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山的和尚与灯妖

　　想写一个小故事，那就来一个古早的开头吧。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帅和尚。
　　从前山的和尚养了一只灯妖。

　　食盏在平平无奇的某一天化作了人形，化形尚不稳固，半透的身体若隐若现的光，总之娇弱的很。
　　和尚淡淡的，每天攒点钱为她浇点上好的灯油，燃着。
　　“怎么都化形了还这么柔弱。”和尚的骨相极佳，突出眉骨压着深邃狭长的眼，侧面余一簇睫毛翘着，让人瞧上去冷冷的。

　　纤柔的身子，如灯如雾，隐隐绰绰缠在和尚肩旁打瞌睡。

　　寺衒不厌其烦的第十次拂下那轻若鸿毛的重量，心想，原来不是灯妖，是故作的狐狸精，招惹他来的。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一念慈悲生，万般福报来。”

　　“明辨……善、恶？止恶，修善？”食盏凑过来脑袋懵懂认读。
　　毛绒绒的发顶，青丝轻柔的落在和尚衣襟上。
　　寺衒莫名觉得发闷，面不改色将发丝给她拨过去。

　　这显然是于理不合的，即便她是只妖。
　　好在，这就是个廖无人烟的旧庙。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食盏水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清透如玉。

　　寺衒下笔一顿，墨晕开一点，继而恢复神色抄经。
　　“止恶修善，止的是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避免造作恶业。”
　　“修善，修十善。在五戒基础上，进一步做到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贪欲、不嗔恚、不邪见。”

　　和尚说的很慢，食盏听不明白，只觉做人真累。
　　听少年慢悠悠讲，就掰着手指数，数完疑惑道，“十善怎么你只说了五善？”

　　“十善并非只有五善，讲求身善、口善、善意。”
　　“……”
　　后边和尚又讲了些什么，食盏没听完，只听到一连串的善善善，她想，像和尚这样的人大抵就是善吧。

　　寺衒抄完经文，侧首见食盏已然静静睡去了。
　　原来妖化成人形也是要睡觉的。
　　窗外雨蒙蒙，深夜的山中雾气缭绕。

　　渐渐的，寺衒习惯了食盏的存在，习惯准备两个人的饮食起居，习惯任她贴近，习惯两个人的寺庙。
　　唯一没变的就是，寺衒的一如既往的少言。

　　而食盏被精养的愈发生动，连胆子也大起来，嫌这山中无趣，常常溜下山。
　　盯着长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叫卖声，小吃摊，以及形形色色的小玩意。

　　待天色彻底暗下来，食盏看够了灯火阑珊，方才回寺庙。
　　寺衒在庙门前提着一盏朴素的灯笼，不知等了多久。见她人来，也并不多问。

　　晚上用饭时，那绑着彩色头带的发髻，在她脑海飘来晃去，让食盏念念不忘，口中吃的索然无味。
　　“你可不可以给我绾发？”食盏望着和尚，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隔着烛火，她忽然觉得不应该这样问，或许他还没自己会挽。

　　没料到，寺衒竟面无波澜的点了点头。

　　得了同意，食盏心安，相信寺衒会给自己编出好看的发髻。这才算了却重重心事，又有了胃口，将饭菜一扫而空。
　　待他给自己绑了好看的发髻，她自己搭两个颜色好看的带子，如此想着，乐呵呵笑。

　　寺衒轻抚着绸缎一样的乌发，尾端自掌中滑落，垂至食盏的腰间。
　　腕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与丝缕纠缠，他摘下松松垮垮的珠串搁置一旁。被食盏勾起来，挑着凑近闻，惊喜道，“上面有一种浅浅的香，是你身上的吗？”

　　“……不是，是沉香制成的。”寺衒高挑的身姿在后面罩着，抿着唇，声线沉哑。
　　“哦，我看你天天戴着，还以为是你身上的味道。”食盏将珠串套在自己腕上，绕了五圈还余下梢大的空隙，端在灯下细细打量，闻了又闻。

　　寺衒见到此幕，浑身上下僵住，指节微微发紧，迅速插上玉簪。

　　一百零八颗佛珠，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可如今，寺衒摘下了佛珠，迎来了第一个烦恼。

　　而始作俑者奔走了一日，现今却在榻上悄然睡去，只留下和尚独坐一夜，抄经念佛。

　　次日，食盏睡眼惺忪，循着饭香乖巧坐下。
　　那串佛珠又被和尚缠在腕间，两三圈，有点松松垮垮。
　　食盏好奇佛珠到底是不是他身上的味道，神色自若的附在和尚颈侧，“明明很像啊。”

