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

　　　　小班教室门口。

　　袁纵蹲着身，细致轻柔地给外甥女擦眼泪，“祖宗，上个学怎么跟要命了一样。”
　　徐琢小朋友嘴巴哭成了波浪线，眼泪咕嘟咕嘟地成串流，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妈妈说，我不爱上学，是遗传舅舅你的。”越说哭得越惨，“你以前总是一学习就借口去洗手间，我至少没有说谎。”

　　“诶呦喂。”袁纵低头啐了一声他的倒霉妹妹，旋即对着徐琢绽开笑容，开始瞎扯，“舅舅以前不爱上学，可是要被当着全体幼儿园小朋友的面，拿着扫帚撵着跑三里地的。”
　　徐琢呆愣着暂停了哭泣。
　　袁纵持续加码，温和地开口：“舅舅今天没有带扫帚，但舅舅可以去借，每个教室都有，懂？”

　　软硬兼施下，徐琢小朋友的脑袋就不够用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勉强“哄”好了哭得抽抽搭搭的外甥女，袁纵终于把小朋友送到老师手上，“中午舅来接你回家，不许跟其他人走，听见没？”
　　忘性很大的小朋友眼眶红红，用力地点头，“我知道了舅舅，拜拜。”但身体的记忆让她再多说一个字都要哭出来。
　　“拜拜。”

　　袁纵在教室外的窗边站定了会儿，眼瞅着徐琢可怜兮兮地擦干净眼泪，慢慢从难过的情绪中走出来，和身边的小朋友玩闹到一起去，笑得灿烂，他才放心地离开。

　　时至深秋，阳琅的凉风中掺杂着寒意。
　　纵使是袁纵这样，不论季节如何，始终走在风度前沿的中年男性，也不得不穿件针织衫毛衣御寒。

　　到底是过了大冬天抗冻到能穿着条破洞裤上街的年纪。

　　难得文艺出些许忧愁的袁纵抬头望了望天，没望出来个头绪，快步下了台阶，准备去公司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倏地，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跟着僵化。
　　喉结半晌动了下。

　　校门口，杨识雨和这里的众多家长一样，牵着自家小孩。
　　小孩喊多少次妈妈，杨识雨就不厌其烦地回应多少次。

　　和他设想过的一样，如果有天能重逢，杨识雨会穿着最软糯舒适的衣服，和家人待在一起，露出最幸福温暖的表情，不用再紧绷着弦，露出最放松的神情。

　　真好。

　　袁纵松了半口气。
　　果然，离了他，杨识雨的生活就能好起来。

　　准备离开杨识雨的视线范围，袁纵却在此时不经意撞向了杨识雨平静而恬淡的注视。

　　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笑容是那么抓人。
　　袁纵也跟着牵动了嘴角，像是回到过去，往那儿一站，就有种痞坏的帅气，但眼神愣愣的，又显出几分傻气。
　　和杨识雨对他的第一印象一样。
　　一个帅气的傻大个。

　　杨识雨并未上前言语，像是偶遇了一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见到，就见到了。

　　将小孩送去教室，杨识雨顺了下挎包的背带，准备去地铁站，到楼下时发现袁纵还停在原地。

　　混合着耀眼阳光、浓绿香樟的流年被微风一卷而过。
　　那些曾经的亲密无间、难舍难分早已成了一劫而空后的废墟。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再见面的第一句话终究落入了俗套的剧情。
　　相视一笑下，过往的痛苦和眼泪被抹去，只剩下雨后放晴微澜的水面。

　　时间是不可逆的，可青春时代的烙印却能在某个特殊的节点短暂地深刻而清晰。

　　“看起来过得不错。”
　　袁纵在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掺杂任何的羡慕和嫉妒，同时平静到语气里没有分毫祝福和遗憾。
　　杨识雨点点头，“还可以。”语毕，眉头舒展开，“但愿你也一样。”
　　“那还用说。”袁纵说起话来不着调的时候居多。

　　可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袁纵头上就冒出了几簇白发。
　　“可你看起来很辛苦。”杨识雨说的是实话。

　　疲惫感是袁纵身上最明显的特质。以前，袁纵虽然也总是处在心累的状态，但至少能支撑起精神的表象。
　　“工作忙，应酬多。”这通身的气派倒也说得过去，袁纵说，“老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时间残忍到让杨识雨失去辨别他谎言的能力。

　　杨识雨莞尔一笑，“我要去最近的地铁站，你如果不忙的话，要不一起走走？”她还有一些藏了很久的话，想要亲口告诉他。
　　袁纵先是一怔，脸上泰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便如雪融化，“我很忙的。”像是为了强调这个事实，说话的时候，袁纵的鼻子微微耸动了一下。

