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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萝,栖碧弦
紫萝,栖碧弦
怕这样的阳光刺眼,流年无痕,细密透过指尖。纤滑的掌心里托着一寸半的光线,掌纹纠结处闪烁着一夏的寂寥。
年岁就这样过去。
薛乐言低着眉眯缝着眼看青草从地缝中挣扎着裂出,自己的影子覆在脚上,遮出那么一方淡淡的阴凉。正午的庭院被蝉鸣得不敢开一星半点的花,只剩怏怏不乐的藤蔓在树影里蛰伏,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都是一样萎靡的郁郁。青葱年华到了鼎盛的头头上,开不了花,只落在庭院中默默看南门外斜上去的一方窄小天空,薛乐言知道,那是无限晴岚中的极有限的一部分,宛如他未被尘世开启的生命,只在这碧弦空山上展露一个棱角的神秘。
神秘的背后是无休止的寂寥。
薛乐言很习惯地转过头去,他要看看那些药材晒得怎样了,强光虽然好,但是晒多了还是会影响药性的。他伏下颀长瘦弱的身子,葱管似的雪白手指灵巧地拣出药里的草渣,一根一根,丢到槐树底下去。
如果不是轰地一声篱笆墙折裂的声音,他还会继续把药材拣完,然后把它们挪到阴凉一点的地方去。
最后一根草被挑出来,薛乐言的嘴角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他有最温柔的唇线和秀气的眼神,晶莹不掺杂尘色,不受任何污浊的透明。他的肩膀定住了,头才斜侧向来人:
“你把我的院墙弄坏了。”
对方用一种快活又无理的语气说道:
“我帮你修好,你就会让本大爷借宿一宿么!”
“好的。”
“本大爷就知道!”这好像很在来人的意料之中,他操着金陵城内的贵族口音,说话有些粗俗,“你要多少银子?”
薛乐言用筛子翻转着药材,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它们,这些在阳光下反而失去了光泽的植物,即使死了还是有那么温柔细腻的性灵。它们是站在病痛和死亡的前沿和生命对话的,植物用死亡来答谢药师的采择,把生命的光泽镀到病患的身上,这常常令他觉得愿意与这些枯黑的植物厮守一辈子,进行一次最冗长的沉默对话。
“哎,你考虑个数出来,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嫌多的话自然会还价的了。”
“进来吧。你走上山来路途已远,容易中暑,我忙完冲凉茶给你。”
对方毫不犹豫:
“好!这鬼天犯煞,热死本大爷了,正好来杯茶爽爽口!”他抬脚进门的一瞬又顿住,“你把琼云紫萝搬进来撒,放在外面活活受虐,败花人!”
琼云紫萝是一种名贵的花,然而只养药材的薛乐言却独保留了这一种花,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偏爱来。
薛乐言抬起头,正眼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很细致的眉目,神态间一股痞气张牙舞爪地流露出来,天生笑嘻嘻的爽快。奇特的是,他的眼神却是和气的,秀美的,讨人欢喜的。
“里面坐吧。”
薛乐言放下手上的事情,走到前面引他进去。
“兄台怎么称呼呀?”客人喝了茶,嗓子得了滋润,顿时有了喋喋的动力,“一个人在山上住着,很有闲情呢。”
“我叫薛乐言。”
“噢,薛乐言……本大爷叫苏忘忧,你随便叫,叫老弟也成。”
薛乐言看着苏忘忧大口大口牛饮,便抿着嘴笑,优美的唇线又舒展开来。
“你一个山上的野人竟然也种琼云紫萝,果然很有情趣,我估计整个金陵城都不会有人种的了。野人,你很爱附庸风雅么!可惜琼云紫萝躲在深山里,没人来看,要不是本大爷今天光顾你这里,你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碧弦空山里的琼云紫萝的。”
“琼云紫萝本是喜荫好静的植物,人多手杂,空气也污浊,养不起来。”
苏忘忧瞥了他一眼,嘿嘿笑道:
“你倒挺有研究的。我小时候也见过家里人养这花,可惜后来再也没见过,只听说它娇贵,极是难养呢!如果不是你让我看到,我还以为它已经在世上绝种了。”
“喔,你家里人为什么不继续养它呢?”
