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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幽灵
我遇见了幽灵。
这时自然会有人提出质疑:「什么是幽灵?」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幽灵究竟是什么?是人死后未散的执念?还是拥有人的形貌却无法触及的存在?对于幽灵这种存在,世上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又或许,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我只知道她自称幽灵,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间。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神情,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左右,肌肤苍白得像燃尽的灰烬。她身姿窈窕,常穿一条凸显修长双腿的白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浅褐色的沙滩凉鞋,裸露的脚趾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
若找十个人来评价,十个人都会说她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我遇见了她,这个自称幽灵的她。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日午后,阳光将柏油路面炙烤得扭曲变形,热浪蒸腾,让远处的景物都如同海市蜃楼般摇曳不定。我正伸长脖子盼着市区的免费公交车,汗水不断滴落,砸在脚下这片漆黑得长不出一点绿色的地面上。
下一刻,乌云骤聚,比推理小说里的谋杀案发生得还要突兀。大雨以千军万马之势倾泻而下,每一滴雨点都像是奋勇的士兵,狠狠砸向地面。我慌忙撑开折叠伞,建起临时的防御工事。
雨声瞬间吞没了一切。汽车的喧嚣、引擎的轰鸣骤然消失,耳中只剩下雨点密集敲打伞面和地面的哗啦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不仅调动了全部面部肌肉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甚至还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就像胆小的女生看到蟑螂时那样。我手忙脚乱地握紧伞柄,总算没让这防御工事彻底崩溃。
定睛一看,我才明白身边发生了什么。
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伞下。
「你……!」因为太过震惊,我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单纯的问号。
「伞,可以一起撑吗?」她问道,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就认识我。
你倒是先钻进来再问啊。我在心里默默吐槽。
「哦……可以。」我简单地应道。
「谢谢。」她回以一个微笑,随即又不给自己留半点空白地追问,「你要坐几路车?」
「只要能到火车站,哪路都行。」
「所以你打算坐火车?」
「对。」我望向马路,一辆车顶闪着 LED 屏的公交车正缓缓驶来。「车来了。」
「刚好我也坐这班,这下不用担心淋湿了。」她又笑了笑,眉眼弯弯。
我没问她万一下车时雨还没停该怎么办,只是抬手示意公交车靠站。车停稳后,我们一同挪到车门边。
「你先上吧。」
她对我笑了笑。
是个爱笑的姑娘啊,或者说,是个很擅长在脸上布置笑容的姑娘。我在心里冷静地评判。
这就是我与幽灵的初遇。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幽灵,只将她看作一个外貌出众的女性。是的,很肤浅,但我只能看到她的外表,无从得知其他。对于没有太多交集的人,产生肤浅的认知不是常态吗?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很多时候,我们除了外貌,并无其他判断依据。
缺乏足够判断标准的我,便将她视为一个普通的、只是格外美丽的女性。
「我是幽灵,哦。」
「啥?」
我发出质疑主要是因为她句中那个奇怪的停顿,对于「幽灵」这个词本身,我倒没什么理解障碍,或者说,早已见怪不怪。
自称幽灵的她非常喜欢连衣裙,尤其是白色系的。有时裙摆的样式或长度不同,有时她会在领口系上不同颜色的缎带,有时会撑起阳伞,甚至偶尔会戴上她珍爱的、系着过长白色缎带的宽檐草帽。无论装扮如何变化,总脱不开一种统一的印象——与艳阳、蓝天、海滩极为相衬的印象。这个本该站在海边迎风扶住草帽的幽灵(自称),却没有待在海滩,而是在都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用阳伞抵挡着烈日的荼毒。
