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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年少时,与父母亲同住在森林深处的城堡中。我的父亲是这片土地的领主,我的母亲是他治下的裁缝店店主的女儿。
他们在一年一度的花神节上遇见,并相知相爱。在花神的见证下,他们缔结了婚约,随后有了我。
我沐浴着爱长大,于是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爱。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鸟儿停在窗口,歪着头和我打招呼;雨声连绵的季节中,树叶发出“沙沙”声,哄我入睡。
春天我和农户一起劳作,为植株祛除虫害;夏天我充作牧羊人,甩着皮鞭引领羊群方向;秋天我摘取麦穗,制成糕点、酿成麦酒,售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乐于见到他们脸上幸福的笑容;冬天,冬天虽然很冷,但我可以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凿出一个洞,钓鱼给父母亲吃……这样的日子,我想我是不会厌倦的。
在我十六岁那年,城堡里来了一位客人。他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身上的衣物被刮得破破烂烂,像是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抛去邋遢的外表不谈,他拥有一双深邃而忧郁的蓝色眼眸。光线进入他的眼睛,像是历经坎坷的水流,终于回到大海里。
我躲在楼梯的拐角处偷偷看他,他很正直地坐着,彬彬有礼,谈吐不凡,很快赢得了我父母欣赏的眼神。突然,他好像发现了我,和我对上了目光。
我有些惊讶,但又有些开心,我注视着的人也向我投以关注。我从藏身处走出,父亲向他介绍了我:“尊敬的吟游诗人,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的珍宝。来,我的孩子,这位是周游列国的吟游诗人,途经我们家,想来讨口水喝。”
我从前听说过吟游诗人,听说过他们的不凡事迹:他们用神秘的声音将古老的故事传唱,其中富含的魅力与哲理甚至能使恶龙酣睡,使石头绽出花来。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我很快平复了稍稍激动的心情,给眼前的人倒了杯水。
他看着我动作,似乎有些走神,直到粗陶制的杯子与桌面接触,发出“当”的一声,他才眨了眨眼,露出有些窘迫的神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您从哪里来,又要去往何处?”我微笑着问道。这位诗人回答说,他早已忘记,只知道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似乎是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尽力使声线变得更柔和些。
他有些紧张,但很快地,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我,他说:“我并非刻意地停留在这里,只是想稍作休息。但是既然发现了您这样纯粹又美好的人,不知我是否有这荣幸,能够成为您的朋友、仆从以及导师,常伴您左右呢?”
我不知道什么能使吟游诗人停下他的脚步,但如果鸟儿长留于地面,我知道它的翅膀将不再矫健,它也不再拥有搏击长空的信心和勇气。
于是我想了想,说:“诗人先生,若您写出不朽的诗篇,经由自由的风送往我所在的地方,我也算与您同在。”他听出我的婉拒,眼里隐约的期待掺了些失落,像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水果派上被洒了些糖霜。
诗人的这副神情,和他的落魄模样,更加让我于心不忍。于是我说,他尽可以多留一些时间,休整一番后再继续他的旅程。他整个人又生动起来,四周的氛围也不再孤寂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充满了令我难以忘记的快乐。诗人先生好像难以忍受自己的形象,剃掉了杂乱不堪的胡子、把蓬松的黑发梳理整齐、将自己打扮得整洁一新。如果不是因为他身材高大,真像是刚烤好的精致点心。
他知识渊博、幽默风趣,哪怕是再平凡的故事,经他之口,也会变得说不出来地刺激有趣。我们一同在森林漫步、在田间眺望远方。我向他介绍我的动物朋友们以及人类朋友,带他去看我偶然间发现的小花;他为我浅唱此前作的诗篇,偶尔我还能应和几句。
他望向我的目光越来越热切,好像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几乎要喷薄而出,将我灼伤。
之后,在田垄上走过时,他的手会在不经意间碰到我的。诗人的手带着薄薄的茧,不像我想象得那样文弱。伸过来的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鲜明的热度。这样感受着,我的手已被轻轻握进手心,扣住手指了。
我抬起头看他,他依旧是悠然自得的模样,只是耳朵根红了起来。我不是不通情爱之事,作为下一任领主,我需要了解多方面的知识。但这进度超出了预期,在两个本该是朋友的人之间。
于是我转过身,示意他停下来。我决定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明天父亲的商队就要出发去邻国了,你还没有去过那里呢,对不对?你也一起去吧,我会叮嘱他们好好照顾你的,我的朋友。”
