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落

　　1

　　江思远跳楼了。

　　我回到学校，第一眼就看到教学楼底下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什么。接着听到特别清晰的一声高喊：

　　江思远跳楼了！

　　我没有挤进人群去看，跳楼后想必是一片血肉模糊，没什么好看的。

　　我绕开他们，回到教室。教室里没几个人，大部分都跑出去看热闹了，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陆陆续续回来。

　　班主任大概是去处理事情了，没有赶回来上课，班长坐在讲台上，盯着我们上自习。

　　我回头看了一眼教室的角落，在所有两人一桌的屋子里，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桌子，桌面上被人拿刀刻了一些词句，虽然被发皱的试卷盖住了一半，但还有盖不住的另一半。

　　那是江思远的位置，她没有回来。

　　我听到后排两个人在窃窃私语，说着她跳楼的事，他们似乎挤进了人群中央，对案发现场了解甚多，字字句句将那个人从高空坠落下的惨状描述得格外详细。

　　但是谁都不知道江思远死了没有，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跳楼。

　　我想也许我能猜到。

　　江思远一直在被人霸凌，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他被一群人堵在厕所里，他们对她拳打脚踢，把她的脑袋按进洗拖把的水池里。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所以我没有救她，我视若无睹，从旁边经过。

　　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被霸凌。

　　他们说，江思远是同性恋。

　　我记不清她是一直在我们班里，还是中途某天神不知鬼不觉转来的，她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一样。

　　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那副样子，穿着宽大的黑色卫衣，帽子遮住半张脸，头发很长，有时候会垂下来，把整张脸挡得只剩下鼻头和嘴唇。

　　以至于到了今天，我试图去回想，竟然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

　　2

　　晚上放学，关于江思远的流言已经逐渐消散，她平日里同旁人的交集着实寥寥无几，因此也没人会在她出事后记得她太多，甚至，可能有人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

　　3

　　我从教学楼里出来，发现江思远跳下来的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一滴血一道划痕都没有，风吹过，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从学校到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我慢慢走着，听沿途的树说话。

　　今天他们在这条路上看到好多辆车，白色的，车顶还有红色蓝色的灯光。我告诉他们那是警车和救护车，因为我们学校有人跳楼了。

　　树问我：她死了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学校里的人到现在仍没有得到一点关于江思远的消息。

　　4

　　我回到了家，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屋子里面的吵闹声。他们又打起来了。

　　我把钥匙捏在手心，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噪音平息下来，才将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拧了两圈，门开了。

　　门内的景象耗费不了我太多的想象力，和以往每天我放学回家看到的都差不多，所有椅子都躺倒在地，桌子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的不明液体，以及满处都是的瓷碗碎片。

　　我借着门缝的光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客厅里，原本应该还有一个女人的，我想她应该是躲到里屋去了。

　　5

　　我捏紧书包背带，跨过满地狼藉，径直走进最角落的那个房间，然后用最轻的力气把门合上，再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四个轮子都掉了的皮箱，顶在门后，刚刚好把门锁被拆掉后留下的圆孔挡住。

　　做完这些，我才将吊顶的灯泡打开，光线昏黄，但足以我看清房间里的大部分陈设了。

　　我看到床边的桌子上，默默还在，才松了口气，于是给它喂了点水。

　　默默是我养的小宠物，两年前从河边捡回来的。我坐在桌子前写作业或者是发呆的时候，它总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6

　　今天的作业不多，写完还不到十一点，我脱掉外套爬到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

　　我又想起了江思远。

　　为什么要跳楼？

　　为什么忍了那么久才跳楼？

　　跳楼是什么感觉，骨头会全部碎掉吗？

　　江思远还活着吗？

　　7

　　学校里的风声隔了一夜彻底听不见了，我回到教室，后排角落的座位依然是空的。

　　我听他们说，江思远真的死了，没到医院就死了。原本学校想压住消息，单被学生发到了网上，现在引发了不小的波澜，很多人都在猜测江思远为什么要跳楼。

　　有人说她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江思远的成绩算不上好，学习也不算刻苦。

　　或许霸凌过她的人正在瑟瑟发抖，怕被查出来自己和同学自杀的原因有牵扯。

　　我还见过一次。

　　那次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她被人打得很厉害，有点站不住了，过去扶了她一把。

　　她当时看我了吗？

　　我不太清楚，因为我没看她。即使她看我了，也未必能认出我和她是同班同学，毕竟我们平时没有一点交集。

　　或许教语文那个人说得有点道理，助人为乐是美德，帮助别人自己也会变得幸运。那天回家之后，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都不在，我度过了一个很安静的夜晚。

