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一
　　每逢清明，他总会来祭拜她，带上几碟小菜，一壶清酒。在古冢边一坐便是一天。
　　不祭酒，不说话，不点香，仅是倚靠在古冢的碑旁闲坐着，说些零零散散的趣事。从天明坐至日落。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年年此日，年年如此。

　　起初，她只觉得此人特别，看得久了，却忽然开始羡慕起躺在古冢里的那位。
　　“短短一生，竟能得此记挂，亦无憾矣。”
　　她靠近古冢，幽幽叹息。

　　“可是我，却多么希望他能忘记……”
　　古冢碑旁，亦轻轻传出一句委婉叹息。

　　她惊异抬头，看到古冢前不知何时已站立了一道窈窕身影。她一身白衣，清丽娉婷，她忽然讶异她竟如此年轻。
　　若非此日是清明，若非此时过黄昏，如果这道白影不是如此鬼气森然，她恍然会觉得她仍是一个“人”。

　　“他每年都来……”
　　对方与自己一样同为异类，她也就大方的显出身形。青绿长裙，婀娜身姿，眼角处的妖纹鲜艳夺目。

　　“我知道。”她凄然一笑，目光黯然，“所以我一直不曾离开。”

　　夕阳斜照，古冢寂寥。她与她一时无言，任光影在地上森森的拉出两道长线。

　　二
　　她是花妖，修行尚浅，对人世充满好奇。
　　她是女鬼，死于盛年，对人世尚有依恋。

　　虽非同类，相遇在此时此地，却仍属有缘。是以她们相识一笑，比邻而坐，相谈间仿若多年姐妹。

　　“他是你夫君？”
　　“是，也不是。”
　　“为何？”
　　“我未曾过门。”
　　“啊？”轻轻的讶异充盈眼底，这个答案分明出乎她的意料。
　　那几十年来未曾间断的身影，她曾以为仅仅是对亡妻的惦念，却原来……她还不曾是他的妻。
　　“那……他？”难道终生未娶？
　　“我不知道……”她轻轻摇了摇头，神情哀伤。放低的语气仿佛陷入回忆，却又似乎只是在总结曾经：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咦？
　　这样的结论显然更出乎意外。花妖不解，神情迷茫。可是女鬼却不愿再多说，她只是轻轻执起放置在古冢前的杯盏，对着自己祭上一杯清酒，神情落寂。良久的静默过后，她回头轻轻问了一句，“想听故事么？”
　　“嗯。”她欣然点头。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亦是体贴她想述说的心。

　　故事不长，人物也不多，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故事的结局，是已然注定的悲剧，对涉世未深的花妖来说，却不免是一幕令她唏嘘的世情百态——
　　一幕尘世间痴男怨女的无辜纠缠。

　　“原来，他并非你所爱。”
　　“是啊……但这么多年来，只除了他……”

　　——曾经深爱的，人走茶凉；排斥嫌弃的，却情深意长。这样的讽刺，是在嘲她看错了人，还是在笑她枉送了命？

　　“当年，我真的以为，他会如他所说与我共赴黄泉。结果，真正愿意陪我的，却是那个我百般嫌弃的。如果当时不要一意孤行……”
　　“世事难料。”看到她眼底的遗憾，她柔声安慰。
　　“是啊……”她苦笑，“若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彼时年少，奈何轻狂。

　　三
　　细雨绵绵，清明又至。
　　他又一次携酒菜而来，在墓碑旁随性而坐。低沉的语音诉说着路途上的趣事，潇洒一如往昔。

　　她躲在不远处偷偷问她，为何不肯与他见上一见？
　　她摇头轻叹：人鬼殊途。

　　雨点渐渐加大，点透了冢前黄土，也浸透了他的衣衫。无奈碑墓前空无一物，他并无地方可以避雨。
　　她急了，变出了一把伞欲冲过去。她却急忙拉住了她。
　　她回头，看到了她眼底清澈一片，神情中分明透露着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的为难。她却宛然一笑，了然的语气分外坚决：姐姐，我看不得他再如此寂寞。

　　——可是，人妖殊途！
　　——若真是劫数，我也认了！

　　她化出身形，悄然立于他的身侧，打伞替他遮去雨幕重重。
　　他恍然抬头，空洞的神情里却忽然略过一丝惊喜：梦蝶？！……
　　梦蝶？
　　听闻自己的闺名，古墓后的身影不期然的一惊，她惊讶的回头，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为什么？
　　墓碑之后，她摇晃着身影，用眼神质问。
　　——让我替你陪他吧。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幽幽怨怨的眼底情意万千。
　　她用唇语委婉轻叹，她说：姐姐，我已爱了他好多年。

