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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
那是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地方。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他瘦瘦小小的,面容沧桑,不怎么说话,是我那百年间见过的唯一活人。
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次次都令我震撼。
他说,神明抛弃了这里,人们遗忘了这里。
他说,众人称他为蛮荒守墓人。
……
还未睁眼,先觉胸口阵阵巨痛,侧头吐出一大口污血。有人将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唇,嗅到药味,他张口吞下。
他感受着来人的气息,很奇怪。微弱,飘忽,却磅礴不息。他看不透对方的修为。
眼还未明,他谨慎开口,“多谢阁下搭救,在下清苍山长老,清玦。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阁下救命之恩。”
半晌,不见回音。清玦皱了皱眉,再问,“敢问前辈,此是何处?”
又半晌,清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到一个声音,“蛮荒。”
那声音,让清玦在脑中勾勒出一个苍老、枯瘦、命不久矣的模样。
清玦重伤未愈,修为受损,无法离开。在此处静养的几日来,除那个老人外,他再没见过他人。老人每次递来的丹药药力低,品质差,且他这几日尝试修炼,却险些让这驳杂的灵气致使经脉逆行。
想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蛮荒。
清玦回想着,印象里,大陆上确实有几处名带蛮荒二字,但那大多是一些奇观异境,灵气充沛,掌握在几大宗门及翎国手中,断不可能是这等荒芜之地。
老人每日来看他一次,只要他伤势没有恶化,老人把药给他就走,即便有一次伤势恶化,老人也只是多给他探了脉,多放了一颗药。清玦数次搭话问询,得到的都是沉默。只一句例外,那日,清玦终是按捺不住,又问到:
“前辈,此处究竟是哪里?”
得到了对方一模一样的答复,“蛮荒。”
清玦感到一阵无力。
也罢,待他伤势痊愈,好好报答就是,何必多做纠结。
……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玦伤势见好,眼上纱布褪下,清玦终是看到了令他震撼的景象。
他本以为他处在一间石洞内,老人因某些原因无法将他带至家中,可当他睁眼,就被黄沙遮了视线。那黄沙无处不在,遮天蔽日,清玦甚至生出这天地间只余自己一人的错觉。这天灾般的黄沙,触之竟毫无感觉,仿若幻境——可他确实能感受到这黄沙中的灵气。而自己身下所躺,身后所靠的,分明是一种异兽的骸骨!
静坐片刻,他忽然看到黄沙被“掀开”一角,一个形销骨立,脊背佝偻的老人缓缓走近。
是他。这几日一直照顾他的老人。
先前未见黄沙还未察觉,如今细细感知,竟发觉老人的气息与这漫天黄沙相互交织,密不可分。难怪气息微弱却磅礴。
那老人见他摘了纱布,神色平静。清玦起身相拜,“多谢前辈这几日的照料,晚辈还有要务在身,还请劳烦前辈指明出去的方向。”
老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心放着一颗药丸。
清玦恭敬接过服下,再次开口,“晚辈伤势已经大好,实在不好一直叨扰前辈……诶……”
话未说完,老人转身就走。清玦欲追,刚行数十步,便发现自己举步维艰。
眼看老人马上要走出自己视线,清玦急忙大喊,“前辈!劳烦前辈帮我!”
老人顿住脚步,回头,抬手一挥,清玦只觉一道金光闪过,随即周身一松。
再迈步,阻滞已除,抬头,却已不见老人身影。
……
清玦在漫漫黄沙中独行,他走了好久。
这里简直是一处上古坟墓。十步一骨,百步一墓,竟都是些他不曾知晓的异兽古文。
这里没有昼夜,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其他活物。
但他不感到饥饿困倦,似乎并不是因为修为。
他不解,尝试去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的这里——
他带领宗门内天赋卓绝的弟子下山参加宗门大比,这是十年一次的重要盛会。他们清苍山虽无法比肩大宗,但论资排辈也称得上佼佼者。他信心满满地前往,狼狈颓然地归来。
三十一名弟子的前途,清苍山先辈打下的盛名,于他手中毁于一旦。
因为他的一时疏忽,二十三名弟子在秘境中伤了根基,永绝仙途;八名弟子在秘境中自曝金丹,身消道陨。
他至今仍不敢直视,那日的数双血色瞳孔。视线中的失望、愤怒、绝望,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渐渐淹没了呼吸,划下了牢笼。
修为于心魔缠绕下不得寸进,便辞了宗门去游历天下,寻那一线机遇。
他走了好远,好远,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大漠,漫天黄沙似是到了世界尽头。
一阵沙暴过后,大地异动,他一跃而起观察着,只见一只巨兽冲出地面,他躲闪不及,被狠狠撞飞,失了意识。
再睁眼,便是此处。
那噩梦依旧如影随形。
……
再次见到老人已是许久之后。
清玦正盘坐与一具巨骨前,努力提取那一丝精纯的灵气。
这么长时间,清玦发现,这些兽骨四周,灵气要稍纯净一些。
老人的气息太过飘忽,以至于清玦一睁眼,就看到老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一惊,连忙起身见礼,“前辈,您怎么来了?”