　　8

　　我给默默浇了点水，现在入秋了，天气有点干，我怕它会难受。

　　今天没有作业，我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下，从床底下翻出来一只舞蹈鞋。

　　我对这鞋没什么印象，问床知不知道。

　　床不理我。

　　我想可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于是又放回了原处，万一哪天人家又回来找了呢。

　　9

　　躺在床上很久没有睡着，我就知道今晚没得睡了，干脆坐起来。

　　想起白天别人都说网上也有人在讨论江思远的死，于是想去看看，家里没有联网的手机和电脑，我换了衣服溜出去。

　　客厅静悄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不知道是出去了，还是睡着了，我不敢发出声音，很快跨过家门。

　　学校附近有一家网吧，我们平时上网都会去那里，我开了一台机子，登进我们这里的城市论坛。

　　确实有不少关于江思远跳楼的新闻，不过标题都写得很夸张，有说什么中式教育的，也有说什么另有隐情的。

　　明明是发生在我们学校里的事，学校里的学生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外面的人又从哪里知道的？

　　我看了一会儿，看完最后一个催警察尽快调查真相的帖子，就关掉了电脑，屏幕光刺得我眼睛疼，我有点儿困了。

　　从网吧回到家，我站在门口，发现客厅的灯竟然亮起来了，是那个男人回来了。

　　我透过门缝看见他躺在沙发上，底下横七竖八堆了几个空酒瓶，忘了是原本就有的，还是今天新来的。

　　为了不触他霉头，我转身要走。

　　门问我不进去么，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10

　　说警察警察就到。

　　第二天学校里停了几辆警车，大概是来调查江思远的事的，教书的那些人对此讳莫如深，被征用的办公室紧闭着门，谁也不知道里面正发生着什么。

　　上午第三节课，班主任叫我也去那间办公室。

　　这是正常的，班里每个学生都会被叫去问话。

　　出教室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江思远的位置依然是空的。

　　办公室在一楼，我过去的时候，楼梯跟我打招呼，问我干什么去，我简单解释了一下，问他们有没有听到别的学生被问话的内容，他们说这里离办公室太远，听不见。

　　最后一集台阶提醒我小心，要踩空了，我才猛地回神收回迈出的脚。

　　这级台阶的声音和江思远的声音好像。

　　我进了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警察，我在他们对面坐下，问他们想问什么。

　　我以为他们开口就要跟我打听江思远，但出乎意料地，其中一个警察突然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一愣，敷衍道：也就那样。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跟江思远有关系？

　　他们又问我关于家里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事，我实在恶心，一个字也没回答出来。

　　我左等右等，没等来一个和江思远有关的问题，怀疑他们早就调查完了，把我叫来问话只是不得不这么做罢了。

　　他们还叫我抬起头说话，真奇怪，我明明就抬头看着他们。

　　11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下课。前后左右的人重又讨论起江思远的事，呜呜泱泱。

　　我没有参与，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听他们说。

　　有人又说起江思远是同性恋，他们说江思远是高一下半学期才转来我们学校的，就是因为她是同性恋的事在原来的学校被发现了。

　　另一个声音问那些人是怎么发现的。

　　他们说，那些人翻了江思远的日记本，从头到尾都在写自己很爱一个人，虽然没有写具体名字，但指示代词除了“你”，就是“她”。

　　原来江思远也会写日记。

　　警察有没有查过她的日记本呢，这样的话，或许很多问题都能解决了。

　　那个“她”，又是谁呢？

　　12

　　放学回家，今天路上的树又说话了。

　　他们说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是不是快该用炉子烤火了，我说还没到冬天，还早。

　　他们说一定要等到冬天吗？

　　我想也许未必吧。

　　家里门没有关，留着一条缝，我知道我这次来得又不是时候，隔着门缝我听到那个男人在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在打给谁，但他跟谁说话都是这样。他说你既然是干这个的，那这就是上天给你的机会，你不趁这个机会玩儿回本，以后有你后悔。