时间跳转到与幽灵的第二次见面。
那是在开学后的选修课上,我正趁着课前阅读推理小说中命案尚未发生的部分,她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向我打招呼。
「嗨——」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有些眼熟的脸:「你是……」
「上次多谢你让我撑伞,才没淋成落汤鸡。」
「啊……」我恍然大悟,「那没什么,举手之劳。」
「在看什么书呢?」
我把封面翻给她看。这就是我与幽灵的第二次相会。
之后,我们像交换名片似的互看了对方的学生证。我顺便告诉她,递名片时应该把文字朝向对方以便阅读——虽然这只是个我对其实用性感触不深的小常识。
幽灵是大学生,和我同年级。幽灵也有自己的名字、家庭和朋友。简而言之,那时的她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当然,那时她还没向我自称幽灵。幽灵有个很美名字,她的名字充满了梦境般的朦胧和林中池水的茵绿,令人过目难忘。
幽灵怎么看都是个正常人,所以当她向我自称幽灵时,我嗤之以鼻。
「其实啊……我是幽灵。」
「是人类吧?」我翻动书页,目光追随着警探缉凶的进展。
「是幽灵。」
「然后呢?幽灵小姐有何贵干?」
「我觉得你在最后一个字里混入了奇怪的语气。」
「那是疑问句的语调。」
「你的语气明明是『抑扬顿挫』里的『挫』,而不是『扬』吧?」
「是什么都无所谓啦。」我把书签夹好,合上书,正视着她,「所以?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是……」
「幽灵。对吧?」我举起右手,「好,对幽灵最普遍的认知是看得见摸不着。所以,如果我这只手能碰到你,就证明你不是幽灵。就算你真的是幽灵,也只是不符合主流认知的非主流幽灵了——」我一边说,一边伸手用食指不紧不慢地戳中了她的额头。
「验证完毕,非主流小众幽灵小姐一名确认——」我重新拿起书,看向警探发现新线索的那一章。
「你在拿我开玩笑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满。
我没抬头,只是耸了耸肩。
从那以后,我便用「幽灵」来称呼她——当然是戏称。
从那以后,她也总是认真地向我强调自己是幽灵——看起来是认真的。
而我,一直把她的话当作玩笑。
幽灵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她的步伐总是那么优雅。得知这件事,是在一次去体育馆上体育课的路上。我看见了那个撑着伞的白色身影,她向我打招呼。
「去上体育课?」她问。
我晃了晃自行车筐里的乒乓球拍作为回答。
「你呢?也是体育课?」我反问。
「我这样像是要去上体育课的样子吗?」
「对于一个缺乏常识的人来说,穿连衣裙上体育课或许也算正常。」
「谁缺乏常识啊?」她没好气地瞪我一眼,「我可没说是来上课的。」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鲜红色的 U 盘递给我。
「刚好有事路过这边,正想打电话叫你出来把这个给你。」
「你该不会真打算让我一个人做小组报告吧?」我接过 U 盘,皱起眉。
「因为不能指望你这个上课总在看小说的人找到符合教授要求的资料啊。只好让你做对你来说最轻松的部分了。」
「一点也不轻松。」
「好好准备就行,把文件看熟,报告起来应该没问题。」
「说得轻巧。」
「报告做完,我把你想看的那本《荒芜之歌》借你。」
「好吧,看在书的份上。」我只好妥协。
「真希望你能说『看在学分的份上』,而不是『看在书的份上』。再说,你怎么会看那种名字像诗集的东西,一点不像你。」她叹了口气,「那就这样,报告加油。」她转身欲走。
诗集?
我叫住了她。
「还有事?」
「呃……那个……」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换了个问题,「你体育课选了什么项目?」
「我没修体育课哦。」
「那是必修学分啊,怎么能不修?」
「我情况特殊,可以免修,不过要用其他学分来补。」
「什么特殊情况?」
「因为叫我去参加运动会,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在这里设置冷笑话环节也不会有人觉得好笑的。」
「我没在开玩笑,」她的表情认真起来,「我心脏不太好,不能做剧烈运动,所以免修体育课。」
我愣了一下:「『要了你的命』……这么严重?」
她点了点头,神色郑重。
我挠挠头,把 U 盘塞进口袋。
「坐公交车要提前去等,因为你不能追着车跑。」
她听了,有三秒钟没反应,然后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哦。」
幽灵身上有病,或者说是一种特殊体质。据她说,她的心脏比常人脆弱,不能剧烈运动,否则可能有生命危险。具体是什么病或体质,她没有详说。我只知道,这情况严重到足以让学校特许她免修体育课。
越是和她相处,我越发确信一个事实——她是人类,货真价实的人类。她自称幽灵的理由我始终不明白,她也从未解释。所以我只把这当作她的一个绰号,除此之外,别无他意。那她自己又是怎么想的?为何执着于「幽灵」这个自称?
