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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已过,更漏将尽,吴帝还未就寝,烛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隐隐绰绰地显露出一丝伶仃的意味。
值夜的小黄门进门添茶,看见皇帝双眸微阖,寻思着再给浅寐的陛下披条毯子,孰料他刚一靠近,吴帝突然惊醒,那双青绿色的眸子在灯火下泛着精光,久居上位的威压扑面而来,小黄门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吴帝并未动怒,他看清了来人是谁,兴味阑珊地挥袖叫这个战战兢兢的孩子退下了。
小黄门不敢抬头,毕恭毕敬地躬身出了殿,而后他缓过一口气来,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揣度:陛下似乎有点失望?陛下……本来在等什么呢?
吴帝孙权,四十五年前继承江东基业,十六年前武昌称帝,迄今戎马倥偬半生矣。他天生长了对碧色的瞳,少年时性格活泼热烈,喜怒多变,姿容秀美,那时人们说哥哥孙策是江东的猛虎,而他像波斯来的狸奴。
看着小黄门惊惶无措的影子隐入夜色,孙权起了这样的念头:“现在的朕比起当年的兄长,更有虎踞之态了吧?”
在这样漫长的凉夜里想起少年的往事,就算是吴帝也要惆怅片刻。
兴平二年,孙权十五岁,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官职,官拜阳羡县令,吴郡太守和扬州刺史先后称颂他的贤明,表彰他的德行,彼时他得了自家大哥的春风,在吴郡风头无双。
宴会上孙权偶尔会见到陆家的小子,兄长的信里曾提及破庐江城的捷报,陆康病逝,陆康九岁的幼子陆绩成为陆氏族长,而十四岁的长孙陆议陆伯言担起了匡扶门庭的重担。
孙权此前在吴郡的学堂里也见过陆伯言,那是个沉稳安静的小孩,分明地知道陆氏全族流离与凋零是孙权的长兄所致,但是并不因此对孙权表现出什么私人恩怨,堪称一位一板一眼的少年君子。
孙家多是快意恩仇的急性子,孙权的一兄一弟一妹皆是风风火火的硝石脾性,其中大哥孙伯符以身作则最为爆裂,将过于活泼的弟妹们治得服服帖帖。孙权从没有见过这种沉静温和款的长子,不能理解这个温和的闷葫芦如何管家,以至于对陆伯言充满好奇。
可见,好奇心确是所有故事的开端。某日的宴席上,对陆家长孙充满好奇的少年孙权看不惯吴郡权贵对陆氏落井下石,漫不经心哂笑一句:“给陆公子赐座,就坐本官身边。”
——那就是缘起了。
烛芯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孙权回过神来,夜色如墨浸满了大殿,又凉又稠,他不由地暗忖:这夜怎么这么长。
吴帝时年六十有三,一生征战弄权,少年丧父兄,晚年丧亲子,他自诩无论面对敌人还是命运都未尝一败。
而此时,一贯的从容自信在这漫长的夜里也变得飘渺了起来,孙权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惶惑。
在这个瞬间,帝王与天命竞跑的脚步慢了一拍,他被衰老擒获了。
孙权年轻的时候很是轻狂过两年,一个少年,若是富裕、尊贵、俊美、聪慧、狡黠,他生来被命运善待,必定会生出狂妄,以为自己对一切唾手可得。
他自认是个慷慨仗义之人,既拥有一切必然要赏赐些什么下去,而被他单方面收编为小弟的陆议受他的荫泽最多。
他一直唤他的字,以示亲密。
“伯言,本官赐你美酒,怎么不喝啊?”
“伯言,我得了一块好玉,君子如玉,你是真君子,我将这玉雕了赐你。”
“伯言伯言,同我外出踏青,我赐你一个春天!”