　　他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什么机会呢？干什么呢？是什么样呢？

　　我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大不了玩脱了跑了就行，电话一扔，地址一改，谁能找得到你呢。

　　谁能找得着他呢？

　　听不懂。

　　我决定还是不进去了，转身离开。

　　13

　　刚放学没多久，网吧里人还多得很，没有空机子了，老板让我等着，说马上就有人下机。

　　我站在过道里看别人玩电脑，大部分人都在打游戏，也有人在逛论坛。

　　我看到了江思远的名字，好像又有了新的消息。

　　很快有了空机位，我马上坐过去，登上本地论坛，甚至不用搜索，我就看到了置顶的帖子，热度超过了所有新闻。

　　是一家媒体发出来的，说警察在江思远的家里找到了一本日记和一个信封，现在媒体已经拿到了那封信，决定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向大众公开。

　　信？写给谁的信？

　　我看着底下的评论。

　　有人说信里很可能是遗书，江思远一定是计划了很久才决定自杀，可见她遭受了很久的痛苦。

　　有人说心里肯定是在痛斥中式教育带给她的苦难和压力，呼吁大家反思和改进，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

　　还有人说也许是家庭的原因，江思远是个孤儿。

　　我想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14

　　我的钱只够上机一个小时，时间到了我就走了，家里没了人，我进到自己的房间，拿箱子堵住门。

　　我坐在床上，默默在桌子上坐着看我。

　　我问它还记得江思远吗？

　　默默说它记得，他们打我的时候，江思远救过我很多次。

　　我点点头，想起来了，江思远救过我很多次，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越来越想知道江思远的信上写了什么。

　　15

　　第二天我逃课了，直接去了网吧。

　　网吧里人很多，好像有很多人都在关注江思远这件事，他们也在好奇信的内容吗？

　　十二点整，新闻准时发布。

　　我点进去，看到了江思远的遗书。

　　16

　　1975年，她出生了，是个很健康很漂亮的女婴，那时候都穷，但所幸她父母对她还不错，没有把她扔进井里。

　　1982年，她开始上小学，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脚上经常被磨出泡，但所幸她学习很好，很受老师喜欢。

　　1988年，她开始上初中，成绩依旧很好，并且越长越漂亮，经常有男生往她的抽屉里塞情书，她觉得他们都很幼稚。

　　1991年，她不顾父母反对，高中考进了艺术团，开始学习跳舞，老师说她很有天赋，比例好人也漂亮，以后一定会成为鼎鼎有名的舞蹈演员。

　　1993年，她参加了一场很重要的表演，很快就崭露头角。老师很器重她，经常单独给她指导，说很看好她，希望她能越跳越好，越走越远。

　　1995年，她变得小有名气，偶尔会有人花钱请她去表演。她很高兴，觉得成名在望，离梦想越来越近。老师跟她告白，说她该考虑人生大事了。

　　1996年，她第一次被人哄着，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甜言蜜语往耳朵里灌，她昏了头，她爱上了她的老师。

　　1997年，她怀孕了。她知道自己正在上升期，这个孩子不能要，但她的钱不够打胎，她去找她的老师。她的老师不见了。

　　1998年，她停止了训练，肚子慢慢变大，她知道自己被骗了。钱不够，她和腹中胎儿性命绑定，要么同生，要么同死。她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个女孩。

