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
“你醒啦?现在是天宝五载。”
弘义君被白日里的雷声吵醒,睁开眼,听见那个绑着羊角辫的农家小女孩如此说道。
怎么又是天宝五载……等等,我为什么要说“又”?他想。
不久前,他还在离开长安城去往别处的路上,中途在茶馆歇脚喝茶饼的时候,拼桌遇到了一个满面愁容的茶客。
两人一聊才知道,原来是对方的阿妹近日在和家人一起进山采药时走失了。
这已经是那座山里今年以来的第三起走失事件,此前的两次在经历了附近住户们自发的大规模搜山后,都没有什么发现,所以茶客认为阿妹应该是回不来了。
一向热心肠的弘义君一听,总幻视茶客的脑袋上出现了一个卷轴,便自告奋勇替茶客进山调查。
在追寻可能的属于那位阿妹的踪迹时,他意外从一个山谷边上的山崖处跌落,此后就失去了意识。
他坐起身,正想和小女孩多交流几句,就看到一个妇人端着一碗水进来了。
“哎哟,你可算醒了,孩儿他爹还想着去村口请个医过来看看呢。”她热络地说着,把水递给了他。
“娘子,这里是哪?现下是哪一年?”弘义君接过碗,问。
“这个地方叫桃花村,现在是天宝五载。”她用一种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摔坏了头”的目光看向他,指了指小女孩,接着说:“你先前晕倒在后门的鸡圈里,还是阿凉发现的。”
这下坐实了“阿凉”的说法。
看弘义君似乎想不起来到这里之前的事,那位村妇便表示来者是客,家里男人已经同意收留他几日,又告诉他要是能起身,可以到村中转转,说不定会想起些什么。
于是弘义君便叼着路边捡的一根狗尾巴草,蹲在桃花村的田埂上思考人生。
头上乌云滚滚,风儿甚是喧嚣。
哦,他现在又不是弘义君了,而是江湖客。
这个称号大概有着某种诅咒。
上一次得到它之后,他在长安城的集市上遇见了一个有着一头短白发的道士,那道士说自己是纯阳宫关门弟子,有一手算命的好本事。
那时的弘义君刚刚受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就算对方狮子大开口跟他要了两砖算命钱,他也乐呵呵地给了。
可一觉醒来,他回到了天宝五载,又成了那个刚从稻香村里出来的年轻人。
当他跟新认识的朋友吴天乐说起自己应该已经加入了厉害的江湖门派,并获得了一个听起来很威武的封号时,对方听得张大了嘴,说:“没想到你连在梦里都过得如此精彩。”
你才在做梦。
弘义君化悲愤为食欲,多吃了两块饼。
后来……他倒真希望这位朋友能留在美梦之中。
自那一年始,他加入了无相楼,后在师父沉睡,师兄外出的情况下重新踏入江湖,果真成为了新的厉害门派的弟子,又变成了弘义君。
可吴天乐也被奸人陷害,死在那一年。
然后第二次成为弘义君的他,重新回到了这个时间。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噌”地站起来,眼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辉。
对呀,既然回到了天宝五载,何不去往永宁湾看看,说不定还能救下吴天乐和师父。
确定了目标,他就急匆匆走回村妇家,告知她自己有了要去的地方,希望她能给指条出村的路。
“这地方在山里,贸然出去怕是会迷路,听张婶说过两天二牛要去城里,不如你随他一同出发。”村妇如此建议。
“那便多谢了。”弘义君道过谢,就掰着手指等着日子过去。
二
夜里,不出意外果然出意外了。
弘义君出于信任喝下的,据说是村妇亲手熬制的鸡汤,成功把他药倒了。
因此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捆绑着,扔在了一个装着稻草的小仓库里。
鉴于翻车对弘义君来说已经是见怪不怪,他没有多花一瞬在感慨“人心不古”上,而是立即在适应了黑暗后,借着偶尔出现的闪电的光亮观察起了四周的环境。
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人被关在了这里。
其中一位,看身形是个小女孩,长长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
而另一位,仔细一看,对方居然跟自己那理应仍在沉睡的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两人显然也在观察着他,于是弘义君先行开口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误入此地的江湖客。
那小女孩兴许是害怕,没说话,倒是青年开口了:“顾尘。”
还真是师父。
弘义君见对方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又回想起阿凉和村妇口中的“天宝五载”,原本的半信半疑,此刻也信了大半。
……师父不在永宁湾,到这桃花村里做什么?
虽有千般疑惑,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一起逃出去,便问:“可有找到逃脱的手段?”