　　“好吧。”熟悉的语调总算让杨识雨不再迟疑，拿出了过去对他极大的包容心，“十分钟应该还是可以的。”
　　袁纵没说话，下巴稍微抬了点，默许着跟在她身边。

　　他们的关系如同在众多家长中多了份了解的泛泛之交。
　　因为顺了一道路，于是顺其自然有了这片刻的同行。

　　“我前两年有在新闻里，看到妹妹的头版。”
　　杨识雨口中的妹妹，是袁纵同父异母的妹妹袁令冬，如今稳坐袁氏的头把交椅。而所谓头版，是袁氏真正意义上易主，袁父唏嘘下台，如今在疗养院里身体受困于病榻。
　　外人以为，袁令冬和袁纵同父异母，必然水火不容、彼此争斗，实则两人之间一直默契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尽管他们不肖寻常兄妹那般亲近。
　　袁氏派系斗争结束后，袁纵跑到山里躲清静、省麻烦，结果见鬼地碰上了妹夫的妈，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耳根消停的舒坦日子，袁令冬没几天冷着张脸给他揪回了阳琅。

　　在一起的那一年，杨识雨是知道他和袁令冬的真实关系。
　　袁令冬上台正意味着，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被抹平。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跨出那一步。事实上，袁令冬控制袁氏的时间，也并非杨识雨口中模糊的前两年，而是更早。
　　他们明明有时间，却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结局。

　　“她现在出息得很，谁见了她不得恭敬地喊声袁董，还生了个闺女，就是直接甩给我带了。”
　　杨识雨掩唇笑了笑，“肯定是小朋友和你关系好，才交给你带的”
　　“少哭点，就关系好了。”袁纵说话总爱夹枪带棒的。

　　明明说的都是轻松的话题，可袁纵却感觉气氛像衰老的皱纹一样沉重。
　　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也许今天是最后一面，又或许以后因缘际会下还会有许多面，但这都不重要了。
　　杨识雨双臂抱在一起，戳开他们平和的假象，“袁纵，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在幻想，哪天我们要是能够再见面，我一定会当面对你道歉。”
　　“道歉？”袁纵明显愣住了，差点以为当初两人的境遇截然相反，“我道歉还差不多吧。”

　　“其他地方我全都问心无愧。”凉气吸入，杨识雨鼻尖发酸，“比如最后站在了我父母这边而抛下你，说好了要永远陪着你却只坚持了一年。”

　　“那些不过是年轻时说的轻狂话罢了。”袁纵朝前看，眸间压抑着翻滚的情绪，“谁恋爱的时候没说过，我没当回事。”

　　“实在是很不负责任呢。”杨识雨生硬中带着痛苦，咽了口气才得以继续说下去，大概是觉得自己荒唐，此时居然笑了下，“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也是真的相信我能够做到。”
　　做到，不管未来遇到何等挫折和困难，都不会对你说。
　　——算了吧。

　　袁纵眸光闪动，侧目望向她飘起的刘海。不管多少年，有些人好像就是不会变，也有可能是他偏执地在记忆里定格住那段回忆。

　　“我知道。”袁纵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我也相信。”
　　杨识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完全地相信。

　　杨识雨低头，水泥地面上横斜着的纹路交错，“但不论怎么样，我们分手后的那次见面，我不该表现出恐惧。”
　　袁纵脸上淡淡的笑意退潮般收起，“问题在我，你害怕是正常的。”

　　未出社会的青年们总带着倔强的稚气，以为自己能单枪匹马解决所有难题。
　　袁纵以为他最多不过失去所有，就能跨过眼前的阻拦，换得一个和杨识雨在一起的机会。
　　杨识雨以为最多不过过得麻烦了些，可咬咬牙总能挺过去的，任他人如何强大，也总有她这样的小人物一条生路。

　　只是，好景不长。
　　杨识雨父母辛苦开的早餐店接二连三地被地痞混混们一通乱砸，次数多了，流言蜚语也跟着多了，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

　　杨识雨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父母，父母没有怪她，反倒问起袁纵是个怎样的人。
　　“对我很好，但总是忘记对自己好的男生，学习很努力，可又笨得脑子转不过弯，人很勤快，不怕吃苦，很会逗我笑……”
　　杨识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无尽的愧疚几乎将她吞噬，她无助地流了许多眼泪，“爸妈对不起。”

　　父亲宽厚的手掌盖在她的头顶，积蓄着大半生的力量想要让她支撑下去，“没做错事的人，不需要道歉，如果下不了决心，就再等等，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杨识雨哭着说好，眼泪溢出指缝。
　　天真地期待着事情会朝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后来……
　　父母带着一身伤回来。
　　袁纵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杨识雨报过警。
　　那些动手的人早就视打架斗殴进警局为家常便饭。

