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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00.
玖城一中,下午六点。
冬天总是黑得比较早。教学楼下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但四十分钟后又要上晚自习到十一点。不少人飞奔去食堂,像暂时从囚笼中解封的鸟儿。
走廊上很嘈杂,学生大多在室外聊天,留在教室里的人很少,我也不例外。我本以为今天又会是许多高三生涯中微不足道的平凡一天,但我看见了她。
她背着书包,手揣在厚重的棉衣口袋里,像只把自己紧紧包裹的蝉——但这个时间是没有蝉的,现在是冬天。我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走近了她。
我问:“宋谅,你要走吗?”
她点点头:“对啊,我要回家了。”
我只是很羡慕。高三这种关键的节点,能回家休息仿佛是溺水时唯一的稻草。宋谅总是很悲伤,能回家休息也是好的,我这样像想。
她朝我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于是整个校园又恢复寂静。
01.
我是在不久前才和她真正熟悉起来的。
宋谅是我们班一个普通的女孩,成绩普通 ,长相普通,个子也不出挑,她不爱说话,身边也没什么朋友。也许某天班上突然少了这么一个人,大家也不会发现。
开学不久,初秋。晚自习下课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那条回家的小巷。老旧的灯光下突然传来清脆的声响,火苗冒了出来。
那是打火机的声音,猩红的火光在烟草上点燃,白气和雾气混在一起,整个世界都朦胧了。在朦胧之中,我看见那个很普通的女孩。
她的指尖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没丢掉烟草,那是便利店最常见的牌子。她问我:“你抽吗?”
“不了。”我拒绝。父亲抽烟酗酒是家常便饭,我对此深恶痛绝,并发誓此生绝不沉溺于酒精与尼古丁。
她默默离我远了点。我问她:“你也抽烟?”
“压力大的时候我需要这个。”
是啊,高三没有人没有压力。老师有压力,父母有压力,学生有压力。成绩好有成绩好的压力,成绩差有成绩差的压力。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她:“你不回家吗?家里人不担心?”
“没人担心。”宋谅吐出一口烟雾,“爹在外面喝酒,妈出差去了——她总是出差,只是寄点生活费回来。所以没人管我。”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随便就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我这个陌生人。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安慰她:“那我们还挺像的……”
我妈也总是不见人影。她从来不说自己去做什么,问也不说。我也从来不知道。
冷风袭来,我缩了缩脖子:“明天还要考一天的试呢,早点回家吧。”
然后转头离开了这里。
02.
考试。考试。考试。天亮。天黑。笔尖在试卷上不停跳舞,我觉得自己也在起舞,像童话故事里读到的《红舞鞋》,不停,不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连日的测试和讲题,我已经无心顾虑当日看见宋谅吸烟的惊讶,偶尔路过小巷那个路灯下,竟然会生出从来没有的念头——
烟真的能让人忘记痛苦吗?抽一根是不是能放松?我要不要试试?
最终还是对父亲的讨厌更胜一筹。我没放任这个想法继续下去。下午吃饭时我走到走廊上透气,宋谅又出现了。
她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下以为自己回到了政治课,不然怎么有这么哲学的问题?怎么回答都是对,怎么回答都是错。
不过这个时间段总是会想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只有找到一个锚点才能挺过高三这片波涛汹涌一望无垠的大海。即使大家都在打打闹闹中隐蔽着痛苦,但不代表痛苦真的不存在。
“呃……”我斟酌着回答,“去码头整点薯条?”
宋谅浅浅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也笑起来。她的眼睛很好看。我说:“我也不知道。”
“或许人生有意义,或许人生没意义,但不是现在的我们能知道的。我们应该更远的地方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说;“到时候会怎么回答呢?金钱、权利、朋友、家人、爱人……不过有一点是对的,在感受到当下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意义吧。”
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开解她,像开解我自己一样。
“撑过这段时间就好啦,不都说熬过高三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吗?”
“但愿那时候我已经不在玖城了。我不要在这里。”她靠在石岩上,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我猜她是想找烟,但在校园里抽烟根本是不可能的,拿出来的那瞬间就注定了她会被遣送回家,遑论逃离玖城。
她也知道,于是只把手揣在口袋里。我本想问她为什么想逃离这里,又想起那天晚上她说的话。酗酒家暴的父亲、漠不关心的母亲,无论谁都想逃离吧。我也想逃离玖城。
啊……考得好才能出去吧。我又想到英语卷子上错的完形填空,数学还没解出的那道大题,突然有点想哭。
我像一个被无限挤压的畸形人,成绩、父母、冬季寒冷的天气,都让我无所适从。明明只是想平静的生活,为什么如此艰难。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宋谅这样说,她不知道什么?她没有说,“我的错题还没订正完,我要回去写作业了。但愿下次能考得好点,考好了才有可能逃出去。”
嗯。她和我擦身而过。宋谅的发梢拂过我的耳侧,痒痒的,像一片晶莹的雪花,但来临的是一场久旱之后的大雪,还是雪崩,没有人知道。
03.
周六,临近天黑。终于有不到一天的休息时间。我去食堂买了晚饭准备回家——家里没人会给我做晚饭——路过操场的时候,宋谅正躺在枫树下的长椅上。
“你怎么在这里?”