老人没有回答,略过他走向尸骨。
清玦转过身,看着老人走到骨前,抬手抚上去,眉眼柔和,口中低语着清玦听不懂的话。
随着老人的动作,面前的兽骨竟泛着淡淡荧光,如玉光泽。
随即,清玦发现四周黄沙在退去,已然能看到天空的颜色,老人周身的气息也几近消失。
片刻,黄沙重返,兽骨沉寂,老人的气息却没有完全恢复。
“前辈,您——?”清玦喃喃,却不知从何问起。
老人冲他微微颔首,见老人愿主动示意,清玦忙不迭开口,“前辈,这具骸骨是……”
老人看向兽骨,缓缓开口,“狴犴。”
上古神兽狴犴!?
“这里可是古战场?”
老人摇头,“不知。”
清玦大受震撼。
传闻上古妖兽横行,人族势弱,因受神明庇佑得以有一息之存。后来,不知为何祖龙触怒神明,妖族也得到天罚,世上尚存的妖兽便联合起来同神明开战。那一战,斗的天昏地暗,众神陨落,妖兽骨血堆叠。广为流传的结局,是最终只有一位神明幸免于难,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至今无人知晓祂沉睡之地。
若此处是上古战场——
若此处是上古战场……
定了定神,“前辈,您真的不知如何离开此处吗?”
老人耷拉着眼皮,“你出不去。”
“前辈为何如此断定?”
老人抬眼看向他,抬起手,黄沙聚集成线,从他指尖一直延伸至清玦胸前,黄沙触上来的瞬间,清玦只觉胸口一阵憋闷,连日来的梦境浮现在眼前,成倍的目光向他涌来,他仿佛感到有数双枯手拉扯着他,流动的黄沙将他淹没。
不……
不——!
不要!!
他想呼救,脖子却仿佛被扼住,难以发声。
耳边传来那些弟子们绝望的呻吟——
“快走——!”
“长老,我撑不住了——”
“长老,快带我回宗门……”
“宗主会救我们的,对吧,长老?”
“都怪你,我还没有结婴……”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
对……都怪他……若不是他自视甚高,擅自带领队伍入了秘境,若不是他优柔寡断,没有在那兽潮到来之前带着大家离开,若不是他……
在即将沉沦的前一秒,一股风拂过灵台,清玦猛地睁眼,看到了正在消散的沙线。
老人面色平静,“炼心,即出。”
清玦大口大口喘着气,满目惊惶,闻言连忙行礼,“谨遵前辈教诲。”
……
清玦行走在这蛮荒,先前,他看那些兽骨时并无感觉,但自那日之后,每每途径那巨大的骨骼,他便心生敬畏。
偶尔也能碰到前来吊唁的老人。
不可思议,那老者竟可与先辈对话。
这是在老人一次吊唁后,清玦询问得知的。
先辈们死亡惨烈,怨气冲天,这漫天的黄沙便是那怨气的化身。若非老人,这里早已成人间炼狱。
难怪,难怪那些黄沙触不可及,难怪老人能轻易引出他的心魔。
清玦不敢大意,选了一处似蛇类的骨骼前,静心修炼。
虽说修者无岁月,但漫长的修炼依旧枯燥乏味,令人疲倦。
与之前不同,清玦主动引着黄沙接触自己,一遍遍重现那日情形。
炼心 ,最快的方法便是直面心魔,并打破它!