　　仅仅一句话，在这红尘中，俗世外，空山里，寺衒突然生出来还俗的念头。
　　念起，便不可控。

　　＊＊＊
　　今日上街，她去买发带，需要银子。
　　食盏虽不知银子为何物，但她有术法，变了假的银子。

　　正要交予时，一只修长的手横空出现，替她付了。
　　抬起眼，见一陌生男子，看着倒是挺温润随和，笑着邀她一叙。

　　食盏早早的回到小寺庙，银白的发带飘呀飘，和尚隔得远远的仍一眼瞥见。
　　“此物？”
　　“银子是什么呀？”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怔。

　　寺衒倒不是怕少女变什么假银子，不付钱。他可以带她去还给摊主，再给她花的银钱。
　　“……我本来是想变一个假银子的，然后一个人给我付了。”
　　食盏大致讲过一遍，和尚却皱紧了眉头
　　“嗯，他还说想和我做朋友！”食盏的眼底全是欣悦，没注意到和尚不一样的神色。

　　“都怪我，忘记了给你银钱。”寺衒垂首，声音听不出起伏，却有几分低。
　　“那人说这发带很贵，说不用我还了……”食盏喋喋不休道。
　　闻言，纠正和尚，“哎呀，你自己也要花银子嘛，就不要给我啦。”

　　寺衒无言，触摸着腕间佛珠，心想，是很贵吧，十个都不够他买那些供她的灯油。
　　……这种粗布一点儿也不配她。

　　＊＊
　　山间一缕光照进来窗棱，食盏榻上起身。
　　寺衒正端坐着喝茶，似乎在等她？

　　“我今日陪你一起进城，添置东西。”寺衒语气平淡，她听了却十分喜悦。
　　小灯妖早就想和寺衒一起出城了，因为寺衒一直陪着她化形，食盏心里自然也与他亲近。

　　“我没看错吧，从前山的和尚还俗了？”
　　“那庙不早就散了吗，不应该早就不算和尚了吗？就他在山中守着。”
　　“家大业大，想不开守着个破庙做什么。”
　　食盏耳尖，茫然的看向和尚。
　　他却恍若未闻，迈步走进城中最繁华的银楼。

　　寺衒出来拿着末端缀宝石流苏，以金银线织就的发带。
　　一个和尚拿着如此工艺复杂的物件，与食盏认识的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那发带比她发髻上的更美，美的她无措，不知该收还是不收。
　　水汪汪的目光却一眨不眨，黏在发带上。
　　直到寺衒叹口气，为她佩上。

　　身后有人在喊食盏的名字。
　　是昨日那个男子。
　　待那人瞧清寺衒，好似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直直定在原地。
　　和尚拿了点银钱给他，打发人走。

　　食盏的眼神不解的看着那人，昨日还说要与她做朋友，却落荒而逃。
　　“食盏。”和尚浅淡的声音，带点命令的口吻。

　　长街的香气肆意，二人并肩走着，寺衒一身僧袍引得不少人频频注目。
　　食盏有些好奇的东张西望，凡是她看上的，寺衒都包了，最后提了大大小小一堆东西回到寺庙，小灯妖终于心满意足。

　　“他们为什么说你不是和尚？”食盏懒懒的倚上他，好似没骨头一般。
　　“父母不允。”和尚的声音很空，听不清起伏，听不出情绪，有时候也听不清他说的话。

　　这些天人形支撑太久，耗费心神和妖力。
　　食盏化作盏灯，寺衒动作轻缓，将灯油浇筑上，供奉着。

　　夜晚，山中雷雨交加。
　　灯盏忽明忽暗，灯妖受惊，化成一缕烟钻进寺衒的衣袍，激得和尚瑟缩一下，而后缓缓的轻轻护住小灯妖。

　　风在窗棱破开道口子，万丈红尘随之卷进寺衒的心里，从此，人间中，他心系一妖。

　　＊＊＊
　　食盏发觉和尚越发的纵着自己，好生特别的感受，她很开心。

　　很快她就不开心了，因为这几日，此一方无人问津的旧庙，陆续来了许多烧香拜佛的人。
　　食盏不明原因，只看到和尚掏家底给他们银子。
　　——和尚给烧香的人银子？

　　饶是她不过小小灯妖，在人界熟悉这么久，也明白了些人的习性。
　　这根本没道理的。

　　“不许给！”
　　闻言，寺衒的眸子泛起一点涟漪，也仅是一点。

　　见状，食盏不依不饶道，“给我。”
　　“你们人间不都说男女住一起是夫妻吗，妻子就要管账！”