他浑身一僵,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回以真诚的目光,给出了诚挚的祝福:“诗人先生,希望您璀璨的诗歌被世人传唱,亘古不歇。”想了想,我又补充道:“不要囿于我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万物各行其轨,有时微小的变化都会招致灾难,对于我的朋友、对于他们将要发生的改变,我需要更加谨慎。
他的唇张了张,好像要做出辩驳,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蓝色的眼睛好像被暴风雨覆盖,看不分明底色。
我踮起脚,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仆人刚好来请我们去吃饭,我想起有他喜欢的菜色,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回去了。
当天晚上,我亲自监督着仆从们,让他们给即将出发的吟游诗人添置防寒的衣物与耐磨的鞋子,以及其他必要的东西。诗人站在一边,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嘴唇微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必定不太愉快,但还有大把的时间、广袤的土地等待他的探索,可不能这样一直消沉下去。我手里拿着一样物件,偷偷地靠近他,然后猛地一拍他的后背:“看看这是什么!”他好像被吓了一跳,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些无奈,很给面子地问我手里是什么。
我说:“这是我手工制作的羊皮本,怎么样?不错吧。你带它同去,我也就在你身边了。”诗人轻轻地摩挲着封皮,好像克制不住了似的紧紧抱住了我。他的发丝带着织物的熏香,在我耳边磨蹭,微微有些痒。
仆人们早已收拾完毕,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有些好奇,低声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对我怀有这样浓烈的感情。他闻言,用回忆的语气说起我们的初见,说从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我的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容纳了整个世界。
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的周围环绕着爱,同时我却苦咽着孤独。而这孤独,深深触动了他。我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了,因为我知道,我的朋友所言句句属实。他是如此了解我,于是被我吸引;我是如此了解自己,于是选择放逐这份爱。
我怀抱着的人继续陈述:他知道会被我拒绝,但仍旧选择大胆地迈出这一步,不仅仅是最后的争取,更是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我可以选择,和他一同书写新的篇章,去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在这个世界留下属于我们二人的足迹。说到动情处,他情难自禁地吻了吻我的侧颈。
我明白了他的深意,动了动身体,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将羊皮本放入包裹里。聊天的同时,也不能耽误了正事。他怔怔地看着我,像是没有回过神来,又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我转身与他道了别,祝愿他一路顺风,希望他注意安全。我的朋友,他只有一件事说得不那么正确,我并不痛苦于孤独,我享受它。
诗人走了,带着我的笔记本一起。我时常听到他的消息,主要是人们对于这位吟游诗人新作的诗篇赞不绝口,纷纷传诵。他本人也不时写一些书信,拜托商队捎给我。后来,周边各国战乱不断,父亲的商队也停了。
有一天,我从市集回来,听仆人说一个邻国的商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城堡中,留下一个沾有血迹的羊皮本后,就赶忙走了。临走前他叮嘱城堡里的人,说这是一位伟大的吟游诗人的笔记,里面的内容只有羊皮本原来的主人能看。
我很难描述当时心中的情感,那些情感好像多得能够贯穿一个人的一生。我打开了羊皮本。
他在扉页写着:“致我的朋友,我的眷恋,我心之所在。”其后是一些情诗,有隐晦的,有大胆的,都很短小,似乎是随心所写。其间穿插着一些叙事的短文,又像是回忆,和我有关的,亦或是和我无关的。
在本子三分之二的地方,撒着几滴血液,如今已经干涸。书写的人似乎曾经想要擦去,却是徒劳,只留下了泪痕一般的印记。
他于是解释道,在探访一古老部族的途中,见士兵屠杀村落,上前阻止,但独木难支,被长矛钉在地上,无法脱身。他等待过路的行人,想要请求他们将笔记带给我,但没有人敢靠近。
他的血越流越多,已经感觉死亡的阴影要将他笼罩,只得匆匆写下最后的遗言:他希望我不要难过,希望有朝一日,幸福与欢愉能够真正地碰触到我的内心。
羊皮本不知不觉地合上了。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个清晨,我侧着身,向陌生的客人望去;而他像是受到无名的感召,海一样宽广深邃的眸子追随我而来。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死后,不能再见到你,成了我最遗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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