第一遍,清玦在弟子们失望的视线中被撕碎,痛彻心扉。
第二遍,清玦闭上眼不去看,却又在弟子们的悲鸣声中坠落,余音不绝。
第三遍,清玦先行挥剑,欲斩开眼前迷障,却斩不断弟子们的身躯,再次碎裂。
第四遍……第五遍……
第二十遍,清玦主动深入幻境,寻破解之法,被秘境中的灵兽群而攻之。
第一百遍,清玦尝试与弟子们交流,初见成效。
第两百遍,清玦在兽潮来临之前带着弟子们离开秘境,在秘境口被杀人夺宝。
第一千遍,清玦带着弟子们第无数次在幻境中闯秘境,杀兽群,却总是因各种原由而不敌。
第一千零一遍……清玦闭了闭眼,再睁开,熟练地带着三十一位弟子走向秘境深处,经过三日的准备后按时迎来了兽潮。
清玦站在首位,手持长剑,“稍后,你们看准时机往外跑,我来拖住它们。”
有弟子担心,“长老,那您呢?”
清玦轻笑一声,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直指前方,“放心,我自有脱身之法,你们不要拖我后腿。”
得益于清玦平时的说一不二,弟子们没再开口。
众人屏息等待着。
地面震动,身旁树木倒塌,泥土开裂。
兽潮,来了。
弟子们诧异,长老竟真会预言之术!
清玦率先飞身上前,弟子们见状不敢耽搁,迅速向秘境出口奔去——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不一开始便离开秘境,但出门在外,长老的话便是准则。
兽潮数量着实恐怖,清玦抵挡片刻衣袍便尽数撕裂。
回头看去,已不见他们的身影。
于是清玦面向兽潮,长剑入地,念动法诀,无风而动,脚下是巨大的金色法阵。
“源万法,同千灵,三界齐开,四方禁锢,起——!”
语毕,四根巨大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盘龙白柱破地而出,缓缓升起,柱身盘踞的龙头彼此注视,视线交织成网,切割着一个个灵兽。
体内灵气疯狂奔涌,经脉刺痛,牢笼向外不断蔓延,直至囊括了整个兽群。
清玦站在牢笼内,脱力地以剑支撑。
他并没有夸大,他能以分神修为位列长老,必然有自己的底牌。
这四方囚笼便是他最大的底牌,以他如今的修为可困炼虚修士一个时辰,数量不限,生死不论。
但施展过后,他必在囚笼中心,灵气耗尽,且修为大跌,任人宰割。故他自学成以后,仅用过两次,包括这次。
应该逃出去了吧……
原地打坐调息,待灵气恢复大半,他看着剩余的数十灵兽,提剑杀之。
幻境还在继续。
清玦走出秘境,回到宗门,迎接他的,是一双双担忧关心的眼,以及一句句嘘寒问暖的话。
就连宗主也称赞了他——虽然批评居多。
至此,幻境开始出现裂痕。
他知道,心魔已破。
清玦笑着,称幻境还未破碎,取出一个指环,递给宗主,“这是我获得的所有灵兽材料,给宗主处理。”
说罢,幻境破碎,清玦站在虚空看着一切消散。
睁开眼,清玦只感到灵台无比清明。
老人悄无声息地出现,递给他一个东西。
清玦接来一看,是一块触感温润的骨头。
“前辈,这是……?”
“是腾蛇肋骨。”
清玦似有所感,回头望去,那硕大的头骨与他遥遥相对,“可是我身后这位前辈之物?”
老人微微颔首,清玦大受感动。
老人指了个方向,“认一条路,破万千迷障,障破,即出。”
清玦俯身,“多谢前辈。”又忍不住问到,“前辈……可想过离开?”