　　“我还有很多银钱。”寺衒的眉头一跳，念着灯妖不懂事，遂也没细细辩解。

　　“再多够你给一城人吗？”
　　这句话，让和尚动作一滞，却没放下银钱，他还是走了。

　　食盏不懂，气性上来，离开了从前山。

　　＊＊
　　“寺衒，记着……”
　　师父圆寂之时让他悉心供一盏灯。
　　那苍老无奈的声音犹在耳畔，字字句句都是忧虑。

　　这灯是他的劫，却能化一城之人的灾。

　　“燃灯表诚心，光明映本心；熄灭贪嗔痴，常随善法行。”
　　那是师父交予他的话，他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食盏的音容笑貌与此般重任压着他，整个从前山仿佛牢笼。

　　佛曰众生平等，食盏又何其无辜？

　　城中的邪道肆起，蛊惑人心去行恶。
　　人心惶恐，皆来拜佛。
　　唯有和尚知道一解——灯妖食盏。

　　可寺衒不愿，便一日日拿着银钱去安抚人们。
　　银钱又有何用呢？自欺欺人罢了。

　　山中风很凉，寺衒等了一夜。
　　食盏不知所踪。
　　他竟然想，这般也好，再也不要回来。

　　“求而不得则苦，得而怕失亦苦”
　　食盏于他而言，是劫亦是障。

　　＊＊＊
　　可就是有那么一天，城中愈发的乱，还有人来寺庙抢和尚的银子。
　　望着人们眼底的猩红，寺衒眸中只余黯淡，他明白事态愈发朝着不可控发展。

　　砰——
　　一袭浅黄衣衫，踹开门。
　　也就是有那么一天，食盏回来了。

　　数日不见，食盏的眼好像变了，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她双指凝着昏黄的光，像烛火，在那些人面中一点，众人混沌中恢复了理智。
　　纷纷跪下来大喊佛祖显灵，随即结伴宣扬着回城了。

　　小寺庙又只留下和尚和灯妖。
　　“食盏。”近乎哀求的语气，寺衒也不知自己在求什么。
　　祈求她不要回来？还是祈求她救人？

　　“你去做饭吧，我想吃你做的饭了～”食盏与他说话的语气与从前一般无二，眼神笑意盈盈。

　　今日中秋佳节，山风依旧，天气转寒。
　　小灯妖没再向往人间烟火，在寺庙和寺衒抱着月饼小口小口啃。
　　月华倾下，从前山的精怪都窜出来转化吸收，补补妖力精气。

　　食盏的发垂到台阶，阶边栾花飘落在衣摆。

　　“我在城中，见到了一些不太正常的人。”食盏托着下巴，突然开口。
　　“我发现我可以让他们恢复理智。”

　　寺衒闻言猛的看向她，食盏却一动不动，依旧是托着下巴的姿势，看月亮。
　　“燃灯表诚心，光明映本心；熄灭贪嗔痴，常随善法行。”
　　“这是我的命运吗？”
　　食盏说完微微笑着，像个小孩子，天真无邪。

　　燃烧完她，才能熄灭那些邪道蛊惑起的贪嗔痴欲，城中的人才会正常。
　　她就是这么存在的。

　　那句话，是她未化形时，寺庙的老和尚，一遍遍讲的，她知道的。
　　寺衒没讲过，但她知道的。

　　＊＊＊
　　等寺衒再次醒来已是一周后，凡间还是那个凡间，佛像前还堆着贡果，灯盏还燃着，只是从前山里丢了一个小灯妖。

　　他对佛像问这是善吗？
　　佛像无言。

　　食盏化了城的灾，消了他的劫，却什么都没留，就好似从未来过此间。
　　明明才刚化形，明明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明明昏迷前还在冲他笑。
　　寺庙又空荡荡。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一念因她生，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离开，是障。
　　而遇见她，是他早已预知的劫。
　　最后食盏无声无息的离开，是独属于他的罚。
　　求而不得，不得还失。

　　风在吹，红尘落定在心里，潮湿酸涩。

　　和尚褪下僧袍走出了从前山的寺庙。

　　＊＊＊
　　“我想看看北方纷飞的大雪。”食盏说话时的眼睛很亮，有希冀，好像并不知晓自己会做什么。
　　“哎呀，算喽～我是烛火，受不得冷。”

　　“怎么还没等到冬天就要告别呢？”
　　“从前山好小好小，只有我们两个和一个小寺庙。”
　　“从前山好大好大，竟然能困住你寸步不离。”