“死光了,谁来养?”苏忘忧挤挤眼,做了个滑稽的表情。“你看本大爷这样子,像个侍弄花草的料么?”
他说得轻快,薛乐言也不多问,只是取了少许没药填在炉鼎上燃起来,屋里袅袅飘出丝丝淡雅香气。
“我饿了!野人,弄点吃的来!”苏忘忧俨然反转了主客身份,用一种放肆的口气朝他命令着,“哦噢,你会煮饭么?”
“你等一会儿。”
薛乐言让苏忘忧住在北院的暖阁子里,自己一大早起来去北山采药。他喜欢早起,出门的时候整个庭院都是沉睡的寂静,除了那些初醒的翠鸟啼鸣。
灌木层和参天树之间的空隙里,层层不匀净的薄雾像丝锦织成的缎子在静谧处浮动着,薛乐言在水蒙蒙雾腾腾的林间穿梭,睫毛上沾着晨露的微香,走过的地方是拐杖的笃笃声,一路回响着山谷的幽寂。这最崎岖的山路是他最自在的处所,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泥土,从上面的紫藤一直到底下的落花生,他与这里熟识。今天除了要带一些山下村民需要的白芷和甘草回去,还要摘些野果,因为他并不知道客人打算住几天——对了,苏无忧还跟他提过,需要一些茯苓、黄芪和乳香,都是一些贵族男子喜欢用来驻颜养生的草药。
草丛中杂乱地长着一些半夏,薛乐言想起山脚的樵夫气郁多痰,便拿出小锄挖了几株,刚抖去块根上的泥土,便听见背后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来:
“咦,你也胸闷呕吐么?”
“你怎么来了?”薛乐言不用回头也知是苏忘忧,山中便只有这两人了。
“早上睡多了容易头昏,你做大夫的还不知道么?”苏忘忧笑嘻嘻地凑过脸来,“哦咦,真的是半夏啊!小心有毒哦,还不用手巾包起来!”
一条雪纺纱蓝手帕递到薛乐言的面前,帕子的一角绣着花,刺花的线用植物的汁液浸过,用盐固定了色后像活生生的嫩瓣,浅紫浅紫泛着光。银线大镶大滚的花茎,灼灼地要逼出日光来。薛乐言不敢接,怕脏了手帕,掏出自己葱白棉布的手帕把半夏草卷进去。
“哦咦,你很当我外人看么!”苏忘忧的语气很自嘲。
“你也懂药理吗?”
“十几年的药吃下去了,还能不识得半夏么?”苏忘忧自小多病,被诊为时气呕逆,床头的汤药是常伴的,而此时他难得心境开阔悠闲,百无聊赖似的扯弄着手帕,在腿上反复地叠起来又展开,“我要的杏仁和乳香你有没有啊?我天天都要涂脸的。”
乳香是一种名贵的香料,拿来涂脸倒是极少听说。薛乐言看他要的都是些诸如黄精川芎此类养颜美容的东西,不禁说道:
“你胆气郁结,舌尖呈暗青色,应该多进些白花石榴固肠止血才对。”
“唉,大夫都一个样子,尽说些没有谱的话!”苏忘忧似乎对此毫不信任也不关心,自顾自地陶醉道,“还不如多顾顾着自己这张脸!我就是喜欢保养着打理着它,只要我照镜子的时候觉得顺畅,其他的你管的着吗。”
薛乐言别过头去只管挖药草,苏忘忧依然在那里宣扬他的护养论:
“你是野人,是不会懂的啦!男人最需要保养的就是脸,谁不喜欢你英俊潇洒往那一站,谁见着都喜欢,人家看着喜欢了,你说什么都管用了……”
幽深的灌木丛里莹莹地泛着红艳艳的光泽,如同一颗宝石缀成的眼睛,精灵地盘踞在七张大叶中间闪闪地瞪着薛乐言。他知道那里一定是七叶一枝花的所在,这种珍贵的解毒草药只能在这样幽暗的地方才能找到。
他兴奋地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拨开灌丛,一步步接近它,他必须小心谨慎。因为七叶一枝花的附近往往有一种叫做“七步倒”的毒蛇出没,他不能惊动了这些危险的生物。
挖到了!薛乐言抿起嘴笑,这是难得的收获。他把七叶一枝花丢到背后的箩筐里,起身往回走,然而却一眼看见一条“七步倒”,正目光炯炯地盘踞在喋喋不休的苏忘忧身后!
