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秀】神佛不渡

　　1
　　大概小和尚捡到我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是只锦鲤妖。
　　他把我养在寺院后头一个长着稀稀拉拉莲花的水缸里，每天下课后都过来看看我，喂我一些馒头。
　　他到手指伸进水里，轻抚我的鳞片，说：“真好看。”
　　那可不，我的鳞片可是七秀坊里最好看的，没有之一。七秀坊里全部都是锦鲤妖，只有我的鳞片会发金光
　　我很骄傲，哗得扇起水拍湿小和尚的袖子。
　　好好养着我知道吗？
　　若不是前些时候西域来的猫妖非要和我打一架。鱼怎么可能打得过猫嘛！臭猫妖还在我鳞片上划了一道。生气气。若不是被打回原形，小和尚也不可能捡到我。
　　我骄傲得又一甩尾，这是你的荣幸小和尚。
　　2
　　在寺院的日子说短也短，在水缸里吐着泡泡，看着天边云卷云舒一天一下子就过去了。说长也长，寒来暑往，青松覆盖了霜雪，迎春又开了黄花，小和尚变成大和尚。
　　被赐予法号那天，小和尚，哦不，是大和尚了。他穿着新的大褂，捧着念珠站在水缸前，“方丈今天赐我法号了，慧净。”
　　看着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他在说给我听。
　　慧净慧净，我琢磨了一下，还挺好听的。
　　小和尚天赋高，是为数不多的慧字辈。除了掌门就剩下三个年纪大的老和尚。不少和尚都要喊他一声师叔。
　　我乐呵呵地从水里探出头，吐了一个泡泡，嘿，小和尚还挺厉害的。不愧是能捡到我的人。
　　方丈说小和尚红尘未净，取名慧净是希望他能净除红尘。
　　“何为红尘，何为牵挂？”和尚给我喂馒头时候问。
　　傻不傻，除了我佛皆红尘，牵挂就是喜欢。我甩甩尾巴，馒头突然就不香了。
　　小和尚居然有牵挂的人？
　　嗯？？
　　哪家姑娘比我好看？
　　3
　　趁着夜深，我化作人形。
　　借着月光照了一眼铜镜，幸好幸好，臭猫妖没有让我毁容。
　　我想溜进和尚的厢房，拉着他评判一下我好看还是他牵挂的姑娘好看。后来一想，万一他说那姑娘好看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我又一想，小和尚知道了我是妖会不会吓一跳。妖和人比也太欺负人了叭？
　　于是第二天，小和尚还没下早课，我化作人形扮成香客前来进香 点名要慧净大师替我祈福。
　　“首座还未下课，施主稍等。”小沙弥把我送进一间厢房。呦呵，小和尚居然混成首座啦。我在房间里逛逛晃晃，倒了一杯水尝了一口，还挺清甜，就比秀坊的龙井差一点。
　　小和尚下了课过来，看到我问我：“施主所求何事。”
　　“我好看吗？”我凑过去问他。
　　小和尚低垂眼眸，没有回答。
　　哼。
　　第二天我换了一套衣服，又点了慧净。我问他，我好看吗？和尚又没有回答。
　　！哼！
　　我一连找了十二天，换了十二套校服，小和尚终于肯抬眸看我一眼。他问：“施主想要什么回答？”
　　“我好看吗？”
　　“施主觉得好看，便是好看。”
　　我当然知道我好看啦，我凑过去戳戳他，问他，“那你觉得呢？”
　　小和尚红了脸，半晌才回一句，好看。
　　我美滋滋，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比我好看。

　　这天小和尚比平时晚了三个时辰才过来给我喂食。
　　听说他在佛堂念了三个时辰的经。
　　喂食的时候，小和尚也心不在焉。
　　他说，“我好像犯了戒。”
　　破戒？？？偷吃肉了居然不和我分享？
　　我生气的跃出水面，水花溅了他一脸。
　　“你也觉得是不是。”小和尚伸手摸我，被我躲开了。
　　他说“我好像动了红尘了。”
　　……？？
　　？？！！
　　谁？！！！
　　小和尚说他的红尘有着世间最明媚的面庞，额间坠着一点朱砂，出现的时候天地都黯然失色。
　　小和尚说他的红尘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生气的时候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
　　小和尚说他的红尘不知不觉就缠满他的脑子，丢了神，失了佛。
　　小和尚说自己犯了戒。
　　犯戒和尚喂的馒头都是酸的。
　　难吃死了。
　　呸呸呸。
　　我把馒头又吐出来，瞪了他一眼，沉回水底了。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把馒头放在小小的荷叶上，只要我一碰荷叶，馒头就滚下来。
　　哼。

