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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戚
马车的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车行得不快,张蝉倚在车厢内侧,眼皮越来越沉,车身轻晃一下,她的头就跟着点一下,眯着眼睛刚想闭上,忽然被身旁人揽了过去。
“别睡。”
段明徽声音低低的,他拢紧她身上的狐裘,“今夜看见太多不该看的东西,要是现在睡着了,对你不好。”
张蝉僵了僵,坐直后掀开车帘,空气中带着倒春寒的冷意,她心不在焉地摩挲狐裘上的绒毛,“快要子时了,我一夜未归,月娘和师父都会担心。”
“出城前我已命人去王府传话,今夜皇后娘娘留你在坤宁宫,天亮以后我就送你回去。”
“你带我去哪?”
“偃栖阁。”
段明徽点燃了悬挂于车壁上的赤金镂空香囊里的小半截的檀香香饵。
这是他自少时进慈云寺以后留下的习惯。
当初生母和兄长接连惨死,他决心复仇,离开慈云寺时是十七岁,举刀杀的第一个人便是出卖太子段明熙的东宫詹事。后来为了保护东宫遗孤的行踪,他刀下亡魂无数。
有一回他不慎遇伏,浑身是伤,长刀沾血,再回到慈云寺时,住持海藏见了,那句临到嘴边的“放下”,终是不忍对眼前的少年说出口。
老和尚性情温吞,捻动佛珠,嘴里不停念着《地藏经》为他消除业债。后来看着他身上那化不开的戾气,只道:“长夜漫漫,殿下若是夜里熬不住,不妨用些檀香静心。”
从皇城出来以后,段明徽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张蝉讲述离开皇宫六年里在宫外发生的故事,偶尔蹦出几句不着调的玩笑,刻意将她的心神往别的地方引,硬是盖过她此刻心头上的沉郁,叫她不再回想莲塘里看到的一切。
车停以后。
张蝉揉了揉眼睛,看向独立于山间的楼阁,嗅见清冽的草木香,隐约记得上回在平州的聚贤居受伤时,段明徽为她疗伤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当初我们在平州,那些跟在你身边的暗卫,他们是不是就住在这?”
楼梯狭窄陡峭,段明徽一边牵着她,一边解释道:“是啊,他们都是北岚战败后,丧失亲族又没有户籍的遗民。”
他开了门锁,“不过现在我长居盛京,另外安排了地方供他们居住,这里已经空置。”
主屋陈设布置得简单,香案上放着一卷旧画轴和一盏朱雀宫灯。
张蝉道:“你决定回来除了霈儿,是不是还因为他们?”
“北岚被兼并,当地还有很多遗老遗少,按大周律法,他们会沦为贱籍,被送去服苦役或是流放戍边,终生不得返回原籍。”
战争结束以后,北岚郡王将国土拱手相让,他临死之前,却没有为他的子民谋求生存之道,这些北岚人被迫迁都,四处漂泊,他们被遗忘在流民堆里,无家可归。
段明徽从书架取下一本名册,“离开慈云寺的那几年我四处寻找他们,亲历旧事的老人所剩不多,这几年相继离世,偃栖阁的暗卫多数是他们的亲人。”
张蝉问:“所以那几年你杀人复仇得来的银钱便用于安顿他们?”
他道:“他们是阿娜的亲族,她逝世后,无法继续担起保护族人的责任,自然我这个做儿子的承担。”
亲历故国覆灭,王朝迭代的北岚老人在阖眼前,最大的念想便是死后的魂魄可以回到故土。
在弥留之际,他们都会嘱咐后人将自己火葬,再将骨灰带往高山,朝南随风撒去,盼望风起之时可以携着自己归根家乡。
他看着名册上那几行用北岚文书写的名字,道:“王朝更迭,他们是北岚人,也是大周人,我留在这里,还可以为他们寻一个出路,他们在这个世道便能平安生存。如果有一日,我也不在了,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遗民,一生都要被驱逐,从此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
张蝉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片刻,她不知道段明徽究竟是靠着什么力量才走到今天。
是仇恨,还是对母族的遗憾。
不,都不是。
仅是他自己。
自十一皇子回京以后,朝中传言纷纷,有人窃语他不及太子仁德贤明,有人暗议他血脉不纯,性情难测,来日必生异心。
这些揣测和定论,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虚影,世人只见其表,却从未触碰到他的真实模样。
*
窗外渐渐起风,段明徽静坐案前,他取茶入壶,冲泡过后,待茶汤澄澈便起身递与张蝉。
张蝉接下,饮了一小口,依旧在主屋内来来回回地走。
她对段明徽的过去充满好奇,她翻看他曾经阅读过的书籍,着墨的字画,仿佛从这些点点滴滴中才看到真正的他。
忽然,书架上的一些旧书引起了她的注意,随机取下一本,看着被磨得发毛的书背上写着的一行小字,不禁问道:“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留着?”