　　到底哪里是坚持的意义？
　　杨识雨被困住了。
　　他们连正常的生活都维系不下去。

　　明明在一起是能产生快乐的事情，为什么痛苦却越来越多？

　　就像袁父说的那样。
　　分手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

　　杨识雨用沾了药去涂抹袁纵的伤口。她知道袁纵在看她，可她不敢看，努力克制后声线依旧微微颤抖，“以后不要和你爸硬对着干，受伤不好。”
　　“嗯。”袁纵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对不起，我好像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杨识雨手上的动作顿了一刻，眼底积蓄的泪水被呼吸的热气熏散了些，才继续说，“我没有办法了。”话到最后只剩哽咽的声音。
　　他们都不是超人，没法能在二十岁抵抗住上位者的翻掌。

　　“是我没有做好。”袁纵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拥住她，两个微茫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在寒冬中点燃火种。
　　那是最后一次，他们从彼此那里获取希望。

　　他们天真地以为分手就代表了终结。
　　却没有料到被恶人盯上，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被关了十几天就会被放出来。杨家只能不停地靠塞钱去推阻这些人进一步的破坏。

　　袁纵听闻风声的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
　　混乱不堪的、喧嚣烦扰的、恶言相对的……

　　袁纵从未想过杨识雨有一天会举着砸断的酒瓶，怒红着一双眼，失去理智地警惕着、防卫着每一个人。身后传来她父母的拍打门板声和哭喊声。

　　那些人大概是知道袁纵的，没有对袁纵下死手。
　　即便坏人被赶跑了，杨识雨的理智也久久没能复苏，眼里也只剩下惊惶和厌弃。
　　对着袁纵。

　　一切都结束在了那一天。

　　不管后续，袁纵如何去跪求袁父，一步步妥协到他最不愿意的面目全非，换来的，也不过是轻飘飘的“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又没对那个小姑娘做什么”。

　　早这样。
　　——服从他的指令，去染手不属于他的东西，失去做人的底线。
　　没做什么。
　　——却摧毁掉杨识雨生存的信念，眼睁睁看着“因她而起”的灾祸发生。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可悲的是，袁纵从前居然幻想，说不准因为他庸碌无为，以后倒也有另一番可能，被放逐、丢弃，去做想做的事情。

　　没多久，杨识雨大学毕业，和父母举家搬离阳琅，曾经好的、不好的传言，终究成为了过眼云烟。

　　簌簌落叶坠地，冷风侵透进人的骨血，令人遍体生寒。
　　“我那时候应该和你好好说话，受伤的不止有我和我的家人，还有你也一样。”我亲手将你推向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杨识雨愧疚地拢紧了大衣，手指抓着手肘生疼。

　　袁纵以为这件事情早就过去了，笑了笑，“可要是没有遇见我，你也不会遭遇那些事情，是我把一切带给你的，该道歉的人是我。”
　　“不是的。”不管过去多久，杨识雨都会肯定给袁纵答案，“在这件事上，犯错的人是袁建伟，不是你。”

　　——“你的身份不是你主动选择的，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你都没有错。”
　　那年，先是袁纵袁家公子的传言隐秘流传，袁纵越是否认，越是欲盖弥彰。而后是关于袁纵私生子的流言甚嚣尘上。

　　袁纵心大，再加上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非婚生子，流言四起的窘境他只能眼盲心瞎地逃避，因为只要去抵触了，他就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
　　他没有立场。
　　可再心大的人，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也会有觉得委屈和难受的时候。

　　他有时候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密集地盯着他，像是扒光他在天光下鞭笞还不够。
　　只有杨识雨的眼睛是干净纯澈的，没有偏见的。

　　杨识雨是个一板一眼、爱讲道理的姑娘，看待人和事坚持着自己的一套准则。
　　比起他的身份，杨识雨更在意袁纵有没有伤害过作为受害者的妹妹。伤人的意向、伤人的行为是否存在。

　　袁纵低下头，想说主观上他没有要去伤害袁令冬，可那根本不是重点，“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是扭曲关系下生长出的残次品，不管他如何想要为自己正名，都无法否认，他的存在就是错的。

　　杨识雨掌心推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只能向前看，“不许再说了，你又没办法主动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会很累的，要是实在觉得心理承受不住，就去做一些妹妹能接受的事情去弥补。”

　　从始至终，杨识雨都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是他有问题，所以才会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得到后又失去。

　　袁纵淡淡地笑着，上天对他已足够优待，至少他拥有过切实的快乐。

　　地铁站已清晰出现在视野。
　　告别的时刻意味着来临。

　　但这一次，杨识雨和袁纵谁都没有恐惧和难过。
　　一起晒过的太阳、淋过的雨、奔跑过的操场……那些难忘的青春记忆，总会被新的人生经历所取代。

　　我们都不要被过去的日升月落拽住。
　　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杨识雨又一次托住了他下坠的灵魂。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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