某家电信公司的广告宣称,只要用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人与人之间就没有距离。广告词更是简洁有力,只有八个字,巧妙地将诉求和公司名称融合在一起。广告大意是,即使相隔两地,也能通过通讯工具紧密联系,所以「没有距离」。我常想,这广告本身就是建立在「距离存在」的前提之上的。正因为有距离,才需要手机,不是吗?手机只是对既有距离的一种妥协产物。若真无距离,又何须手机?这两者本是共生关系。
正因为此刻正在用手机与人通话,才引发了上述一连串的思考。
「我说了,这周末我不回去。」
「不回来?你学校应该没事吧?」
「非得有事才能不回去吗?」
「那倒不是,但周六是你爸爸的就职典礼啊。」
「那又怎样?到处都是政商名流的场合,我一个大学生去干什么?如果是去当餐厅服务生兼职,我倒可以考虑。」
「你是他儿子啊,怎么能不参加?你爸爸知道了会失望的。」
「他才不会。」我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
「他说想见你。」
「对,想见我,而且必须是在典礼上。只要『儿子出席』这个事实存在,他就能拜托相熟的记者,在报纸上登出『薛医生事业家庭双丰收』之类的头条。」
「你一定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功利吗?」
「如果他真想否认,就让他亲自来我面前说。优秀的医生荣归母校,多么好的宣传素材,校长肯定乐见其成。」
「你这孩子真是……」
「他要是真希望我回去,为什么自己不打电话?再忙,打个电话的时间总有的吧?」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总之我不回去,就这样。」我迅速挂断了电话。
看吧,距离始终存在。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本周的报告,第三组完成度最高,PPT 清晰易懂,口头报告也很流畅完整。下周报告的组可以参考他们的优点。」
下课时,教授对全班这样评价。
之后教授还特意把我叫去,调侃了一句「没想到上课总看小说的人,报告起来倒有模有样」,我只能报以苦笑。
我走向等在教室门口的幽灵,把 U 盘还给她。
「做得不错嘛,被教授表扬了。」她狡黠地笑了笑。
「是被调侃惨了才对。」我迈开脚步往外走。
「教授说什么了?」
「没想到上课总在看小说的人报告起来倒有模有样。」
「很中肯啊,说的都是事实。」
「你指哪部分?」
「全部。」
「包括『报告有模有样』这部分?」
「对啊,教授不是说了,『口头报告部分也很流畅完整』。」
「那都是托你的福,我只是照着你给的指南念而已。」
事实上,幽灵给我的 U 盘里不仅有报告用的 PPT,还有详细的备注文件,精确指出了每页 PPT 需要口头补充的内容,简直是一份傻瓜式行动手册。
「但能把内容记熟,是你的功劳啊。」
「跟其他组员付出的努力比,我只做了这么点,记熟是应该的。」
「还挺谦虚。」她用右手将鬓发挽到耳后,「对了,一起午饭?」
我摸了摸钱包,答应了。
「去哪儿吃?」我问。
「游乐园吧。」我们走出教学大楼,她戴上草帽,撑起阳伞。
白色的裙摆随风轻扬,仿佛要与耀眼的阳光融为一体。领口的蓝色缎带,在一片纯白中,像是浓缩了整片天空的蓝。她右手持伞,左手轻扶帽檐。这景象让我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置身海边,甚至能嗅到潮湿的海风,尝到海水的咸涩。
我晃了晃头,周围仍是熟悉的校园景色。
「我说……」
「嗯?」
「幽灵生前……是不是很喜欢海边?」
她脸上掠过一丝困惑。
「不,没什么。」我含糊地带过。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被卷起又落下。一瞬间,周遭仿佛静止了,整个校园似乎只剩下我和幽灵在活动。我听不见其他学生的谈笑、学校的钟声、自行车的铃声,只清晰地听到她说的那句话,比白纸黑字更深刻地传入耳中。
「现在也很喜欢哦。」
世界恢复了运转。
我闭上眼,感受微风拂面。落叶在地面打转的声音,像一首描绘孩童嬉戏的轻快乐曲。
「这样啊。」我回答,「哪天能一起去海边就好了。」
「对啊。」我仿佛听到她这样回应。
或许是因为离学校有点距离,游乐园里的客人不多。我和幽灵找了个能看见电视的位置坐下,各自点了餐。
这家游乐园是家西式餐厅,主打各种面食。店内装潢以绿色为基调,点缀着色彩鲜艳的装饰,营造出一种异国风情。但在这充满情调的环境里,电视机却播放着本地新闻。
我看着新闻画面中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记者的声音在我耳中变成了嘈杂的噪音,唯有视觉还在顽强工作。我的目光紧锁在那个主角身上,试图穿透他那虚伪笑容下的真实面目。
「你……」坐在对面的幽灵开口了,我的感官瞬间恢复正常,电视声和她的话语同时涌入耳中,「对那个人,怎么看?」
我知道她指的是电视里那个人。