“小心别动!”
然而苏忘忧没有这样的运气,他一晃身子,惊住了“七步倒”,蛇不通人情,对着他的手臂就是狠狠一口。苏忘忧只觉得臂膊上狠狠一痛,回头看看不见什么异常,撩起袖子再细看,两个密密的蛇牙印子,还汩汩地渗着血,一点一滴变成紫黑色,不禁大大吓了一跳:
“这,什么玩意!”
“这是传说中的七步倒。”
“七、七步倒?”
苏忘忧的悠哉变成大大的惶恐,面色也开始灰黑,呆愕地看着薛乐言。
“是一种毒蛇,山下的村民叫它七步倒,因为它毒性强,发作快,很快就能置人于死地,”薛乐言嘴里淡淡说着,手里迅速地把七叶一枝花抽出来放在小药杵下飞快研磨,“简单地说,中了七步倒的人,走不过七步,就要倒地身亡。”
这时候就是蚊子痒痒般的小痛也要被苏忘忧的恐惧渲染成万蚁噬心了,顿时他觉得浑身无力,每一块肌肉都发痛,甚至呼吸也要困难,干脆连站的力气也不花了,一头栽倒在地上。
“啊!完了,本大爷要死在这里了!本大爷现在全身剧痛,呼吸困难!啊,我不行了!”
汁液缓缓从药杵下溢出,薛乐言用抽出苏忘忧的手帕蘸了药汁,敷在被蛇咬伤的地方。
清凉的感觉渐渐渗进皮肤,伤口似乎也减轻了疼痛,苏忘忧迷迷糊糊地仰起头,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梦里飘渺传来:
“你会好的。”
梦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一轮满月当空洗影,晕散出柔和的光。
月里,是苏忘忧抿着嘴,幽淡而腼腆的脸。
有的人注定要漂泊,而有的人却注定要在原地守候。
当飘零的心情忽然站定了,守候的平静却开始莫名忧虑。
潜意识里流动着盼望着的东西只能像幻梦一样盼望下去,一旦触碰,就真的像梦醒一样的流年耗尽,魂飞魄散了。
苏忘忧从暖阁子的床铺上醒过来,就着窗前落到枕边的月光看自己的手。患处已经消失了疼痛,清凉的感觉一层一层漂浮着,他看不到伤口,伤口已经被精细地包扎过,用的是浅紫色的,绣花的布。
白底紫花。淡淡的纹路,清晰得花脉也近在眼前。
是琼云紫萝的绣样。
苏忘忧想不出来,一个深山里的男人为什么也会有绣花的手帕,也许他也有过深爱的女子,或许又是什么负心的女人,或者全是那野人自作多情,总之他保存了这么一块奇特又秀美的手帕。
他想起自己的手帕,让他想起送自己手帕的那个爱人,也是这样淡淡的笑容,很素净,很瑰丽,带着一点点苍白的神秘。可是这些都是烟云一样的事情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已经如同金陵城上的云烟,风吹过来,魂儿都散了。
他烦了,垂下手臂任意地搁在床沿上,扭过头去避开那一地繁华又凄凉的月光。
薛乐言在庭院中就着月光洗衣物。
这晚的月亮是圆了亮了,照得院子里有一种蓝蓝的银白色,墙是蓝蓝的银白,房顶是蓝蓝的银白,甚至连被露打湿了的泥土也闪着一种明蓝。薛乐言伏着身在洗白天采药穿的青灰织云布缎衫,都蒙了尘,洗出来的水底铺着一层薄薄的泥。他晾了衫子换了水,拣起那块雪纺纱蓝手帕浸了浸,往上面涂拌过盐的胡萝卜汁。几番浸水后,药汁和血迹都渐渐淡褪,手帕一如从前的鲜亮柔滑。
这手帕的做工确实精细,用银丝线缀成的双面绣,非巧匠而莫能为。薛乐言将手帕摊开着铺在石板上,压上碧绿的小石头风干。他一面看着,思绪漂浮在庭院中的那盆紫萝上。
手帕上绣的花,像是紫萝吧。
珍贵的琼云紫萝稀世难寻,每一株紫萝的背后都会有一个故事。
曾记得有人这样说过。