伯言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孙权记不太清了,印象里风吹翠竹,他从对方身上反而讨了一场春。
后来,坦荡的亲密逐渐变成了隐秘的亲密。
“伯言……我,我把我自己赐给你。”他喘息着这么说。
伯言是什么反应来着?少年陆伯言清隽淡雅,温润如玉,孙权头一次感到他捂化了一块玉,玉髓拌着风与月,淋漓地淌了他一身。
孙权以为这样的交往很正常普遍,年少俊美的贵公子混作一处,互相疏解,正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是坦荡情谊的风流添头。
陆议对孙权的称呼也在变,他恭敬地叫过他大人,温和地叫过他公子,也亲昵地以表字与他互称。
“仲谋,仲谋,喝了酒不要宿在外面,小心受了风寒。”
啊……伯言,原来还有过那么一段日子。
十六岁的孙仲谋未曾细想过恪守规矩的陆伯言同与堪称仇家的自己亲密相交时内心在想什么,只以为是自己侠义仁德,使得择木而栖的陆氏良禽折服。
而今,六十岁的孙仲谋也未敢细想。
吴帝睁开眼睛,一丝熹微的光溜进了宫殿,他坐在阴影的深处,出神而专注地思考着一件事:天快亮了。
孙策早年对吴郡世家并未留情,但是他还是教导弟弟们要拉拢世家,毕竟世家在当地绵延盘亘多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颠覆。孙策还教导弟弟们不能轻视落魄的世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孙权自得地想:我与落魄世家子弟的交往可比你想象得深多了。
他疏狂的少年时代终究是在建安五年戛然而止,第一次成为孤儿的孙权时年九岁,对常年征战在外的父亲印象不深,还是少年的大哥迅速地成长起来顶起了孙家的天,而今山陵崩,天地裂,风雨飘摇的江东被命运移交到了他的手上。
披麻戴孝浑身缟素的张昭和周瑜带着他平了四方风雨,十八岁的孙仲谋自此是新的江东之主。
孙权再次见到陆伯言时,对方深揖到底,称他:“主公。”
他说:“伯言,我知你有贤才,我赐你一场好前程。”
少年时荒唐往事本应随风,而孙仲谋以为,不用火攻的时候,风的意愿并不重要,他选择随心。
他的陆伯言有才干,有谋略,还是个谦谦君子,孙权越看他越觉得中意,赐下的东西也愈发贵重。
兵士、官职、良田、珠宝……
偶尔,主公也会迂尊降贵地深夜来访,亲自封赏。
“伯言,我这般爱重你,你也要好好爱我啊……”他这般轻佻地调笑着。
张昭是师父,周瑜是兄长,鲁肃是好管家,吕蒙是小弟……伯言……伯言是什么呢?
许是政务军务太忙,孙权未经细想。
“伯言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未成家,为公事操劳至斯,让孤很是于心不忍,而今孤赐你一门好亲事,大哥的长女,孤的亲侄女。而今你我君臣亲上加亲,更当一心……”
“伯言何不答话?”
那时的陆议匍匐在地,孙权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肩膀轻微地抖动,孙权等得不耐烦了,甚至隐隐地犯起疑心病来,开始思考陆氏是否仍有二心。
“怎么?伯言是已有了心上人?还是嫌弃我那侄女貌若无盐?”孙权笑道。
“议不敢。议……谢主公赐婚。”陆伯言像是如梦方醒,急忙回答,然后仓皇地告辞退下了。
被姻亲绑定的陆伯言果然如孙权所料,成为了东吴的一把锋芒不露的利刃,破蜀伐魏,所向披靡。
“孤赐你棨戟,允你都统三郡。”
“孤赐你大都督之位,荆州之事就托付给伯言了。”
“孤赐你候位,我的伯言从此是江陵候了。”
“孤与伯言,荣戚与共,孤赐你与孤同寝同坐,孤与你之间本没有秘密。”
孙权的长子孙登出生时,他兴冲冲地抱着孩子给陆议看:“伯言伯言!孤的儿子要由你教导长大,登儿就是你与我的孩子,必然能长成一个了不得的英杰!”
而陆议只是对着襁褓微笑:“主公慎言,为少主效力本就是属下的职责,又怎敢以亚父自居。”
孙权想着:“不愧是孤的伯言,谈吐就是这般慰帖周到。”
然而他不懂自己心中为何又生出无来由的烦闷。
陆议宠而不骄,无论孙权为他赐下何等特权,降下何等恩宠,他始终淡泊守礼。孙权很满意,而另一方面却又有种不明不白的失落。
而年少时不得体的亲密,终究再也没有了。
在陆议与孙茹成婚的第十年,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起名陆抗。
这真可谓是亲上加亲,陆氏自此与孙氏彻底绑定了。陆抗的满月宴很热闹,孙权高居上座,遥望着众人簇拥的圆满的一家三口:丈夫儒雅俊朗,妻子美丽聪慧,而襁褓中小儿更是在这一天获得了天下所有的祝福。舐犊情深,其乐融融。
孙茹扯了丈夫的袖子,将他从人群中拉出来,悄悄地咬耳朵:“叔父赐了咱们抗儿许多好东西,你我该去单独敬他一杯。”
而一回头,首座上的孙权早已没了踪影。
