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1.大漠的风沙从不心慈手软。

　　落单的孤雁盘旋着，日头是那般烈，骏马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迈着蹄子。

　　李莫愁嘴上咬着根枯草。

　　酒壶已经空了，帷帽也变得破旧。

　　远方有一户人家，在漫天黄沙中，仿佛眨眼间就要随风而去了。

　　李莫愁决定在那歇歇脚。

　　2.这是额尔德出生的二十五年。

　　一个汉人，却住在大漠。

　　他是游商的孩子，从小没了父母，相依为命的哥哥前不久被沙匪杀害了。

　　报仇。

　　额尔德形单影只报不了仇。

　　于是，他向大夫要了一瓶毒药，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

　　死吧。

　　死了就能团聚了。

　　3.李莫愁敲响屋门，许久没人应声。

　　大抵是一间没人住的房子。

　　浪迹天涯多年，早已忘了礼法，李莫愁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

　　没有酒便罢，能对付睡上一晚，也比睡在漫天黄沙里好得多。

　　一个人还乐得自在。

　　可惜，屋里有人。

　　热水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一个男人坐在锅前，愣愣的看着他。

　　男人眨了眨眼问，“你是谁啊？”

　　李莫愁忽的知道尴尬了，他摸了摸鼻尖：“一个，过路人。”

　　4.敲门声响起。

　　好不巧，在额尔德想要离开的时候，有人来做客。

　　他没开门，外门的人敲了一会没了声音。

　　额尔德盯着自己的门，这扇门会坏吧。

　　还好那人没再敲了。

　　他收回视线，又有点郁闷，为什么不进来和他说说话。

　　下一秒，门开了。

　　灰尘飘起，遮住了额尔德的视线，他在一片模糊里看到方才敲门的人。

　　长得真是俊俏。

　　他看呆了，大漠竟能养出这么水灵的儿郎。

　　额尔德不知该怎样形容，简直就像天仙一样。

　　天仙说，他是过路人。

　　好罢，总不能赶客人离开。

　　只好改天再赴死了。

　　希望阿爹阿娘不会气恼。

　　5.男人给李莫愁倒了一碗热水：“我这里没茶，您喝水行吗？”

　　何必小心翼翼，他又不是荒漠里吃人的饿兽。

　　李莫愁接过碗道了句谢。

　　大漠的水不好喝，一股子铁锈味，顺着嗓子咽下，解不了一点渴。

　　要说水，还是江南的水最好喝。

　　软乎乎的，喝下去还能尝到甜。

　　江南是李莫愁的家。

　　本该熟悉的小桥木舟在一个个日夜里逐渐磨灭干净。

　　自从离开江南，他就只喝酒了。

　　李莫愁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捧在手中暖着。

　　大漠的夜才是最难熬的。

　　他见男人局促的样子，温和的笑了笑：“我叫李莫愁，汉中人，小公子不是胡人吧？”

　　男人慌张的自我介绍：“我叫额尔德，是汉人，你也可以叫我陈驰。”

　　“陈驰，额尔德。”
　　李莫愁念了一遍，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6.我叫额尔德。

　　定居大漠时，父亲给他取名额尔德。

　　额尔德，自由。

　　父亲要他自由。

　　陈驰则是他哥哥取的，哥哥读过书，说人不能忘根，因此给他取了汉名。

　　许久没人叫他的名字了，无论是额尔德，还是陈驰。

　　额尔德想，这人的声音真好听，笑起来也好看，比天上的星还璀璨几分。

　　“谢谢。”额尔德扣着指甲，很不好意思。

　　原来，这人叫李莫愁。

　　莫愁，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天要黑了，客人会不会留下来过夜？

　　额尔德问，“李郎君，要在这歇一夜吗？”

　　他不要死在夜里，那样太过凄凉，可长夜太漫长，如果有人能陪他说说话，或许就不无聊了。

　　7.额尔德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一只小狗似的。

　　李莫愁答应了。

　　对着这双眼，没人舍得说不。

　　额尔德闻言咧嘴笑了，李莫愁发现，这人的牙倒是白。

　　记忆里，他家有一只小狗。

　　傻乎乎的，最喜欢绕着人转圈。

　　后来那狗死了，死在冬天，滔天大火里，连带着他的家，都被一场火卷走了。

　　那狗是他捡来的，也是在冬天，雪堆里呜咽着，差点就冻死了。

　　李莫愁救了它，赶走欺负它的大狗。

　　那么这只小狗呢，需不需要他来救？

　　8.需要的。
　　额尔德说，“饼子需要泡水才好消化，不然会腹痛的。”