段明徽看着她手上的那本《九章算术》,笑了起来,“自然是要妥善保存,毕竟总有一日要物归原主。”
她笑道:“被你私藏这么久,我还未向你讨租赁费呢。”
他和母亲被关进冷宫的那几年里无人问津,尽管已是开蒙的年纪,天兴帝仍没有恩准皇子的少傅进宫教他习文认字。
那时母亲还在世,神志清醒时便会抱着他在院中拿着树枝在地上一字一句地教他识字。后来再大点,便是在安英前来探望时,求他帮忙捎带一些便宜的竹笔麻纸,用以抄书习字。
母亲走后,也只有张蝉愿意在进宫时不顾禁令,私下将自己的书籍相借与他,虽然所学不深,起码不用当个不识丁的睁眼瞎。
她的手指掠过几本经书典籍,“我听段霈说过,慈云寺的藏经阁中包罗各种书卷,凡世间有的学问,在那里都能找到踪迹。海藏师傅教你的比我更多,他就像是你的先生,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授予你。”
段明徽薄唇微抿,“大师傅少时游历天下,博学广闻,不仅精通梵文佛理,对于世俗文章也是信手拈来。我不过只是学了其中之一,执意下山的那一年,便已经辜负了他当初的苦心栽培。”
张蝉摇了摇头,道:“住持曾说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性,若他能得见你今日,心中必定倍感欣慰。”
她抬眸看向他:“明徽,早晚有一日,你会完成对住持,母亲和兄长的承诺。”
段明徽特殊的血脉注定了他在盛京备受争议,十三岁起他便在慈云寺里日夜苦学,上至皇家的繁文缛节,下至君子修身之道,皆有海藏大师悉心点拨,经年累月的磨砺,这一切早已和他血气相融。
而后海藏请来戎马半生的歧化将军卢平峰授他武学,即使不从戎也教其军事上的攻守之策。期间恰逢贵人赠刀,从此他身上那由禅院浸染出的书卷气和练刀时磨出的锋芒相互交织,自成一派风骨。
“这天到来之前,必定凶险万分。”二人对坐烛火前,段明徽凝望着她,“蝉儿,在此之前,你愿不愿意先离开盛京?”
寂静中,张蝉恍惚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这是你第三次要我一个人离开。”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能从中听出答案。她此刻的目光,就像彼此承诺的那句“生死不弃”一样坚定。
烛影轻轻地晃动着,段明徽垂下眼,“留下注定会被牵连卷进纷争,你本不用面对这些。”
聂佳宁被刳胎处死,母体沉浮莲塘,胎儿却不知所终,这显然是对他们的警告。
他自小长在深宫,清楚地知道,这天下间,仅有一人才有资格决定他人生死,也只有他才会视人命如蝼蚁,生杀予夺全凭心意。
从皇城出来至今,他都没有过问张蝉在皇宫中的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受惊以后在寤梦里看见了什么,或许这些记忆是查清聂嘉宁死亡真相的重要线索,可如果要她忍着不适才能解决这件事,他宁愿带着她逃避。
毕竟,他的私心仅是张蝉而已。
段明徽将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拇指轻轻摩挲,暖意传来,张蝉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相抵,指尖慢慢收紧,借着力度无声地告诉他自己的选择。
“留下来,我不后悔。”
偃栖阁外,风雪骤歇。
“明徽,你总护着我避开所有险境,可我又何尝愿意留你一人面对刀光剑影。你有你的承诺要兑现,我也有我的问题要面对,你我都逃不掉。”
她喝完杯中茶,仰起头看他,“只要我们还活着,问题始终会解决。我并不害怕,所以你也不要因我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他俯身抵着张蝉的额头,紧紧攥住她的手,没有再松开。
她的眼睫轻眨了一下,慢慢地笑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我都活不成,大不了咱俩一起在地府里拜堂成亲,何尝不是生死相随。”
昏黄的烛光衬映彼此的眼眸,二人对视,他垂眸瞧着她,湿漉漉的眼里更添几分神采。
少顷,段明徽低笑一声,将人拥入怀中,“小疯子。”
罢了,他从来就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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