　　1999年，她产后抑郁，时好时环，此后再没痊愈，也再没机会登上舞台。她从一个万众瞩目的舞蹈演员，成为千夫所指的落魄母亲。

　　2004年，她的女儿逐渐记事，她开始给女儿讲她的人声，讲她原本辉煌灿烂的人生。她恨那个烂人，但她深爱她的女儿。

　　2014年，她病得越来越重，大半年间都浑浑噩噩，哭诉自己很快就会被遗忘掉，再也成为不了有名的舞蹈演员。她记忆错乱以为十六年前，人们已经忘掉她了。

　　2015年，她清醒了一个多月，拉着她的女儿说了很多话，甚至是笑着的。她说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还有一个女儿记得她。霜降，她把自己关在煤气屋里，没救回来。

　　17

　　网络上炸开了锅，信的内容看得人云里雾里。

　　江思远死的时候才十七岁，这个1975年出生的人不是她。

　　是她的母亲。

　　江思远的遗书，是她母亲的生平。

　　20

　　人们议论纷纷，猜测这封遗书到底想表达什么。

　　也有人根据信的内容，找到了当年那个销声匿迹的舞蹈演员，讨论的主题，从中式教育和原生家庭，转移到渣男怨女身上。

　　当年没有网络，谁也不知道这个舞蹈演员的“老师”到底是谁，但依旧在义愤填膺地批判欺骗感情的人渣。

　　被遗忘近二十年的舞蹈演员终于重新回到大众的聚光灯下，曾经看过表演的，记起这是个多么优秀多么美丽的舞者，没有印象的，也对此感到惋惜。

　　江思远的目的好像达到了。

　　21

　　看完新闻我回了家，家里依旧没人，这很好。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跟默默说话。

　　默默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把江思远的遗书讲给了它，说我觉得江思远和她的母亲死的时候，应该都不开心。

　　默默问我，江思远的远，是遥远的远，还是永远的远？

　　我说都是。

　　我想江思远应该很想见到她的“爸爸”。

　　默默说她不想见，它觉得她的母亲应该想见，见到之后问她的老师，这个远到底是哪个远。

　　我点点头，觉得它说得对。

　　我们帮帮江思远吧，我说，就当报答她从前救了我那么多次。

　　默默说，好。

　　我说，我们要找到她母亲的老师。

　　默默说，我们应该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我问默默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默默答应了，我把它揣进口袋里，出了家门。

　　22

　　回到家时，我知道那个男人回来了。

　　门问我要进去吗？

　　我点头，说现在是时候进去了。

　　我敲了敲门，从门缝里看见那个男人走过来。

　　我抓紧手里的默默。

　　门打开的瞬间，我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默默狠狠砸了过去！

　　23

　　世界碎了。

　　我往里看，觉得奇怪，我房间的门好像消失了。

　　默默身上沾了血，我看着它，问它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默默说，我们先离开这里，然后再回来，房间门就会出现了。

　　我按它说的做，从这里走出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再回来，房间门果然出现了，那个男人不见了。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默默放在桌子上，俯下身去抽屉里找东西。

　　默默问我在找什么。

　　我说找我的日记本，还有一封信。

　　我把它们都找出来，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将默默放在上面。

　　我跟默默道歉，说来不及帮它把身上的血洗干净了。

　　默默说没关系，提醒我记得把自己手上的血洗掉，走的时候要干干净净的。

　　我问默默江思远现在高兴了吗。

　　默默说这个要问我自己。

　　我想她应该会高兴的。

　　我打开衣柜，从角落的盒子里翻出来一双舞鞋和一条白色的舞蹈裙，我把它们都穿在身上，问默默好不好看。

　　默默说好看。

　　我在外面穿上校服，跟默默道了别，就走出家门。

　　24

　　天快亮了。

　　我坐在教学楼顶，凌晨四点的风有点冷，再过半个月就入冬了。

　　我看向身旁的江思远，她摘掉了经年戴在头上的兜帽，穿着雪白的舞蹈裙，那裙子比她的年龄还要大，但是却很新，裙角不停地飘啊飘。

　　我问她，所以到底是哪个远。

　　她反问我想到答案了吗。

　　我想我知道了。

　　是理想远大的远。

　　我问江思远会害怕吗？

　　江思远说不怕。

　　我笑了，说那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

　　江思远说，好。

　　三。

　　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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