　　李莫愁好傻。

　　吃饼子一直啃，没人告诉他要泡一泡再吃吗？

　　或许是明月会蛊惑人心，或许是他要死了免不了多愁善感。

　　额尔德不管李莫愁愿不愿意听，自顾自絮叨，“我没亲人了。”

　　记事起，父母就不在身边了，哥哥说，是跑商路上遇到打仗，没能逃过一劫，被误杀了。

　　他忘记了父母的模样，但记得，母亲身上桂花头油的香味，父亲要带给他小木剑。

　　后来，哥哥跟人去跑商，也是在路上，被沙匪劫财灭口了。

　　死讯是一个命大的人送来的，一并送来的，有一把小木剑。

　　沙匪一波又一波，一群又一群。

　　没人知道今天杀人的姓谁名谁 没人知道今天的沙匪是不是昨日的沙匪。。

　　他报不了仇，也没能力报仇。

　　现在沙匪要到这边了，人都逃走了，额尔德还在这，他舍不得。

　　舍不得这间破屋子。

　　李莫愁静静听着。

　　直到额尔德问他，“你呢？”

　　你年纪轻轻背井离乡，来到大漠来，身上又有什么故事呢？

　　9.我呢。

　　李莫愁一早就说了，一个过路人。

　　额尔德没家人，最起码还有一个家。

　　他连家都没了。

　　战火四起，到处都在打仗。

　　李莫愁是文人，书读得极好，他想考取功名。

　　他没有母亲父亲或哥哥，家里不过老祖母和一只傻狗。

　　考中举人那天，他乘上回乡的马，轻骑快马，怀揣的热血要在祖母面前扬眉吐气。

　　哦，还要给那傻狗一块肉骨头。

　　家没了。

　　他找不到小桥，找不到木舟。

　　也找不到祖母和傻狗。

　　有的是一地黑压压的狼藉，烧干净了，所有都烧干净了。

　　听人叹息说，打仗打到这了。

　　也罢也罢，李莫愁取出祖母给他做盘缠的玉镯，另拿一块肉骨头，埋入地下，立了个衣冠冢。

　　随后，一路向北。

　　去看看这天地，到底有多美丽，值得人们挣来抢去。

　　10.李莫愁和他一样。

　　都是天涯可怜人。

　　额尔德摸着袖子里装毒药的瓷瓶，莫名不想死了。

　　这药，该给李莫愁的。

　　但他也不想。

　　要活着。

　　他也要去看这天地，他还没出过大漠呢。

　　一个人孤零零的，或许他可以和李莫愁凑个伴。

　　额尔德问，“江南是什么样的呢？”

　　江南是什么样？

　　京城是什么样？

　　下雪又是什么样？

　　坐在木船上荡啊荡，摘莲花剥莲蓬，是不是特自在？

　　大汉的月亮有大漠的圆吗？

　　11.什么样呢？

　　李莫愁忘了。

　　好像也没有很自在。

　　他忙着读书，忙着照顾祖母，忙着提防傻狗有没有偷吃。

　　没时间摘莲花，也不喜欢吃莲子，菱角倒是好吃，不知额尔德吃不吃得惯。

　　李莫愁还没看够大漠，额尔德正好能带他到处逛逛。

　　有人陪着，未必是坏事，

　　一个人，未必乐得自在。

　　他想着想着，觉得大漠的夜也不是很难熬了。

　　李莫愁道，“和我走吧。”

　　额尔德点头，“好。”
　　他在心里说：谢谢。

　　12.要走了。

　　额尔德要离开大漠，从此天大地大，他一定能自由。

　　和他的名字一样自由。

　　自在的驰骋。

　　好了，告别这间房子，他就真和李莫愁一模一样了。

　　没有家人，没有家。

　　可那又如何呢？

　　第二日，马上还是那个李莫愁，不同的是，多了牵马的人。

　　牵马的人很墨迹，在家里收拾了许久，李莫愁坐在马上发呆，朝阳暖洋洋的，风却是冷的。

　　额尔德在屋内拜了又拜，默默道，“对不住了爹娘，还有哥哥，我食言了。”

　　他不死了，他和李莫愁走了。

　　等他看过了天地，再团圆吧。

　　“阿爹阿娘，李莫愁是个可怜人，我也是可怜人，你们看，我们在一起，很合适。”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不想我死，是我自己想死，没关系，我已经想明白了。”

　　“阿爹阿娘，我会带着小木剑，我们永远在一起。”

　　想我了，就裹着沙吹一吹我的脸。

　　像大漠的风一样。

　　出门时，额尔德把毒药留下了。

　　回头，李莫愁正看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

　　骏马依旧无精打采，酒壶依旧空着，帷帽依旧破旧。

　　他们不知前路。

　　他们也没有后路。

　　没关系。

　　他们身边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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