「『大人中的大人』,大概是集所有讨厌的大人特质于一身的那种。虚伪、心机、算计、关说、欺骗、诈唬、自私、利用他人,这些他占全了吧。他不是『后来变黑的』,而是『天生就是黑的』。」
「你对他意见很大啊。」
那是自然。
「我的话嘛,就一句。」她含着吸管喝了口饮料,「『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
「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这些事的意义何在……我完全想不通。」
我咀嚼着她的话。
然后,我听到了。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猛地看向声音来源。
确认之后,第一波涌上心头的是难以置信。待这波情绪退去,紧接着是无法理解。前两波情绪都掺杂着惊疑不定。而第三波涌上的感情则无比纯粹,有着比氢氧焰更纯净的颜色与热度。
我睁大眼,眉头紧锁,紧咬下唇,牙关因过度用力而感到酸痛。
这纯粹的感情,是愤怒。
声音来自电视新闻。
新闻正在报道薛医生就任某大学附属医院院长的消息。
等我回过神,已经和幽灵分开,回到了租住的房间。
我记不清他在电视上具体说了什么,只模糊记得他透过镜头对我说了些话,大意是:「儿子你没来真可惜,但我能有今天,多亏了儿子和太太的支持,没有他们我坚持不到现在,真的很感谢……」
大致就是这类台词。对,台词。
就算我不在场,他也要刻意强调家庭和睦吗?还要在摄像机前演这出蹩脚的独角戏?就这么想塑造完美形象?
虚伪。心机。算计。关说。欺骗。诈唬。自私。利用他人。
不是「后来变黑的」,是「天生就是黑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我闭上眼,怒火在胸中无声地燃烧。
仿佛呼应我的愤怒,激昂的摇滚乐响起,黑色的手机正剧烈震动着,屏幕上显示着那个我带着调侃意味备注的「幽灵小姐」。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接电话,但在那之前,先做了个深呼吸平复情绪。
「喂?」
「你没事吧?」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
开头竟是这个?
「没事。」
「骗人。」
「对。」
「承认得倒快,干嘛说这种瞬间就会被拆穿的谎?」
「不知道。」
「那么,再问一次,没事吧?」
「心情很差。」
「原因?」
「说来话长。」
「不想说?」
「……」
「我知道的哦,你是那个人的儿子这件事。」
「不久之前才知道的吧?当他在电视上大声喊我名字的时候。」
「更早之前就知道。」
「多早?」
「在躲进你伞下之前。」
「那可真是够早的。」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
「我为什么要惊讶?」我笑了,「因为他的名气而认识我的人太多了,你只是其中之一。」
「是吗?」
「是啊。」
「如果我说,和你的相遇不是偶然,是我刻意接近的结果——你也不会惊讶吗?」
「你要是说是偶然我才比较惊讶。」我语带嘲讽,「第一次等车那天,原本太阳那么大,按你的习惯肯定会带遮阳伞,但你却没有。结果突然下雨,你才躲进我的伞下。当然,你事先也不知道会下雨,但你肯定设想过各种情况和应对方案,只是恰好在实施计划时下雨了,你就顺势而为。仔细想想,这不过是和人搭讪的一种方式,没必要想得太复杂。但你之后的生活习惯又与此矛盾,所以我才会这么推测。当然,也可以解释为你当时忘了带伞或丢了伞,那样也说得通。不过,在你说是『更早之前』时,我就排除了偶然的可能性。」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这推理小说迷。」
「然后呢?你接近我,是想打听关于那个人的什么事?先说清楚,他做事极其谨慎,想找到能扳倒他的证据几乎不可能。就算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内幕,我也无能为力。不是因为我们关系特殊,而是他做事总是迂回曲折,从不留下直接对他不利的证据。」
「你怎么会认为我要问这些?」
「因为小时候很多人这么问过我。他们大概想从小孩无心的话语里找到蛛丝马迹吧。」
「还真有这种过分的大人。」
「有啊。」我意兴阑珊地说,「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三年前,由那个人主刀的那场手术吗?」她冷冷地笑了几声,「就是奠定他后来升迁基础的那场知名手术。」
「知道。」
她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那场手术的真相。」
「为什么?」
「这是幽灵留在世上的理由,是不得不完成的事。」
「报酬呢?」
「《荒芜之歌》。」
「原来你当时没立刻给我书,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在餐厅发生的那段插曲是意外,不过我本来就打算这几天摊牌,只是提前了而已。」