“未曾。”顾尘言简意赅地回答。
弘义君刚想说那试试我的法子,就看到顾尘在用一种平静但专注的目光看向自己。
这很像之前进行潜入任务时,师父让自己别开口的样子。
于是他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吵闹的动静,有人嚷嚷着:“既然他们留不住,不如就选一个今晚祭天!”
随后仓库的门被打开,一群村民打扮的男子手持火把和柴刀走了进来,每两人押着仓库里的一人,强行要带往别处,而三组人身前身后,也还跟着一些村民。
队伍行进了相当的一段时间,来到了一个相对周边的地形,显得高高地耸立着的祭台边上。
祭台通体漆黑,似乎是由一大块黑色的石头形成的,看上去有几分庄重神秘。
这里的雷声似乎更响了。
在乌云密布的上空,有电蛇在其间行进,伴随着雷声出现,祭台周边的小碎石则被狂风席卷。
领头的男子走到三个并排站着的“祭品”面前,问:“谁先来?”
自然没有人吭声。
“那便听听天意。”他从一个白色布袋里,抓出一把木牌撒到他们面前,而押着他们的人替被绑着的三人翻开正正落在面前的木牌。
图案依次是“桃花、桃花、空”。
“就你了。”那男子拽着小女孩的头发,就要把她拖上去。
“唉,等等!”弘义君见状,赶紧喊道:“还是我去吧。”
三
“哦?有胆量,那就换你。”男子倒是干脆,改为扯着弘义君的领子,在离祭台还有两三米的地方站定,一个猛劲把他推到了祭台上,然后丢给他一把做工粗糙的竹签香。
“把它插到香炉上,拜三拜,然后跟我念词。”
弘义君一一照做。
接着,男子给出了最后的指令:在祭台上跪一整晚。
其他人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继续隔着一段距离在祭台周边远远地看着弘义君,防止他逃跑。
很快地,随着雷声越来越近,弘义君感觉到自己身上出现了“毛发竖立”的感应。
他立即回过头对着顾尘大喊:“刀来!”
就在天雷即将劈下的时候,一把明显是从村民那里夺下的刀甩向了他的方向,而他在接到刀后也不敢耽搁,运起心法奋力将它拋向半空中,并伏地翻滚出祭台范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霹雳当空击中那把柴刀,将它炸得粉碎。
而弘义君活了下来。
领头的男子见状连忙上前,想把“祭品”再次抓回祭台上。
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个“祭品”的时候,包括“祭品”在内的周边的一切活物似乎都消失了,他所处的地方,却变成了祭台。
随后,他惊慌地想要逃离,但从那黑色的石头中生出了数条锁链,将他困在其中,拉拽到了供奉着香炉与真正的祭品的台前,让他跪了下来,并拿起手中的竹签香进行祭拜。
一侧头,竟还有一排穿着村民服饰,做着和他一样动作的人偶,头颅“咔咔”地转动着,也在看他。
就在他瞠目结舌之时,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将那些人偶劈得灰飞烟灭,而他也因为心神大骇,晕了过去。
“小演师,你的百傀叩梦越发精进了。”
从危机中抽身,回到顾尘身边时,弘义君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充满着欣慰与隐隐骄傲的话。
附近的几名村民已被顾尘操纵着傀儡打倒,他身上的绳索也解开了,正站在原地,带着笑等待着他多年未见的徒弟,再次走回到他的身边。
弘义君张了张嘴,心中涌现出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师父,我回来了。”
“嗯。”顾尘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这些年……衣饰倒是变得清奇了许多。”
弘义君挠挠头,“嘿嘿”地笑。
唉,人在江湖,武学虽然不一定见长多少,但衣服难免越来越花里胡哨。
在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得惊疑不定的凶恶村民的包围圈中,师徒两个旁若无人地叙旧,原本站在他们身边的小女孩却突然转身,奋力朝包围圈外逃跑,顾尘手中的牵丝轮转动,把人拦了下来。
这下弘义君可算真正近距离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哪是什么小女孩,分明是一个扮作女性的侏儒。
所以,现在不是天宝五载,这个“小女孩”也不是茶客要找的阿妹,而是村民们派来监视弘义君和顾尘的眼线。
四
等弘义君和顾尘配合着,再次击退了上前围攻的村民们,并生擒了这群村民中的另一位领头的人物——一名老者后,他总算同意束手就擒。
然后,伴随着老者的叙述,关于桃花村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原来,桃花村村民世代生活在这个常年有着多雨雷暴天气的地方,也已经适应了在这种条件下繁衍生息。
每年村中都会选出代表到祭台上祭拜天地祖先,进行开启第二年的祷告,祈愿来年能有好收成。