　　青色的衣袖衬着身侧的男士长衫。她的十指紧扣着他，不舍得放开。
　　他则微笑着包容了她的小动作，抚摩着她的脸孔，一遍遍温柔的喊着她的名字：梦蝶。

　　雨意凄冷。
　　两道身影恩爱的相携而去。
　　多年古冢处，只余她倚碑独立，双目模糊。

　　四
　　这一年的清明，小径仍在，却无人前来。
　　她并不意外。怅然的靠在碑旁，任思绪沉浸往昔。

　　她想起了那年的元宵之夜，那年的月下之约。她记得他是如何真诚邀约，她又是如何真心赴约……
　　如果，如果那时，没有遇上那个人……

　　思绪绵绵，如雨声点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二十几年前。
　　那日，她匆忙行路，路途上不慎与人相撞。她愤恨抬头，撞人者却已张扬离去。叹了声倒霉后起身，足下却不禁一软，身躯控制不住的往水桥一旁歪斜而去。
　　糟糕！

　　“姑娘小心！”
　　低沉嗓音自身后应时而起，未及反应，手臂已被对方稳稳扶住。她抬头，不期然的望入了一双温柔眼眸。心在此时砰然而动，一眼魔障。
　　她痴痴而立，他却温柔替她将掉落的花灯捡起，又帮她将歪掉的发簪插正。俊朗的眉目深处始终舒展着柔和的笑意。
　　“多谢公子。”终于，她回神，找回自己的声音。想到自己方才唐突的盯着对方望了许久，不禁双颊飞红，颜色动人。
　　“姑娘不必介意，”他施礼一笑，神采飞扬：“赶路匆忙，也要小心足下啊。”抽回扶住她的手，就此潇洒的转身而去。

　　这一场相遇本该就此打住，再无后续。最不该的，她却就此堕入相思。
　　再之后……

　　——咦？
　　小径上忽然传来的脚步声，瞬间打断沉沉旧梦。她举目顾望，神情在见到来人后蓦然惊异。
　　是她！
　　那……他呢？
　　凝视着她，梦蝶眼底的惊讶疑惑交替隐现，至最后拧成一股焦虑的情绪，宣泄而出。她问：他呢？他在何处？
　　小径另一头，她闻言默默停步。再抬起头，却是神情凄楚，她说，姐姐，你打我吧。

　　——你告诉过我，人妖殊途，我却执意不信。
　　——一年夫妻，早就耗光了他的精气，他却临死都不怪我。
　　——姐姐，你知道么，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人。可是他说，他不后悔。
　　——他一直爱着你，到死，他叫的还是“梦蝶”！！
　　——姐姐，他说，他要谢我。明明是我害死了他，他却说他要谢我给了他一年美梦！
　　——他好傻，姐姐，他为什么这么傻！！
　　——是我害死了他，明明是我害死了他啊！！

　　絮絮叨叨，一言一句。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又像在向她说明。这一年与他，如裹糖毒药；这一年于她，如人世沧桑。而于她，却仿若是一朝繁华过隙，一场当头棒喝。
　　泪再难控制，幽幽怨怨，无声而落。她犹如瘫软般就此跪倒在地，任远处的她声嘶力竭。
　　千般自责万般委屈，任胸口凄楚满溢，却是无言。

　　——我要去陪他，黄泉路太长，我要去奈何桥上等他。

　　施施然站起身，她幽幽而行。当白色衣裙经过那道青色人影，她说，妹妹，我不怪你。

　　——你道行太浅，心性良善，是我没有阻止你。
　　——明明知道你和他这一去，就是这样的结局，我却没有对你说明。
　　——妹妹，残忍的其实是我，不是你。
　　——因为我，已经等了他太久……却始终等不到白首。

　　白色的身影越行越远，小径的尽头，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似乎就在那含笑等待。她怔然伸手，眼泪落满襟袖，却再抓不住她的衣角裙侧。
　　忽然间，她开始不懂。
　　这一年的美梦，究竟是她给了他；还是她给了她。

　　夕阳已落，黄昏尽头。
　　她茫然四顾，眼中只余古冢幽幽。再没有了那抹冢中丽魂，也再不会有那个冢前痴人。
　　苍凉般放声狂笑，她终于懂了。

　　人鬼殊途，人妖异路。但到底能陪他的，不会是她。
　　她不是梦蝶。
　　她仅是一株蝴蝶兰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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