「但区区一本书,我大可以自己去买——你没想过我会这么说吗?」
「你在装傻吗?那本书是私人印制,市面上根本没有。会主动向我提起这本书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点?」
确实,我曾在一次闲聊中不经意地提到这本书,当她说她有时,我确实惊喜万分。毕竟能有机会看到绝版已久的书,运气不算差。
「看来你确实有这本书。」
「你在试探我?」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
「好吧,直接说,你答不答应?」
「行,你想知道到什么程度?」
「全部。」
「明白了,查得差不多时联系你。先这样。」我挂断了电话。
闭上眼,关于那场手术,我甚至无需特意调查,了解程度恐怕仅次于主刀医生本人。毕竟,我是亲耳听到过一些事情的。
幽灵的身份,我也大致猜到了。只是,她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
还有,为什么自称幽灵?
这些或许才是我该弄清楚的。
但我并不打算深究。这些是她自身的谜团,她不需要来问我,我也不必去寻找答案。我只要能拿到那本书就好。
于是,一周后,我和幽灵再次在那家游乐园见面。
我点了对我而言算奢侈的海鲜焗烤意大利面,她则点了简单的肉酱意面。
没有开门见山的交涉,也没有漫无边际的闲聊,只是安静地吃饭。这个时间店里电视没开,背景音乐是略带忧郁的钢琴与小提琴合奏。乐声悠扬,在叉子与瓷盘的轻微碰撞间流淌。
主餐用完,喝完附赠的浓汤,我无聊地叼着吸管喝饮料。
幽灵放下叉子,优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
「查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我说,「书带来了吗?」
「没有,我得先确定你查到的信息值不值这个价。」
「奸商。」虽然吐出的是贬义词,我却笑了出来。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嘴角微扬,回以一个浅笑。
「那么……从哪里说起好呢?从『获救的少女』开始?」
她的表情瞬间变了,投来不悦的目光。
果然如此。
「你是三年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的患者,在报道中被称为『获救的少女』。当时需要移植的患者有五人,但可用的心脏只有一个,所以五人中只有一人能获救。当时社会上有两种主要争论,暂且抛开器官适配性问题,究竟是该让病情最危重的患者移植,还是让手术成功率最高的患者移植?因为这个争议,舆论沸沸扬扬。让最危重的患者移植未必能救活,而成功率最高的患者或许通过其他方式也有生机。」
我越说,她的脸色越苍白。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此刻变得像蜡一样。
「你没事吧?」此一时彼一时,我有点担心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喝了口饮料:「没事,继续。」
「但最终接受捐赠的并非这两类人,而是病情严重程度居中的一位女性。这种做法让外界大跌眼镜,医院受到大量质疑和抨击,接受捐赠的患者及其家属也被媒体死死盯上,骚扰程度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这些我都知道,为什么还要……」
她的语气已从不满变成了近乎哀求。
「那些与我无关。」我硬起心肠,「后面才有你不知道的部分,安静听。」
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
「受赠者和家人不断被媒体骚扰,公权力却未加干预,任由媒体践踏这个家庭。直到实施手术的医院发表声明。声明大意是:心脏的捐赠对象是根据捐赠者意愿决定的。但声明之后,媒体并未收敛,只是转变了提问角度。从『对其他四位患者的家属有什么话说』变成『对于捐赠者指定捐赠给你有什么看法』——大致如此。而之所以这样转变,是因为……」
她猛地打断我,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无法攀越的绝壁,不容光线透入的地窖。
「因为那个捐赠者,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
她反常地给了我一个笑容。
那笑容哀伤而凄美,如同凋零在青瓷碎片中的红玫瑰。
三年前,社会上出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随机杀人犯,闹得人心惶惶。执法队极力宣传夜间不要独自外出。然而,就在宣传后不久,竟有三名结伴而行的青少年在同一时间地点遇害。犯人明显是在挑衅。执法队被激怒,投入大量警力,终于在一周后将狡猾的犯人逮捕归案。但在这一周里,还是出现了一名受害者——那就是幽灵的母亲。