当夜,孙权在寝殿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弟弟孙翊前来问询缘由,孙权只答:“看到茹儿觅得良人,成家生子,兄嫂终于后继有人,孤这是喜极而醉。”
孙翊深深感怀于兄长之间的棠棣情深,遂叫来小妹孙尚香,强行与孙权一起痛饮达旦。
黄龙元年,孙权于武昌建国,国号为吴。
“朕为伯言特设上大将军之位,朕的伯言在三公之上。朕早说过,赐卿一场好前程。至此,卿之显贵,更在前朝诸臣之上。”
“朕还把朕的子嗣赐给你,以后你就是皇子们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我大吴的继承人世代敬你如尊朕。”
“伯言,你与朕最亲近不过,你我的名字要一同留在青史里,永为后世佳话。”
陆议闻言俯身,口称惶恐,叩谢隆恩。
孙权凝视着他的伯言,对方眉目低垂,他这许多年来渐渐再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他有一瞬间想扳过对方的肩,再仔细看一下对方的眼睛,那双少年时全心全意盛放过他的眼睛。
而最终孙权的手在半空中收住了,吴帝整了整冠带,清了清嗓子,道:“伯言,退下吧,登儿在学宫等你呢。”
皇帝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了,他面前放着空白的折子,一字未着。
内侍在寝殿外叩门,声音怯怯的,询问陛下是否要驾临丞相的葬仪。
孙权自嘲地想,可笑他枯坐一夜,未有个决断,也没有见到……故人 ,民间鬼神之说果真不可信。
登儿走的时候,孙权大放悲声,而伯言便在殿外的雨中陪他。
像每一个丧子的悲痛老人一般,孙权一边流泪一边絮叨着怀念。
“伯言,朕的儿子死了……”
“伯言,朕与你的继承人没了……”
“伯言,那年秋天朕与你带登儿去狩猎,那匹朕赐给他的好马还在,登儿先去了,那匹马也埋进地宫给朕的儿子作陪吧。”
“伯言……”
陆伯言只在每次被叫到的时候低应一声:“臣在。”
孙权哭诉一夜,陆议便也应了一夜。
孙权此时想起旧事,突然鬼使神差地向殿外唤了一声:“伯言?”
内侍闻声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半晌才抖着嗓子道:“陛……陛下,丞相一生为国效力,纵,纵近年来与陛下有些龃龉,然人死如灯灭,望陛下莫要再生气了,气大伤身,陛下龙体乃国祚之本……”
孙权又开始感到熟悉的耳鸣与眩晕,愤怒涌上心头,他嘶吼起来:“滚!都给朕滚!”
孙权在知晓陆家卷入两宫之争的时候很愤怒。
孙权在面对陆伯言油盐不进的刚直耿杰时很愤怒。
孙权为陆议列出杨竺招供的二十条罪状,而他的伯言只是悲凉地看他一眼就俯首认罪时,他愤怒得浑身发抖。
他的伯言就该无条件站在他这边,又何苦为那些不重要的人与事与他对立呢?
而这一切愤怒都比不过他接到伯言死讯那一瞬的怒急攻心。
吴帝森然地想,他的人,就算是死,也该是他赐的。生死大事,怎敢自作主张。
而今是伯言去的第七日,陆抗该送灵柩去横山了。朝野上下在流传:陛下逼死了丞相。众人皆知陛下过往对丞相的爱重,而今陛下连丞相的旧情也不念,可见其六亲不认的决心与气势,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而吴帝本人枯等一夜,并无故人魂兮来归,可见鬼神之事果真是愚民杜撰,他知道伯言,他的伯言若是能在奈何桥上回身望一眼,望的怎会不是他孙仲谋。故而若是真的有头七回魂,伯言又怎会不与他相见。
可恨愚民,杜撰鬼神之事,平白教人空等,吴帝思及此事又怒火攻心。
孙权不眠不休疯魔似地想了七日,终于想到了个平息怒火的方法,他得最后赐伯言一件东西。
日上中天,陆抗拜别母亲,率部众五千人,扶灵将要启程,却突然有宫中旨意传出:
“……大上将军谦和守礼,上感其德行,特赐名为逊。钦此。”
建安四年,陆逊十六岁,他尚不知道自己会以“陆逊”之名传后世。
“仲谋,我也送你个东西。”一向端方稳重的少年红了脸,把一块成色清润的玉佩递给对面绿眼睛的少年。
“陆?这是……?”孙权对着阳光赏玩古玉,玩味地斜睨对方。
“这是我陆氏一族传下的一个信物,每代嫡长子继承,仲谋你……那样待我,我无以为报,所以……”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孙权不大耐烦听这些落魄贵族的辉煌往事,更不愿在伯言面前落了下乘,“我孙家也有这种古玉,但是约莫给我大哥拿去了,你且等着吧,我有朝一日也会赐你独一无二的我们孙氏的信物。”
“好啊,那我等着。”少年这么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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