日子懒懒地过,苏忘忧说过的话一句都没有兑现。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给过薛乐言半个子的房钱,倒是院子里的篱笆墙修好了——那也是薛乐言修好的,他看不惯东西散乱的样子。而苏忘忧也像失忆了似的,只字不提要离开的事,好像忘记了自己曾说过,只借住一晚上的话。他和薛乐言的房子庭院都渐渐熟络了,更加心安理得地住着,就像一个新的房主人,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薛乐言做的饭。
这一日又是晌午,苏忘忧照例赖床没有起来。薛乐言在庭院中收拾草药,只听得远处人语嚣嚣马声嘶哮,不由得有些奇怪。碧弦空山路途险恶,平时一两个人影已是难见,怎么还会有人带队上山来?
很快地,庭院外面就过来了一骑,像是领头的人。浓眉大眼的少女一身戎装,英姿赫赫地在高头大马上扯定了缰绳,手里紫金线缠过了的马鞭高高扬起。
“嘿!我问你个事儿!”
薛乐言如常地翻动检查药草的情况。少女见他似乎毫无反应,放大了声音道:
“我问你个事儿!向你打听个人!”
“你说吧。”
“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湖蓝裙子的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柄剑,模样儿嘛……哼,还算过得去!狐狸精相!你看见没有?”
“深山里人迹稀少,更何况女人,又怎么敢单独上山。”
少女瞪大眼睛,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真的没看到?”
薛乐言不再重复回答她的问题。
少女怏怏地调转马头,恨恨自语:
“哼,苏无忧,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出你这只狐狸精,挖开你的心给他看看,是什么样的毒黑!”
马蹄疾声而去。
薛乐言手中握着的药草,满满的一把,被太阳晒的枯枯的,用力过度后,忽的折断几根。
“哦咦,看来我醒得很恰当啊。”
苏无忧支着腰,慵懒无比地斜倚在门口,睡眼朦胧的笑容。
薛乐言不理他,转过头去搬晒药草的架子,被苏无忧一个箭步的疾冲上前拦住:
“薛乐言!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薛乐言绕开他去撮弄蒸着乳香的炉子,苏无忧在背后冷冷地叫:
“咦,你早知道吧!”
“你说好了。”薛乐言停住,忽然直起身,定住,微微侧过脸来。
他注视着的,是那盆静静的琼云紫萝,在焦灼的日光下纠结的琼云紫萝。
他再一次想起那句话,每一株琼云紫萝的背后都会有一个故事。
“首先很不好意思,本大爷骗了你一段时间,我是个女的——不过你未经我的允许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这样我们也就算扯平了吧!”
苏无忧笑嘻嘻地说着,又扯出她的雪纺纱蓝手帕玩似的甩着。
“你也没有在楚灵仪面前出卖我,可见你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所以我告诉了你,也不怕你不守秘密,”苏无忧叹口气,欢快又瞬地转成忧虑,“她是该来找我。”
“我早年死了亲人,在江湖上一个人飘来荡去的也学了点功夫,不过,我最擅长的还是家传的易容术——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就该知道了吧?那时候我心气还很盛,喜欢作弄人。辗转到了金陵城之后,遇上了一个小子,一见面就生了误会打了一架,后来又遇到几次,才知道那是侯爷家的二公子楚灵扬。也不知怎的,越是讨厌就越是撞见,到后来竟然发现,他就是我父母生前指定好的未婚夫——我家和楚家是世交!”