对犯人的审判进行得很快,结束得也出人意料地迅速。犯人被判处死刑,一个月后即被执行,从判决到行刑间隔之短堪称史上之最。行刑后,犯人的心脏等器官被捐赠出来,而后幽灵接受了移植。这便是事件的表面经过。
三年过去,当初另外四名需要移植的患者,只有两人还在人世挣扎。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复述一遍。你以为知道得多就很了不起吗?」她狠狠地瞪着我,刚才的畏缩消失了。真是情绪多变。
「这是必要的铺垫。我只是以旁观者角度尽量客观地回顾事件。身为当事人的你,看法恐怕已被个人情感蒙蔽了。」我没有退让。
「够了!快告诉我,『为什么是我』?」她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抵在唇前,「身为主治医生的儿子,你比任何人都有机会接触内幕,所以我才会找你查!」
我沉默地看着她。
「我才不相信……像他那种人,会说把心脏给我……」
「看来你也猜到了,所谓的『捐赠者指名』根本是胡说八道。」
我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
「谁?」
「你的主治医师,我的父亲。他通过人脉干涉司法,让犯人被迅速判决并执行死刑,同时对人权团体施压以防执行受阻,再通过关系让自己负责的患者获得捐赠。理由不难猜吧?他当时正急需突出的业绩来提升声望。手术成功后,他的地位也确实如你所知地水涨船高。选中你,只因为你是他的病人,仅此而已。」
「就为了这种理由?就为了这种理由,让瑛死去?就为了这种理由,让我背负着杀母仇人的心脏活下去?」
瑛大概是那两名已逝患者中的一位吧,我倒没想到她们彼此认识。
「总而言之,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酷,「那本书,明天通识课时带给我。」
她两眼失神,似乎根本没听进我的话。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散乱的发丝衬着那张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脸,显得有些阴森。
「记得带来。」我又叮嘱了一遍,然后拿起账单走向柜台。
应当已死,却仍滞留世间的存在,就叫做幽灵吧,我这么想着。
最终变得荒芜的,究竟是她的歌,还是她的心?
合上书本,我仰面倒向床铺。
后来的选修课上,幽灵把书给了我,课也没上就直接离开了。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她了,大概是得知所谓「真相」后,觉得没有再接近我的必要了吧。真是现实。
书看完了,也该还了。我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幽灵小姐」,按下拨号键。响了几声后接通了,但……
「喂?」对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为防万一,我确认了一下这是否是幽灵的手机,当然,我报的是她的本名。
「是的。」
「呃,那能请她接电话吗?」
「她不在。」
「不在?她出门没带手机?」
「她去世了。」对方沉痛地说,「自杀。」
我翻出前几天的报纸,才确认了这则新闻。媒体真是无孔不入,不仅挖出幽灵曾接受心脏移植,还将三年前的随机杀人案和当时的心脏移植风波重新翻了出来。舆论分成两派:一派是严厉的「谴责派」,抨击她不珍惜第二次生命,既然幸运获救就更不该轻生,对逝者毫无尊重;另一派则是「同情派」,推测是心脏来源于杀母仇人这一事实带来的巨大负罪感压垮了她。
我看着手边她借我的这本书,对于无需归还,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变得荒芜的,是心吧,各种意义上都是。」我喃喃自语。
幽灵回去了,终于形神合一。
她本应死去,但因移植手术活了下来,成了应当已死却仍滞留世间的存在,即幽灵。然而,幽灵完成了她不得不做的事——找到了她所认为的真相。于是,她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世上。至少,她相信那就是真相。
「那个患者死了。」不知为何,我拨通了一个曾以为永远不会主动打去的电话。
「啊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感想。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但病人之后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我无权干涉。」
「是吗?」
「是啊。」
「喂,老爸,要不要偶尔来一次父子间的面对面谈心?」
「『偶尔』?这种事儿从来就没有过。有话电话里快说,我很忙。」
「三年前在家里,我听到你跟人讲电话,说所谓的『捐赠者指名』是骗人的,对吧?」
「是骗人的。」
「果然。」我叹了口气。