宋谅说:“我很开心啊。”
我问:“为什么?因为休息半天吗?”
“不止是这个。”她罕见地笑了,直起身子,“我妈妈回来了。她说她赚够了钱,以后不走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是吗。”
我攥着袖子,第一次对这个女孩生出嫉妒。我们明明一样的不起眼,有一样的破败的家庭和不尽自己满意的成绩,为什么?为什么她突然幸福了?
高压之下总是会生出很恶劣的念头吧,我这样为自己脱罪。我尽量露出一个没有破绽的笑容:“那恭喜你了。”
“你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宋谅这样说,“我们都会得到想要的生活的。”
“但高三很痛苦。”
我的嘴巴有些干涩。我是普通人,不是士兵,却一刻也不敢停地在战场上奔跑。横幅好刺眼,“决胜高考”“金榜题名”,落在身上好重好重。
想逃出去就要考好,但考好又是那么那么困难的一件事,不会的题、不该错的题都在叫嚣着我的笨拙。我守望着黎明,却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黎明。
但即便如此痛苦与挣扎,我还是不敢轻易说出那个字来。宋谅好像也看出我的想法,像我安慰她那样抱住了我。
“不是已经在好起来了吗?先熬过去,求你。只有熬过去,才能看见未来。”
“如果未来更糟糕怎么办?”
我趴在她的肩头,眼角湿了一片,潮湿地黏连着我们两个。宋谅没再说话。
04.
“我妈跑了。”
宋谅点燃一支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起这件事。星火明灭中我看不见她眼睛的光亮。
“她拿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和另外一个男人跑了。其实我也有预感,那么多年都没回来的人,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我发现了她,她说让我体谅体谅她,她在外打拼这么多年不容易,搭在我们父女俩身上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然后我就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去抓她的胳膊,她把我甩到一边,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宋谅抽着烟,抬手的时候露出一截青紫,我想那可能是她爸爸动手的,他一直动手打人。
但宋谅没哭,她好像已经习惯这些,又或者无法去计较这些。她是不会哭的孩子,她是没有糖吃的孩子。
我想,她母亲给她取名“谅”,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些?原谅她的离开,原谅她的冲动。可是谁来原谅宋谅呢?
我说不出话。直到她把烟头踩灭,问我:“明天是不是还有考试?”
“嗯。数学和综合。”
“哦,这样。那我要走了,明天还要考试。”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平常地和我谈论。接踵而来的测验,我们没有时间悲伤和思考,我们只是需要考上大学,只是需要让错题不再错,人生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路灯下她的影子越拉越长,已经入冬了,书包和厚厚的衣服压在她的肩上,我想她这样会不会透不过气,但她应该知道的吧?
我希望她知道。
05.
班主任找了宋谅好几次,总是能看见她从办公室出来。大概是因为成绩下滑,我想,宋谅这几次的排名一直不理想。
每次她都是一脸平静地出来,我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痕迹,别人也不关心。我和她都是班里的陌生人,是只有彼此才能看见的幽灵。
我本想叫住她问个清楚,但又被匆匆的上课铃打断了。直到窗外从灰色变成黑色,路灯亮了起来,这节课终于下课了。
宋谅就在门口等我,她还是穿着很旧的棉服,但神情却一反往常地放松。我从未在一个和我同龄的高三学生脸上看见如此轻松的神情,仿佛明天不再是清晨六点的早读,而是高考完的第一天。
“我要走了。”
“去哪?回家吗?”
“对啊。”宋谅说,“回家休息休息,我和老师说我最近状态不好,要请个假。”
请假。多么奢侈的字眼,我好想紧紧抓住她不给她逃离的机会,为什么我还在这里玩苦守,你却要离开?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你不是不喜欢回家吗,怎么现在又要回家?”
我认识的宋谅,即使在外抽烟也要拖慢回家的步伐,真的会主动回家吗?
“这次不一样啊,我要回真正的家了。祝贺我吧。”
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什么真实还是虚假,家不是只有一个吗?但又想到,也许是她家里的情况好转了也说不定。
可我不想再问她,显得我像一刻也不能和她分开一样。我不要。
我打了个哈欠,装作不经意道:“那好吧,还有别的事吗?我还要回去抄错题背单词呢。”
“……你明天来吗?”
“嗯。”宋谅眨了眨眼,我看见她的嘴唇嚅嗫颤抖着,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个嗯,仿佛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样。
我试探着开口:“那……明天见?”
她突然笑得很开心,用力地大笑,眼睛都眯起来,像是要把这个笑容刻在我心上一样。她挥了挥手,灯光融化在她的眼眸中。
“不要伤心,祝福我吧。”
她真诚地说。
“明天见。”
06.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班那个宋谅,昨天跳楼自杀了。”
“宋谅……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平常不爱说话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听说她爸天天打她,妈还跟着别的男的跑了……我之前还看见她对着空气说话,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上高三谁没点病?我还想死呢,死了就不用学了,多好啊!”
“呼……不过多谢她在学校里跳楼了,不然校领导哪能给我们放两天假?今天晚上上号别忘了啊!”
“放心,忘不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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