可自从天宝五载,桃花村经历了一次地动后,连续两位祭拜者都被天雷劈死了。
村民们为此惶惶不安,认为这是上天给予的惩罚,不得僭越。于是桃花村中的年份再没有更替过,他们也离开了地动后一片狼藉的旧址,更换到更深处的地区生活。
这期间,也有像弘义君一样的外地人曾误入这里,若这些人相信了这里是旧日的“桃花源”,愿意在村中生活下去,就能成为桃花村的一员。
可要是不愿意留下,或对此有所怀疑,为了不让这部分人将桃花村的情况散播出去,村民们就会让他们成为“祭品”,代替村民上祭台。
成了,桃花村的时间就可以继续向前流动,失败,也永远闭上了嘴。
要不是碰到了爱管闲事的弘义君,恐怕再过几年,都不一定会有人发现这里的异常。
听着这些故事,弘义君也大致猜测到了应该是由于地动,桃花村的地形发生了变化,加上那个自然形成的黑色玄武岩祭台中可能富含金属,造就了一个天然的“引雷靶心”,导致以往的祭拜者都会被天雷击中。
因为失联,桃花村新址又偏僻难寻,当地官府或许都以为他们已经死在了地动中。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官府处理的事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给茶客一个答复,便向老者描述了一下那位阿妹走失时的穿戴。
“她……几天前被村东那家收养了,取名阿凉。”老者叹着气,如此回复。
原来是阿凉。
怪不得那孩子看上去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却能准确地说出具体的年份。弘义君想。
五
将阿凉带回给茶客,并婉拒了对方的厚礼,弘义君才终于获得了与顾尘单独相处的时间。
“师父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他问出了最为好奇的问题。
“醒来后,我在楼中修养一月有余,听闻师姐说你在京中立了功,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到永宁湾,便出来寻人,也见识一番如今的世间是何种样貌。”顾尘回答。
一路上,他见过了巴陵的油菜花,也走过了瞿塘峡的白帝江关。
偶尔,顾尘会从过往的江湖人士口中听到关于弘义君的故事。
故事中的他大多数时候是个路过的江湖客,武力和才智时高时低,可结交甚广,上通达官贵人下识渔家小儿,且十分乐于助人。
虽然有时候会好心办了坏事,但胜在一片赤诚。
在那位托弘义君寻找走失的阿妹的茶客那里,顾尘了解的也是差不多的形象。
后来他就按照茶客指的路进山,沿着弘义君的踪迹追到了桃花村。
“小演师,你似是当初模样,又似乎成长了不少。”顾尘用目光描摹着对面的小徒弟的面容,如此说道。
“师父才是,我还以为真回到了天宝五载。”弘义君笑着说。
“你……仿佛希望相信村民所说的,难道对当年的事……有悔吗?”顾尘慢慢地问道。
弘义君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又重新望向久别重逢的师父,说:“如何不悔?”
虚假的天雷害死了吴天乐,而真正的天雷差点劈死他。
看来无论是什么时候,人心的“雷”总是胜过天上的雷。
走了两回江湖路,他早就明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相逢别离也惯是不由人,可无论是哪一次的失去,都不能说一句“不悔”。
就像他也曾在梦里,试图拯救了稻香村二十一次。
很快地,他又接上:“不过既不是真的,总是要向前看,至少现在能等到师父醒了,师门不久后想必又能热闹地齐聚一堂。”
说到这里,弘义君不由得打起了小报告:“此前我曾见师兄数回,可他不认我,兴许是显达了,不愿和我们牵扯上关系。”
“污蔑”王玄砚到一半,他先笑出了声。
顾尘却感慨道:“玄砚大概并无此意。不过自离开永宁湾后,你加入了名声在外的门派,还能认我这乡野师父,倒也不易。”
据江菱歌所说,起初每年他的小徒弟都会回到永宁湾看望,渐渐走得远了,便改成偶尔寄些书信和土产,多年来都未断了联系。
“因为那里亦是我的归处。”弘义君说。
他自江湖中来,与无相楼共济一程风雨,又回到江湖中去。
顾尘既然一路寻他而来,也应当在那些相同点颇多的描述中,察觉到那些不同之处。
譬如他的外表、武学以及行为,无相楼的小演师就是其中一面。
无相融于百相,百相即是无相。
如此一来,顾尘的徒弟与江湖客、诸多名门的弟子、弘义君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师父,我送你的小偶,你见着了吗?”
“已经妥善保管,锁起来了。”
“那就好。对了,我请你吃糖葫芦吧!就到师兄的眼线面前吃,馋死他。”
“呵……好。”
师徒二人在山径中,一左一右,渐行渐远,只余轻快的风拂过林海,自此千里万里,并肩天下人间。
插入书签
在下护国(看纸条)定邦(看纸条)叽里呱啦鹦鹉弘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