　　4
　　小和尚又去佛堂念经了。
　　我从水底浮上来，吐了一个泡泡。
　　水缸边蹲着一只波斯猫，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绿色，像极了和我打架的臭猫妖。
　　“喂，小鲤鱼，我来传个信。”猫挠了挠头 “神策来了，天下大乱。”
　　它从毛发里掏出一支簪子，是我师傅一直带着的。簪子上沾了斑斑血迹。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化作人形，荷叶上的馒头被动静惊落水面。
　　“师傅怎么了？”
　　猫看上去有些难过，也化作人形，“安禄山反了，秀娘为了江南的安宁……”
　　似乎一息之间就入了秋，水缸里的水冻入骨髓。
　　师傅走了，我要替师傅照顾好秀坊的姐妹。
　　我跨出水缸，对上听到动静匆匆而来的小和尚。小和尚愣住了。
　　我看了他一眼，不想再问我好不好看。好看又什么用，也不是和尚心里的红尘，也不是他犯的戒。
　　“施主且慢。”和尚匆匆回屋，再出来的时候捧着一件干净的外袍，素色的，像是新作的。他把外袍郑重地交到我手里，“天凉，施主裙摆湿了，若是不嫌弃还请换上吧。”
　　七秀坊的锦鲤妖怎么可能会怕弄湿裙摆。
　　我还是接过和尚的外袍，道了声谢。
　　我说，“我走了。”
　　“还有，白馒头比红糖馒头要好吃。”

　　和尚低低地应了一声，和低沉的晚风混合在一起，留在我身后摇摆的松林里。

　　5
　　世道不好过。
　　内忧外患一起涌来。北边的谋反，南边的进犯。好好一座扬州城，本该是烟花三月繁华似锦的地方，如今已经变了样。
　　秀坊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子，联合着隔壁的藏剑山庄开仓济粮。尚武功的姐妹卸下红妆拿起长剑奔赴遥远的战场；尚医术的姐妹和万花子弟一起从尸体堆里把还有一口气的人带回来。
　　谁都知道这段时间不好过。人人都盼着太平，心里咬着一个念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我觉得，在寺院的日子大概是我最快活的时候了。但是也回不去了。
　　夜深的时候，我化作原形，一头扎进湖里养精蓄锐。
　　身上的鳞片不再闪着光，都暗淡了。这乱世，也没谁会去在意鳞片好不好看。我想到小和尚，我觉得他如果再见到我，应该不会说我好看了。
　　他是佛家人。乱世之中应该能保的一方安宁吧。

　　6
　　我没想到一直护在身后的百姓会为了一顿饭向我举起刀。
　　我从锦鲤化成人被收留在坊中的一个大娘看见了，她为了一顿饭的奖赏，向神策军告发了我。
　　会变人的妖，能歌善舞，多稀奇。
　　神策军带着东瀛来的术士在秀坊门口布下阵法。铃铛响起的时候，剜心挖骨的痛铺天盖地而来。我和臭猫妖只来得及把坊中会化形的姐妹藏进湖里，湖里的暗潮会把人带去藏剑山庄。
　　仿佛被抽去了全身骨头，我瘫软在地上被迫化出原形，没有一丝力气。臭猫妖化出原形，一爪把我藏在脚下，似乎这样能拖延一些时间。
　　没有妖力守卫的七秀坊轻易就可以攻破，所有的水源都被施了阵法，我再也不能触碰。臭猫妖叼着我爬到山顶上。
　　锦鲤本体离了水活不了多久。
　　我感觉我的鳞片飞快地失去光泽，干裂开，我大口大口喘气，想要多吸入一些空气，可是无论我怎么翕动腮也没有用。
　　臭猫妖喵了一声，说“要不我撒泡尿你泡泡？”
　　我翻了一个白眼，心想，宁可死我也不要泡猫尿。

