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冬天的清晨格外凛冽。男孩还没从睡梦中苏醒。一双冰凉的大手伸进被窝，又迅速离开。男孩胸口那里多了一个刚出炉的热火烧。男孩朦胧之间看到一个和着大衣的身影推门而出。一丝寒意进门，又迅速消失。
　　那是他爸给他留的早饭。这是一家里面最小的那个孩子的特权。男孩抱了抱胸口的热火烧，暖暖地睡了过去。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
　　小平房里炉子烧得暖和和的。女人把刚刚洗完的衣服晾在炉子旁。小女儿端着水盆，晃晃悠悠，把水泼到门外菜地里。寒风卷进屋子，床上的老妇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女人注意到了，赶紧给她掖了掖被子。
　　两个鸡蛋打散，倒上热水，冲一碗鸡蛋汤，配上四页钙奶饼干。女人给老妇人端到床头，伺候她吃下。
　　老妇人已经瘫痪在床很多年了。
　　“爹回来了！”
　　小女儿蹦蹦跳跳地跟在男人后面。
　　男人的衣服上带着寒意。一股清冷的味道混斥在鸡蛋清香的味道里。
　　老妇人看到儿子回来，咯咯地笑了起来。
　　暖黄色的灯泡烧得滚烫。木质玻璃窗里暖洋洋的。

　　一边是杂乱的绿化带，一边是往来的大货车。
　　酒红色的运动鞋一高一低，穿行在飞扬的尘土中。
　　相似的灌木丛，相似的电线杆，新长出的番瓜藤蔓上开着手掌般大小的花。
　　她要在这相似的景色中找出那个地方。
　　去年的记忆已经行不通了，周边的景色自她出生起就一直在变化，只不过近几十年格外快。
　　也可能是她的脚步慢了。
　　青云路161号。
　　她找到了。
　　地面上垒砌的方形井盖静静地靠在连绵的围栏边。肆意生长的树木隆起天然的屏障，午后太阳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束落在井盖的一侧。寂静肃穆。
　　她折了根树枝，扫扫井盖上的土，依次摆上饺子，水果，茶水和酒。这是一年一次的祭台。
　　她点上香，遥向围墙内拜了拜。
　　墙内某处的土地下埋着她的父母和先祖。至于具体在哪里，她也记不得了；至于为什么会在里面，上一辈的事情，也掰扯不清了。
　　每年她都会来这里祭祀，这是离父母最近的地方。
　　“爹，妈，爷爷奶奶，我来看你们了”
　　“妈”，是24年前加上的。其他人，更早。
　　满头白发，如今已经到了会被人遗忘曾经也有过父母的年纪。80岁，她没有一天停止想他们。
　　近几年，还加上了大哥。在温饱困难的年代，大哥早早出去打拼，为了让弟弟妹妹上学，吃尽了苦头。
　　她朝墙内一拜，点上的香插在了井盖旁的泥土里。
　　黄裱纸刚与火焰接触就迅速燃烧起来，黑色灰烬乘着热量腾空，不知被风带向何方。
　　“爹娘，爷爷奶奶，大哥大嫂，来捡钱了，大大的钱财，都拿走哈，在那边放心地花。”
　　随手捡的树枝翻腾着地上的钱财，一层一层地掀开，好让火焰完全吞噬后送到家人的口袋里。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她跪在路牙边上，对着墙那边磕头。
　　身后，运石子的货车不间断地驶过，在呼啸声与尘土的交杂中，她重重地磕下三个头。
　　一旁的女儿扶她起来。
　　自有记忆起女儿就陪她上坟，一年又一年，从未间断。
　　供奉结束的饺子、茶水和酒倒在黄裱纸的灰烬中，和钱财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女儿搀着她离开了。
　　那里又成了这长长的绿化带中最普通的一角。
　　也许不一会儿，那井盖上就会布满大货车扬起的灰尘。

　　上坟还没有结束。
　　公婆的坟就在爸妈的不远处。
　　树林子，停车场。
　　现在这块地立起了绿色的围栏，大货车进进出出。
　　但她去再也进不去了。
　　公婆的墓地也找不到了。
　　她选择在了十字路口的路牙。
　　大家朴素地相信着，亲人能顺着道路找到他们。
　　一样的布置，一样的流程。
　　她把茶碗酒杯仔细地洗了洗。婆婆爱干净，她一直记得。在婆婆瘫痪在床的那几年，她一边做饭照顾孩子，一边给婆婆收拾地干干净净的。沾了屎尿的衣服是她和女儿洗的，第两遍水才不会变浑。
　　“爸妈，你们那边锁住了，进不去了，你们飞过来吧，来这里吃饭喝酒，拿钱财。”
　　“我爷爷奶奶能飞吗？”一旁的女儿似乎被母亲刚说的话逗笑了。
　　“你奶奶穿着大裙子，是啊，你奶奶现在穿裙子了。她穿着大裙子嗖得一下就飞过来了。你爷爷和着大袄嗖得一下也过来了。”
　　一阵风吹过。点燃得黄裱纸乘风四散开来。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自由自在。
　　“爷爷奶奶来拿钱了。”
　　她俯身起来时，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女儿的搀扶下，勉强稳当。
　　黑色的蝴蝶停在了她的背上，花白的头发上。
　　“爸妈，在那里吃好喝好。保佑咱家里人健健康康。哎，你爷爷当时太不容易了，你奶奶一辈子也没享福。一看到你爸回家，你奶奶就笑，一看到你爸回家，你奶奶就笑……”

　　墙内的大型机器发出轰隆隆地声音，运石子的货车一辆接着一辆。
　　小时候天天种的地现在成了休闲的乐园，也成了父母的长眠之地。
　　门票50一张，老年人免票。
　　她是不愿进的，也是不会进的。

　　新的乐园正在搭建。
　　树林子，停车场，现在成了路牙子。

　　为什么不迁坟？为什么不买墓地？
　　过去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她又能决定什么呢？能做的只有每年到场的祭祀。
　　念叨的名字越来越多，这是她一个人的记忆与牵挂。

　　路旁开着叫不上名字的小黄花。
　　“真好看，还挺香呢。”
　　女儿摘了一朵，给了她。
　　“真好看，真香。”
　　她把花抵在鼻下深深地闻了一口。
　　花布人造棉上衣，暗橘色的人造棉裤子，自己缝的小花包。她还是这么喜欢花。

　　汽车向前驶去。工地、坟地和那朵黄花都留在了身后。明年这里应该会大变样，周边村子的生活或许好一些。
　　可变与不变，于她而言或许没什么区别。
　　上坟不会结束，想念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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