“楚侯爷是个守信用的人,他知道我父母还有后人之后,决心要履行婚约。而我却讨厌极了那小子,所以偷偷从侯爷府里跑了出来。”
苏无忧说罢,又嬉笑着瞥薛乐言一眼:
“你怎么啦薛老兄?难不成你畏惧楚家的权势,后悔收留了我吗?”
薛乐言淡淡地瞥她一眼,低下头道:
“不,我没这么想过。”
苏无忧非要扳过他的肩膀来看他什么表情,却被吓住了:
薛乐言色的双眸暗淡得如同放空了的水晶玻璃,漆黑漆黑的冷峻。那温柔缠绵的唇线,仿佛在一瞬间褪了颜色,干裂出心碎的痕迹。
三个月后。
又是晴脆蓝的天空,云多了些,阳光也消减了,薛乐言又进山去找何首乌,进来山下的村民身子骨都似乎调养得好了,找他的人也少了些,他也可以抽些空子去挖珍贵草药。山路依旧湿滑,他攀着山壁往上走,忽然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个女子跌坐在草堆上,被树枝划伤了脚。
薛乐言打开随身带的药箱,给她擦净了血污洗清伤口,开始包扎。
“谢谢你。”
女子开口说话,薛乐言抬头看她,大大的眉眼,浓浓的睫毛,眼神里有一种孤独的倔强。这眼神很熟悉,她正是那天来找苏无忧的女子。
“公子,你是大夫吧?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薛乐言缄着口,不知为何心中总是纠结。
“中了七花粉的毒,如果不知道那七种花的毒性,是不是无解了?”
他全身一震。呆望着楚灵仪。
楚灵仪苦笑起来,他看见她的舌尖隐隐地呈现出暗青色,一种诡异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她的笑容却是水灵的,嫩白红皙的,看了让人心都会颤抖。
“您不用顾忌,您直接地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无解了?”
他犹豫着点头:
“如果你没有下毒的毒方,配制出解药的机会确实微乎其微。”
淡淡地,一行清泪从无声处滑落了。她也曾经也是娇艳生辉的,她也曾经骑过高头大马,也曾经趴在二哥的肩头快乐又放肆地叫嚣,也曾经睁着妒忌的眼看着心爱的人被夺走,也曾经有过秋叶一样泛黄的追忆。
她想起她的二哥,那个眉眼里总是嵌着郁郁不乐神情的男子,他就像一张枫叶卡片一样,美得呆板又生动,亲近又遥远,他是夹字典里的标签,永远有着让她心疼又不解的可爱。他从来只是把自己当成妹妹一样呵护,却把她想要的爱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也曾痛恨过这一切,痛恨自己是他的亲生妹妹,痛恨那个妖冶女子的出现。然而现在,一切都敌不过他的悲伤带给她的疼痛了。
“我真后悔呀!为什么我要去试探她,为什么我要想尽了法子,甚至用死来要挟她离开。如果她还在,二哥不就会长长久久地在家里待下去,又长长久久待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了么?”
她哀声叹道。
“姑娘,你中了七花粉的毒了吗?你知不知道是哪七种毒?”薛乐言有些焦躁,伸手去探她的脉搏。
“公子,我的病你是治不好的,我只有求死才能解脱。我只求你一件事,把这个药方交给一个叫做苏忘忧的女人——如果已经来不及了,那么我的死,就算是对她的弥补吧。可你一定要告诉她,我恨她,我依然恨她呀!”