　　铃铛声由远及近，对妖怪克制得狠。猫妖浑身抽搐也没了知觉。
　　我听见脚步声近了。
　　我依稀见得，是双褐色的布鞋。

　　我想小和尚了。
　　我想再问他我好不好看，然后告诉他，我啃了水缸里最丑的那朵莲花，水缸里长了莲藕，挺脆的，莲子也好吃，就是莲心苦。我想告诉他，养锦鲤要多夸夸她，锦鲤是红色的，所以他不可以再有其他红尘。
　　我有好多好多养锦鲤指南要告诉他……可是怕是再也没法说了。

　　7
　　是梵音。
　　我从昏迷中醒来，周身围绕着水。面前一片白茫茫，像是一个白瓷杯。
　　我碰了碰杯壁，没有结界。
　　熟悉的梵音禅语，我在寺院听了好几年。
　　是……小和尚吗？
　　我探出头。是我的房间，不过坐在桌前的不是我的那个和尚，是另一个小和尚，有些眼熟。
　　看见我醒了，小和尚一脸严肃：“阿弥陀佛，施主身体可好？可需要进食？”
　　我眨眨眼，跃出杯子化作人形。小和尚哇的一声。
　　“是你救了我们吗？”
　　小和尚摇摇头，“是师父。”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是……首座吗？”
　　“师父已经不是首座了。”小和尚说，“他离开寺院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小和尚不说话了。
　　我的心沉下去，“他在哪里？”

　　8
　　东瀛人的阵法让我元气大伤，法力尽失，以本体临近濒危。和尚救得我。
　　他用梵音破了阵法，又取来甘露水养着我。
　　我这一昏迷就是三个月。
　　和尚替我抗了整个七秀坊。
　　“师父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家弟子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正是他应当入俗拯救世人。”
　　“方丈同意了，说师父命里红尘未尽。师父说他找到他的红尘，他要去渡他的红尘。”
　　“师父说，若是有一劫难是必受的，那他愿意替人来受。他一直后悔自己来迟了一步。”
　　“师父说，他希望他的红尘可以做世间最快乐最好看的鱼。”
　　……
　　“他在哪……”我指尖颤抖，几乎握不住杯子。

　　神策欲屠七秀坊，和尚破了东瀛的阵法，带着道家纯阳赶来，联手救下了七秀坊。
　　他一个人守了三个月的城，守住七秀坊，也守着我。
　　可是人太贪心，认为吃了妖怪就能长生不老。猫妖被明教带回去，隐了身无声无息地走了。于是神策派了不少人来偷装我的杯子。
　　和尚把命和我交换，他把舍身套给我，替我受了这一劫……
　　9
　　扬州城外的河边，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面朝着秀坊，可以依稀看见秀坊的坊顶。
　　简陋的木牌就当做是碑铭，只有一个简单的净字。
　　慧净，红尘未净，红尘已尽。
　　我还是没能再听他夸我好看。

　　10
　　我是只锦鲤妖。
　　作为妖嘛，总有些特殊之处，不然怎么可能被人觊觎。
　　我点了一盏长明灯，用了七秀坊的禁术，用了我的心头血换和尚活过来。
　　一命换一命。

　　心血交融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的小和尚。
　　我笑了，我问他，“我好不好看。”
　　我看见他动了动嘴，他说什么我听不见了。

　　11

　　禅寺钟声谆谆，惊起松林白鹭。
　　孤山禅寺金顶黄墙，松林白鹭日光映涯。
　　撞钟人已老，岁月爬上眼睛眉梢。
　　第一响。
　　佛渡世人一生顺遂。
　　他想起当年捡到的小锦鲤妖。
　　第二响。
　　佛渡世界病疾哀苦。
　　她有着世间最明媚的面庞，额间坠着一点朱砂，出现的时候天地都黯然失色。
　　第三响。
　　佛渡世尘爱恨缠痴。
　　她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生气的时候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
　　……
　　第三十四响。
　　佛渡平安无疾苦。
　　她爱吃白馒头，不喜欢红糖馒头。
　　第三十五响
　　佛渡来世厚德荫。
　　她喜欢问他，我好不好看。
　　第三十六响
　　佛不渡有心人，万般苦味皆我尝。
　　她是世间最好看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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