「这个谎只骗到了当时通话的人。至于真相,早在医院的声明里就公开了。」
「『捐赠者指名』……吗?」
「说『指名』不太准确——毕竟他不是亲自来要求的——但意思差不多,毕竟是他自己的意愿……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拿到了她老师的遗物,里面提到了些事情,打电话确认一下。」
「确认了又能怎样?人已经死了。而且,某种程度上是被你『告知』的真相逼死的。」
「从普遍角度看或许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她早就该死了,多活的这几年不过是被人强行续命罢了。即使不知道另一个真相,我也不会后悔这么做。」
「你也学会诡辩了嘛。」
「这方面,你功力比我深多了。」
「你觉得呢?关于另一个真相。」
「说实在的,比原先那个更糟。」
他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
「你还真说了句有意思的话。」
「本来就是。什么患者的父亲才是真凶啦,患者的母亲旧情人才是生父啦,患者母亲和旧情人合谋把心脏给女儿啦,旧情人替患者父亲顶罪被判死刑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糟糕透顶,根本不能让患者知道。」
「你了解得很清楚嘛,了不起。」
「到底是怎么演变成这种局面的?」
「谁知道呢。」他语气淡然,「那家伙(指患者生父)大概是有精神疾病才会随机杀人。他妻子(患者母亲)也察觉丈夫可能就是凶手,却不知如何是好。她猜女儿长期卧病给丈夫造成了巨大精神压力,可能是医疗负担太重。但女儿的病很难治,于是妻子找她的旧情人商量。妻子自己和女儿一样有先天心脏病(只是较轻),无法捐赠,而女儿大概也无法接受父母的心脏。于是旧情人自告奋勇,愿意为『女儿』牺牲自己——」
「然后某天,妻子和旧情人碰面商量时,正好被上街寻找目标的丈夫撞见。丈夫气得失去理智,攻击旧情人,却误杀了妻子。妻子几乎当场死亡,丈夫震惊之下忘了对旧情人下杀手。这时旧情人对丈夫坦白一切都是为了他和孩子,但为时已晚。」我接过话头,「最后两人只好将错就错,把现场伪装成旧情人随机杀人,由旧情人顶下所有罪名,丈夫则报警让旧情人被捕。事后,丈夫再来拜托你安排心脏移植的事。讽刺的是,手术成功后,丈夫的精神压力真的消失了,随机杀人事件也随之终止。」
「真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而你就是促成这场闹剧的推手。」我冷冷地说。
「既然对我有利,何乐而不为?」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即又问,「我还有个问题,你说的她老师的遗物,是什么?」
「是书。」我回答,「《荒芜之歌》这个名字,是我和她老师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构思的。一次聊天时,我不经意向她提起这个本该不存在的书名,她却说她家有这本书。我猜她就是老师的女儿。但原本的《荒芜之歌》应是小说,当她说是诗集时,我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才想借来看。书的内容看似诗集,但若用她老师和我之间约定的暗号进行省略式阅读,再结合一些隐喻,就会发现整本书其实记录了整个事件的真相。后来,那位误杀妻子的父亲发现了遗稿,便整理后私下印刷了一本作为纪念。所以这本书市面上根本没有,我手上这本是孤本。」
「不过,你是在看书之前,就决定把『第一个真相』告诉她了吧?」他语带揶揄。
「我说了,即使事后知道,我也不会后悔。若让她知道自己的生父其实是杀人犯,并且因自己病重而承受压力才杀人,最后还误杀了母亲——她只会在更沉重的罪恶感逼迫下痛苦地活着。哪个真相,结果都一样。」
「那只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吧?」他嘲讽道,「所以你才觉得哪种真相都无所谓。」
原来如此。因为与我无关,所以我才能如此冷静。
这么简单的事,我竟到现在才想明白。
「说得对,因为与我无关。但这点上,你也一样吧?正因为与你无关,你才能悠闲地作壁上观,甚至趁机抬高自己的地位和名声,不是吗?」
「你……!」他的语气带了怒意。
「果然是遗传啊,老爸。我和你一样,对自身以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要不危及自己就懒得多管。我们谈论别人时,甚至连名字都懒得提,只用『患者』、『那家伙』、『旧情人』这样的代称。我们真是无可救药的冷血混蛋呢,你说对吧?」
他沉默了。
我的嘴角上扬。
「下周末我会回去。」
我对着手机说道。
「要不要偶尔来一次真正的、亲密的父子面对面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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