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葵与梅
深门大院中,祈福僧人的祷音环绕在葵之上的耳侧,夜里的焚香有些呛人,特别是对她这样身处弥留之际的人。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回想起这悲寂无奈的一生她竟然有一丝心痛。
她本以为贵族的礼教规训已经麻木了她的灵魂,再不会有所谓的心痛悲哀之言。
但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乳母抱在怀中,而她将离他而去。她永远无法在他身边呵护他、教养他,她身为母亲的位置终将被源氏今后的宠妾替代,一种悲凉猝然生起。
那是到最后只能说出一句“乌丝千绪难解意”的源氏永远无法明白的悲凉。
她,只是这个悲哀时代下诞生的一件似人物品,一个标准的没有瑕疵的美丽玩偶。
可是再没有瑕疵,玩偶只是玩偶,一个男人可以拥有千千万万个玩偶,而千千万万的玩偶却只能被一人拥有。
而源氏是个男人,还是个可悲可厌的男人。
他总把女人当做母亲,总以为他无论怎样侮辱伤害她们,只要自己将物质的赔偿给到位,这些女人就该无条件的顺从原谅而不能有一点儿憎恨。
可他忘了,这些女人也是人,和他一样受到冷落、受到折辱后会感到生气、会感到憎恨的人!
但也实实在的,她爱过这个男人......
那是什么时候不爱了呢。
是那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释然后。
是紫姬天真无邪展露笑容时。
还是现在,六条御为了一位多情公子不惜将自己变成一缕冤魂。
为什么,会这样的可悲呢......无论是现在身为源氏正妻的她,还是今后亦将被扶正的紫姬,亦或是为源氏抛弃的旧日情人。
为什么,会这样可悲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场大雪之前母亲曾无数次的告诉自己面对丈夫要放下身段,也许是她那句“你现在也知道被人冷落的感受了”的话不仅激起了源氏的愤怒,同样也引来了父兄的不满。
“男人都是一样的。”母亲宽慰她,为她递上了旧日爱食的甜食,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苦涩的话。“若丈夫能深爱妻子那将是上天莫大的恩泽,可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样的恩泽。”
母亲的话没能让她说出什么,她只觉得胸口哽咽发闷的难受。
“无论他爱不爱你,是否冷落你,作为妻子你都应该爱他、包容他,给他温暖给他鼓励,这是身为妻子的责任。”
葵觉得有些想吐,到口反驳的话语也被生咽了回去。
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这究竟为什么。
在那个所谓的丈夫被王上赐婚到此之前,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公主。
她的母亲是王上的亲妹妹,她的父亲是朝廷重臣,她的兄长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她的身份不言而喻,身边无一人会轻视她的话语、她的感受,她以为她会一直如此。
直到源氏来了。
他们成婚时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童,而自己长了他四岁,他的学识认知都要落后于自己,她不服,也不甘心。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王上此时赐婚不过是想给这个没有母族依靠的王子一方势利,而她,不过是那股势利的陪衬品,一个可有可无的漂亮娃娃。
那场婚姻,没人在意两人的意见,更没人在意她的意见。
葵别过了眼神看向院中一颗瘦小的梅花,以此逃避母亲口中的驯话。
那梅花是兄长托人从天朝带回来的,路上途经波折枝叶根系都受了不少伤,所以被种下后一直都是蔫蔫的。
兄长说可能是水土不服,还一直担心会不会活不过来。
但神奇的是那株梅花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每年冬天都会开出明艳的花朵。
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在寒冷的冬天绽放而且开在没有绿叶衬托的枯树枝上,但又开得那样明艳,沉红色的花瓣一簇簇一团团簇拥着绽放在傲天冰雪中,白亮干净的雪花更衬得那花瓣明艳的骇人。
她就好像是在与整个世界对抗一样,那个只有冰冷无情话语、只有利益权势相关、只有自私求全、只有吃人和被吃的冰雪世界,那样生动明艳的绽放着。
葵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喜欢那株名叫腊梅的花,明明长的那样瘦小无力却非要与这个世界对抗。
每每看到雪中的那一点红艳,她都会觉得安心,或许是觉得那点冰雪中的明艳与自己太像......太像......
而她,也最终在那个大雪将所有花瓣都打落掩埋的冬天屈从于母亲的训诫,向她的“丈夫”敞开了怀抱。
“你是妻子,包容关心丈夫是你的责任,无论你的丈夫的失落情绪是否来自另一个女人......”