老人面上没什么波动,依旧耷拉着眼皮,“生于此,长于此。神明遗弃,人们忘却,我不能再不要祂们。”
清玦内心震动,“那,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这次老人没有沉默,淡淡道,“无名无讳,仅为一守墓之人。”
清玦沉默片刻,再次俯身相拜,随后转身走入漫天黄沙。
接连破除两个迷障之后,清玦回头看去,不见来路。
……
清苍山,弄风堂。
清玦跪在宗主及其他长老面前,“因为我的失误,造成三十一名弟子死伤惨重,自知罪孽深重,愿为其赎罪。我听闻北海之北有神药,可续经脉,铸灵根,引妄魂。我欲前去寻药。”
宗主,“三年不见,你沉稳不少。但横渡北海危机重重,你可是定了决心?”
“清玦心意已决。”
他也是走出来才发现,外界的时间像是停滞了,距他离开宗门,依旧只过去了三十月余,那么……
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
他不该只看到既成的结果,他不该恐惧自己的无能,他应该去寻找解决之法,他应该全力去弥补。
于是一路急行,直奔宗门,寻了宗主长老,表明心意。
宗主叹了口气,“你该去见见他们。”
清玦默了默,“好。”
丹心堂。
宗门弟子领取任务的地方。
两年过去,身上伤势基本愈合,但根基受损修为不得寸进,便只能在宗门打打杂役。
清玦进门,问了管事,便径直入了后堂。
院子里东倒西歪地坐着三十多个弟子,见他进来,齐齐起身行礼。
清玦看向其中一人,“你们几个留下,”又看向其他人,“你们先出去。”
他们离开后,秋弦几个忐忑地站在原地。
“坐吧。”
几人面面相觑,秋弦问道,“清长老,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清玦抿唇,“我来看看你们。并且向你们道歉,因为我,你们伤了根基,无法问鼎大道。”
秋弦摆摆手,“没有没有,不怪清长老。是我们非要去那个秘境,而且长老您也不能预测兽潮的到来。”
旁边的少年接到,“是啊长老,而且那时候要不是您,我们可能就全折里面了。”
清玦愣了愣,见他们眼中惶恐却真诚,柔和了神色,“你们不怨我?”
秋弦,“怎会怨您,要怨也是怨我们自己,不够强大,拖累了您,还害死了八位师兄师姐。”
“而且我们只是无法进一步修炼,纵使身体残缺,但我们不是成了废人。宗门每年外出做任务的弟子,多的是像我们这样的。”
清玦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心口饱胀酸涩,让他想要大口呼吸。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胆小的人。
原来,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长出一口气,清玦想,那离开的话便不需说出口了。
他们如今想得开,便不必徒增烦忧。
随即笑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清长老慢走。”
此后数十年,宗门无人见过清玦。除了宗主及各位长老,众人都以为清玦在闭关,也都习以为常,直到第四十年,清玦略显狼狈地出现在宗门。
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有多处划痕,头发披散,也略显潦草。清玦却是笑着的,“宗主,我回来了。”
宗主,“回来就好。”
跨越北海,并不像众人想象中的危险,清玦一路向北,其实并未见过太多生灵,只有无边的寒霜与冰雾。
就像当初的蛮荒。
那一路,他总是会想起那个老人。
他也是后知后觉,想起每次吊唁后老人衰减的气息,发觉老人最终,不是悄然消散于天地,便是与黄沙同化,再难分割。
他用一辈子守着一片孤坟,用一生去包容泼天的怨气。
清玦怜他的孤寂,敬他的忠诚,更佩他的悲悯。
于是学着他的模样,尝试体会他的心境,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苦寒的夜晚。
如今回到宗门,他想为他做些什么,至少让众人知晓。
可,他不知道,他的擅作主张,为蛮荒与老人带去的,是福是祸。
他不敢揣测人心,不敢妄言人性。
于是他编撰一则传说,亦真亦假,称自己在北海深处偶然寻得。
传闻中北海也曾有过大战,从此冰封万里,罪孽被永久掩埋。
老人守护的,从蛮荒,变为北海;从枯骨高坟,变为北海族裔。
老人,是北海族裔传说中的神灵。
在故事的最后,清玦写到——
【我族最后一位战士弥留之际,曾见冰层消融,霞光满天,有一道神光自天而落,沉睡多年的神明前来迎接他的信徒。
我族在北海幸存多年,许是得益于那位的庇佑。一年以后,那神光消散之时,我族气运已灭,全族仅余三名妇孺。】
他终是给了他,一个虚幻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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