再多的爱恨,在她眼睛失去光彩的那一刻,风流云散。
薛乐言回到家,这一天他没有采到何首乌,然而带来了一纸的药方。他抿着嘴,神情里多少有些欢欣。
“我没能研制出缓解那种毒的药来,”他低着头,微红的面容上有羞赧之色,“不过,我得到了那种毒的解药药方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受这药的毒害了,你应该很高兴的。”
“药方是楚姑娘给的,她对你很愧疚,一心要寻死。她大概是三个月前服下的毒,我来不及救她了。”
“那个人,似乎还在等你的样子。”
“如果你在天有灵,就用幸福的眼光看待这一切吧,”他凝视着前方,眼神中透出一种温柔的笑意来,这是似乎是他唯一一次最大幅度的笑容,那么优雅的唇,高高扬起,“忘忧。”
他的对面,一副黄杨红木镶嵌的灵位,淡淡地,闪着柔和的红漆的光芒,那漂浮在空气里的微微的新木头香味儿,无限温馨。
苏忘忧到底对他说了谎。
她是那样爱那个叫做楚灵扬的男子,她不愿意让他处在两难的境地,家世的衰微让侯爷对这份陈年婚约已是万分冷漠,深恨她夺走哥哥的爱的楚灵仪,骗她喝下七花粉的毒,谁知她宁愿死在海角天边,也不愿意再给他带回一丝半毫的牵挂。
不过我们真的是扯平了。薛乐言抿起嘴,微微地笑,笑得眼角被泪水浸没。
我也是说了谎的人呢。
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可以去采摘半夏,冬天的雪积在山顶终于被一点点暖阳烘干,干冷的大地上开始有了绿,这惟一一点点春天的气息在山里面吞吐,给泪水也被冻结的碧弦空山带来一点点亲近的爱抚。
年岁就这样过去。
终于又恢复了人迹,哒哒的马蹄一路响彻空山,一直踏破庭院外的小竹篱,清脆断裂的响声。
“对不起,”年轻男子一脸歉意的神情,向着主人道,“需要我帮忙修好它吗?”
少女转身的刹那,男子感到全身似被温暖的清流包围,那种淡淡的、秀气的眼神和温润的唇线,晶莹不掺杂尘色,不受污浊的透明。
“好的。”
“姑娘一个人住在山上吗?”男子翻身下马来,扶起篱笆,一面回头问道。
“嗯。”
“你胆子真大。住多久了?”
“很久,”少女淡淡地看着他修理那些篱笆墙,手里剥弄着药草,“很久了。”
“没有人陪着你么?”
“没有——曾经有过吧。”
男子一怔,看着少女精细的眉眼,又似有几分相识,不知怎的他又回想起两年前的事情来,碎片一样的记忆划过眼前,都是关于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先生一个人在山里行走,可是来找人的么?”
“嗯……不,不是的。我是来找寻一些记忆的。”
“喔。”
“一个在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曾经来过这里,”男子仰起头,看着云破日出的灿色,看着漫山莹白的雪光,美丽的眼睛里泛起薄薄的忧郁,“不过她离弃了我,这些应该与我无关了。我花了很多时间,走遍了很多地方,就是为了忘记。不过现在,我又兜兜转转来了这里。”
“我也离不开这里,我家人的魂魄住在这里,”少女也仰起头,顺着他的方向,黑亮的眸子要视穿无尽的苍穹,“我家因为易容术出名,父母便被征召进宫为驾崩的皇帝装点遗容,谁料出了差错,满门抄斩,只剩我和一个妹妹分别逃了出去。”
“我和我妹妹重逢了,然而她却又因为意外,匆匆地抛下我,和父母亲的魂魄重聚了。”少女说话的语调平静而婉转,男子看着她的眉眼,心里泛起层层的凄凉。他不忍心去触痛她,便移开了视线落在庭院中一株奇异的紫花上,这花生得特别,也格外地惹人怜爱。在这样的冷天里,它也要挣扎着开出一点零星的花骨朵来。
“我也有个妹妹,可惜她也已经去了。”
男子说着,心又微微地抽痛起来,他忽然回过头问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苏乐言。”
少女睁着纯美的眼睛,素净的笑靥像一剂疗伤的良药,他惊奇地感受着,心上的创口像得了圣水滋润,渐渐愈合了。
楚灵扬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山谷里的风夹杂着雪的清香和阳光的浓郁。日光之下他的面容不再是忧郁的黄叶卡片,他灼灼地开始绽放一种生动的美,一种新生的鲜活灵犀。
“苏乐言,你,”他说,“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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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还是大一的时候写下来的,给紫堇轩看过,但最后没有中稿。
于是乎,放这里吧,不喜欢沉闷文风的可以不看。
我手写我心,五个字的一句话,放到今天是这么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