　　昏迷前，寺衒听着小灯妖的碎碎念，漫天散开的烛光如同盛大的烟花。
　　“这样也算过年了吧，真好，我也有一个冬天啦！”
　　她的声音依然含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烛火灭了，寺衒的脑海里记起经文中写的万般皆苦，众生平等……那她呢？

　　后来，寺衒只戴佛珠的手腕上多了条浅黄的发带，一百零八颗佛珠与发带缠绕，佛珠要断除的烦恼被一抹浅黄牵着。他于俗世，唯有一个烦恼。
　　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寺衒走过诸多寺庙。

　　每经过一个寺庙，他都供一盏灯，问佛祖：佛说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是否包括他和食盏呢？
　　若对任何众生，都能生出慈爱之心，那他们的痛苦，是否能让佛生出悲悯之心？

　　若能悲悯这个小灯妖的话，就将食盏还予他吧。
　　他快走不下去了。

　　＊＊＊
　　成春二年，立冬。

　　寺衒回到了从前山，小寺庙打扫过一遍，独坐在案前，从窗中望出去才发现，这山中如此清冷。
　　小灯妖那个耐不下心的性子，又怕冷，陪了他那么久，他却只带她去过一次城中。

　　食盏说的对，从前山很小，只有一方小寺庙和他两个人。
　　如此小小的山，他却极少走出过。

　　朱门前，漆大半脱落。
　　门匾上刻着大气的两个字，寺府。

　　故地重游，记不清过去了多少年。
　　曾经的寺府风光至极，一朝被算计，父母被处刑，冤案被昭雪时，已迟了太久。
　　久到，他已找不到父母的遗骸。

　　父母不曾允他出世，但他也不愿生活在欲壑难填人群中，便缩在小小的从前山，守着寺庙。
　　年复一年，他死寂低沉的世界好不容易迎来了一点跳动的烛光。

　　寺衒想，食盏身上有种童真，她能用最大的善意对待人，总是能原谅各种事。
　　至纯至善，璞玉浑金。

　　冷风刮过，寺衒又开始想念那个从前山的小灯妖了。
　　他不敢说心悦食盏，怕她跟着他无趣，怕她会后悔，怕他不能够给食盏最好的。

　　未曾想过，离开竟会如此悄无声息，如此猝不及防。
　　就如同食盏曾经措不及防的出现。

　　＊＊＊
　　立冬之后，从前山下起了第一场雪。

　　外边疾风骤雪，寺庙内烛火摇曳，层层光辉映在佛祖高大的像上。
　　一杯毒酒被置于桌上。

　　“她呀，说什么找到了你父母的尸骸，是你的朋友。要我说，那乱葬岗哪还有尸骸……混着土装在盒子里立了牌位……”
　　嗡的一声，脑中好像有根弦在崩断，大娘的话逐渐被心跳声覆盖。

　　寺衒知道她是能找到的，食盏有术法，即使微弱。他只是心疼，乱葬岗过去那么多年，怎会好找呢？
　　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妖怪，刮风下雨都要躲起来的小妖怪。

　　看着刻的歪歪扭扭的牌位，寺衒的血一寸寸凉透，与他生气消失的那些天，食盏就在做这些事。

　　佛像高高在上，可他的小灯妖放了一朵烟花就在人间无影无踪。

　　若他有错，便偿还罢。让她走，不阻拦，是寺衒自己不愿拿苍生与食盏论轻重。

　　现如今，他替她等到了大雪，却没寻到给自己的答案。

　　冬天，对食盏来说未曾拥有。可是对寺衒来说，太漫长了。
　　食盏走后，就是一整个漫长的冬。

　　毒酒顺着喉头而下，有一种清甜。
　　寺衒苦笑，这酒搁了太久，寺庙只有食盏会事事好奇，他都猜到这是谁的手笔。

　　酩酊大醉一场，他梦见，佛祖对他说，“一念慈悲生，万般福报来。”
　　他也有福报吗？食盏也有福报吗？

　　福报要去哪里找得到呢。
　　这次，佛祖回答了。

　　＊＊＊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
　　——将这故事讲上十万八千遍，你们自会相见。世间遗憾是苦，但也都会有各种方式得以抚平。

　　于是故事口口相传。

　　“燃灯表诚心，光明映本心。”
　　寺衒的心意在每日一遍遍供灯时，一天天坚定，他想，等从前山的小灯妖回来，就带她周游世界，阅尽繁华。

　　烛火明明灭灭，浅黄色衣衫在烛火中若隐若现，走出个半透明的人影。
　　“下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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