跃。
　　“此番前来，乃为完成外祖父遗愿。”
　　说着，他徐徐解开包裹上斑浓染的丝绳，抽去外层布袋，渐渐显露里面一张古琴。
　　这种琴于我，好比素绢，看得出它的好却全不觉它的妙。
　　那个人该不会不了解我。
　　“外祖父架鹤西归之前，曾苦心数日谱得一曲，本欲亲自奏于大人，岂知天意造化无可奈何，只得于弥留之际嘱咐晚辈定要代奏大人面前，以了心意。”
　　青年熟稔的调了音，抚弦双手略顿：“此曲名为，‘迷神引’。”

　　一声，如山谷清雅。
　　一声，如流泉徊潺。
　　一声，如落英泣露。
　　一声，如玉碎凤吟。

　　“刚才那曲如何？”
　　得意的眼眉弯起，尽是讨赏表情。
　　我淡然含笑，道：“明日献于公主的，莫不是这首？”
　　他竟撇撇嘴，微不可闻的轻嗤：“谁说要给她——”
　　才离了弦的手指握起酒盏，白洁润泽的外壁将他的指头晕得暧昧。
　　我举壶为他斟满酒液，看他喉头滑动一饮而尽。
　　“‘清乐’，送与你，可接受？”
　　我俯首，仔仔细细的将扇面上的散金碎纹一点点收折。
　　“你知道，任何东西于我，只在乎有用或无，过于纯净的事物，可偶尔赏之，却不合我藏。”
　　他垂眼，沉闷半晌，忽而伸手接近我袖边缘：“没有例外？”
　　“对于阴阳师，任何例外等于死咒。”
　　我以扇拍他手臂：“你喝太多了，差人送你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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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节分明的十指在细韧的琴弦上舞蹈，我定定地注视着那双手，起落拨挑之间，轻易显露出那个人的痕迹。
　　世人皆知青年尽得其乐痴外祖父真传，严肃督导下教养出的技艺品质自不必说——虽那家伙挠着半白须发烦恼着“不知何时才有长进”的样子我记忆犹新。
　　那时我是怎样回应？
　　“吉昌这孩子也是——大概同为父师者皆有如此叹息而年青者反倒置身事外。”
　　“唉，难道就没有什么解救之道？”
　　“也不是完全没有……”
　　“那是……”
　　眼目酸涩，如哽在喉，紧紧握起拳头，我几乎使尽全力才不至窒息。

　　最后的音符落定，那手平抚弦面，须臾，藏回袖中。
　　“晚辈献丑，饶是竭尽所能终也及不得外祖父五分啊。”
　　我深深吸气：“哪里？！博雅大人在天之灵已甚欣慰。”
　　这个蠢人，终是将这曲藏于我处，用无法回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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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在随侍的引导下离去，我意外脱弦的行事回复轨迹。
　　直到躺入温和舒暖的褥被间，那双在弦笛之上异常灵巧的手再现，带着曲调的节奏起伏。

　　迷神引，引迷神。
　　空中笛音耳边近，泉中月影手可及。
　　飞鸟没林思渺然，君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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