那是她灵魂麻木的开始。
似乎所有的事情从那天起都开始走向正轨,他们有了孩子,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只有葵之上自己知道,她已经不爱她的丈夫了。
爱是在意、是关心、是看见他就会心动不由自主的靠近,她不再是源氏的爱人,她只是源氏的妻子。
在那样的时代妻子要做的只有端庄有礼的出面重要场合、给丈夫生儿育女以及......包容丈夫所做的一切,像母亲一般,无论自己的孩子做错什么,都耐心无休止的包容。
她最终成功上手妻子这份职位,但对她的丈夫也再也没有爱意。
而对于她自己,自己的才学,自己的能为,自己的品格,自己的灵魂,都一一的、一一的,成为了名叫源氏正妻这个漂亮玩偶的附属品。
渐渐的这些只让她感到越来越窒息,内心压抑的情绪也演变的越来越剧烈。
就像一团又一团越缕越乱的丝线,那丝线纠缠在她的心脏上,勒的她心脏溢出鲜血,终有一天她会因为这着窒息的丝线而停止心跳。
葵努力的睁开了眼皮,僧人的吟唱回荡在房内。
透过悠悠油火她虚着眼睛看向院落一角,那株梅花依旧好好的长在那里,也依旧羸弱瘦小不堪。
只是冬日未至,她未能看到迎面风雪的花朵绽放。
她想,她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让乳母把夕雾抱到自己跟前,她想看孩子最后一眼。
夕雾熟睡在襁褓中,完全不受四周僧侣经文的干扰,沉浸在睡梦的甜蜜世界。
她抱着那个小家伙,在怀里晃了晃,脸上终于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周围的侍女看了以为自己的主人终于有了些许好转,熟不知这是她与世界的诀别。
“你若能明白‘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那你就能守住你的爱人。不然我的孩子,你可怜的妻子将是一座空壳,这是母亲最不想看到的。”
这是她能留给夕雾最大的礼物,守住自己的爱人,用纯粹的、相互的、带有敬意的对彼此的爱,而不是去等她这样一位空壳救赎。
就像他的父亲,一个总是渴望爱却也总是得不到的人,可怜可悲又可厌。
向他人寻求爱,又在新欢之下抛弃旧好。
他得不到任何人的爱,也给不了任何人爱。
他爱的自私、爱的主观、爱得强制自我把爱人当做物件,把爱人当做母亲,再之后,又把爱人当做孩子。
而夕雾果真没有辜负他母亲的意志,他的一生实实在在的守住了自己的爱人,他们是正真意义上的琴瑟和鸣、恩爱永驻。
夕雾给他母亲空壳般的后半生补上了未能延续的灵魂。
葵让乳母把孩子抱了回去,让她们哄他睡觉。她不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孩子在她跟前,她觉得那样过于残忍,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她自己。
她看向院落的梅花,郁郁葱葱的枝叶在微风中飘摇。
她想,是不是若兄长未曾将它带到这里,它会长得更加粗壮旺盛呢。
若它是生长来孤高的远山,而非种满奇花异草的院落,是否就不至于遭到妒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是啊,她最终也成为了那遭人嫉妒的红梅,最终死在了百花绽放的春天......
她也想,若是那次的出门游玩她能及时阻止仆人冲撞六条御,是不是自己也能活的更久一些。
至少可以等到夕雾长大一点儿,等到紫姬彻底成人源氏也将自己厌弃。
可很快她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事实上她清楚的知道,她当下的病症不过是旧日隐藏的窒息感在一瞬爆发,六条御的怨念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导火索。
她并不恨六条御,她也没资格去恨,那不过是个和她一样的可悲女人。
一个可悲的被源氏玩弄一场然后便深付真心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在这个时代实在太多,太多。
又有多少女子面对源氏这样的男子能独善其身。
又有多少女子还遇不到源氏这般的男子,而是被粗野莽夫玩弄抛弃。
她厌恶这个时代,厌恶源氏的所做所为,也厌恶兄长的同流合污。
他们的行径甚至让她感到心痛,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居然是这样将女子视作花草而随意践踏的人。
她被教导的高洁、被教导的端庄、被教导的那些礼教驯化、仁义道德,却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崩塌践踏!
她恶、她恨。
偏她是个女子,偏她生在这样的时代,偏她被教导的聪明智慧能看清一切。
看清的代价是痛苦的,她无力改变,唯有以冷漠相对,换来的也只有那个男人的一个厌恶的转身。
她的世界观、她的价值观、她对自己的高傲和自重不允许自己向他人明晃晃的侮辱低头!
何况那人的侮辱是对她过往学识和高贵身份的践踏!
哪怕,那是她的爱人也不行!
是的,她爱过源氏,觉得他可怜又可悲便将这种同情增升成了爱意。
她不后悔自己爱过,哪怕后面窒息的容忍和伏低也未曾让她后悔。
她生来就是高傲的,这种高傲不仅仅是身份带来的,更是骨子里带来的。
她不会屈从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爱人。
所以她不后悔,因为她爱过源氏是一场自己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另外也正是因为爱过,所以她看清了源氏的真面目。
爱本来是相互的,若爱一个人便不会伤害冷落一个人,更不会侮辱一个人。
可那正是源氏做的。
当那位十二岁的小孩觉得自己的妻子过于端庄而难以亲近的时候,他做的不是想办法减少两人之间的隔阂,而是带上妻子的兄长到处寻花问柳。
却又在情人跟前受到伤害后向她讨要温情。
这不仅仅是对葵身份的侮辱,更是对她心意的侮辱。
她的爱意,她的同情关心,成了......缓解自己丈夫在情人那里受到伤害的止痛药......
令她,窒息......
“我想剪一支梅枝。”葵有气无力的躺在被褥中,眼睛失神的看向院落的梅树,她对侍女说。
侍女很快折了一支叶子最旺盛的梅枝,插在了一个白瓷瓶中,摆在她跟前。
她静静看着枝上的树叶落下来,正如自己表面光华靓丽的人生一样凋落,正如她对源氏的爱意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纷飞。
焚香的烟灰成了她最后能看到的一场飞雪,枝叶败落也成了也最后能欣赏到的梅花。
她闭上了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光源氏永远无法走进自己妻子的心,也永远失去了她的爱.......
葵化作了一缕孤幽的青,飘散在人间,飘散在这个可悲的时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