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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帐前还有百名伤兵等待医治,纵然没有回春之法,清创、包扎、安抚……都需要逐一去做,待到将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夜里了。
林一从医帐中出来,抬头望见昏暗中远处燃着的几簇篝火,一时有些恍惚。
“夫人——”江几在帐外等她,也不知等了几时。“将军让我接您过去,这会庆功宴已经开始了。”
这一役江几并未直接参与,但少年言语间已然沉着不少。
“在营里就别叫我夫人了。”
“是……”
这里的天,白日里被沙尘拢住,即使烈日当空也是素白一片,茫茫中少见清湛,夜间的星子却是极亮。肆虐的沙悄然收敛,只余下近乎透骨的冷。
林一用力搓搓胳膊。
“仇大夫,那些人还有救吗?”江几闷头走在前头带路,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有救,会有办法的。”
少年见她如此笃定,终于稍稍放心,回头,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今夜主帅犒赏三军,有酒有肉汤喝,喝完汤可以打牌九,还不用操练。”
虽然凶险,但这一仗总归是他们胜了,戈壁中行军本就不易,安军在度过峡关后顺利扎营,顾纾安便下令犒赏三军。说是犒赏,也不过是大家凑在一处,分发些清酒和烹煮过的肉干,再有好事的士兵自发组织一些助兴的小节目。林一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于这些离家千万里的士兵而言,已经是漫漫行军路上不可多得的放松了。林一看着少年期待的模样,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
军中也不乏多才多艺之人,一名步兵从自己随行的行李里翻出压箱底的唢呐,吹的是安国军中特有的战曲,旁边的士兵用筷子敲打碗沿,配合着击出鼓点。
唢呐声呜呜咽咽,配上昏亮的火光更有种独守边关的苦寒凄凉。
有人提议换个欢快些的曲目,步兵想了想,吹了一曲过年时候家家哼唱的民谣。
……
“我说,老王你还是别吹了,哭哭嚎嚎,像给咱哭丧呢!”
老王羞赧笑笑,唢呐配寒夜确实算不上喜庆,于是宝贝地揣起家伙,狠狠灌了一口酒。
喝了酒,他们开始哼唱。
军营中是不让饮酒的,但今日庆功宴,破例分发了每人两碗清酒。这酒没什么年头,并不醉人,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有些兵还是喝倒了。
江几带着林一赶来赴宴,看见这般情景,心中不由失望。
这与少年心中的金戈铁马相去甚远。他心中的随军出征,是侠肝义胆的保家卫国、大丈夫马革裹尸的豪气干云。战鼓擂动时气冲云霄,庆功宴也该是大胜一场后的举碗痛饮、胡笳配旋舞,于篝火下笑谈战果。而不该……不该如此孤凉。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入喉的酒是冷的,心,好像也很难热起来。
他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清酒,酒味很淡,像兑了水,喝了心中也没滋没味。
太子殿下身为主帅,也没离席,像是要陪这些将士们坐到宴席散场。只是他还没学好身为主帅如何与将士同心畅谈,独坐一席时,没人敢和他搭话,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将士们喝酒猜拳。
战娴倒是已经和骑射营的兵打成一片,身为女主她就是有这样的魄力,她的人品和能力,只需一战就能让人信服。林一不着边际地想,比起顾纾安,她似乎更适合为人统帅。
林一起先没发现谢承南的身影,他没坐在席上,独自隐在暗处。
每次见到他独自一人,林一心中都莫名心慌,怕他形单影只,更怕那个结局会成了真。
江几将林一带到谢承南身边,任务完成,他便该离开了。
谢承南忽然叫住他。也许是少年的低落太过明显,分明谢承南没比他年长多少,却破天荒地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从胸前取出一包油纸。
里头包着几粒粗制的糖瓜,是凉州特产的胡麻糖。
江几很意外,看看谢承南,又看看林一:“给我了?不给夫……不给仇大夫吗?”
“她不爱吃这个。”谢承南道。
“谢谢将军!”道了谢,少年仍捧着糖瓜不知所措。
“别端着了,吃吧。营里没什么好东西吃,你正长身体,都瘦了。”
江几吸吸鼻子,“谢谢……”行军路上条件艰苦,瘦了的又何止他一个。
“别总是道谢啦,我还没谢你一直关照我。”林一道。
“我……都是我该做的。”
谢承南的视线转向林一,但话还是对着少年说的:“行兵打仗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了不起,也没那么多快意恩仇。如果可以,没人会希望战事发生,也没有人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生死一线。我们会在这里,只是为了守住明州,守住安国的每一座城池。”
“所以,别想太多。”
江几微讶着张开嘴,嘴唇张开又合上,不甘问道:“这么明显的吗?”
“是啊,心事都写在脸上了。”谢承南道。
江几不死心地去看林一。
后者决定还是给孩子留点面子:“也不是很明显。”
“……”孩子已经不信了。
“将军……”江几欲言又止,“我也想上阵杀敌。”
“不是不想保护夫人,也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差事!”他急急解释,“我只是不想一直缩在后面——不是,我也不是说仇大夫在后方不好,我就是——哎我这张笨嘴!”江几崩溃地捂住脸蹲下来。
谢承南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一上前想把人扶起来,谢承南冲她摇摇头。
直到江几自己从掌心中抬起头,眼里露出一丝心虚的笨拙。
谢承南问他:“想好了?”
“……想好了。”
“那行。”谢承南走到他身边,伸手呼乱少年的头发,“想好了就去,别哭鼻子。”
“保准不会!”少年喜笑颜开。
谢承南一拍他脑袋:“行了,快去吧,一会吃的都让他们抢没了。”
少年人轰轰烈烈,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林一和谢承南一同看他复又奔向人堆里,说道:“其实你不想让他去前线吧。”
“他性子单纯……”谢承南顿了一下,“但也许,我以为为他好的,并不是他想要的。”
“那你呢?”林一问。
“我?”
“你避开热闹,一个人待在这里——第一次上阵杀敌的滋味不好受吧,能和我说说吗?”
今晚的月亮很弯,也很亮,银辉高远。林一说完这句话才收回望月的目光,因此错过了谢承南听她讲话时那一瞬的惊讶。
他难得坦诚道:“不好受。”他和江几不同,对于战场没有神化的向往,他有自己的目的,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所以当鲜血泼溅在脸上,在亲手终结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时,他没有后退。但当他真的深陷于生死一线时,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会死,随时、随地、随便哪一个角落。
林一望着他,眼里满是认真。
谢承南没有和她说杀人是什么感觉,而是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我是不是没和你讲过侯府的事?想听吗?”
“想听。”林一顿了顿,“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没什么不愿意,很多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永安侯府的宅院并非一直荒芜着,没落是自谢承南六岁时开始的。他的母亲是南疆人,化名段珂,身负密令潜入安国,却在一次花会上与永安侯一见钟情。
永安侯谢延泽,也就是他父亲,那时候已经与林家有了婚约,谢延泽执意退婚,要娶段珂,林老将军面上无光,一气之下主动悔婚。
谢延泽那时虽然身为永安侯,侯府中主事的却还是老夫人。段珂身份不明,他争取了好久,才终于同意将她作为侧室接入府中。只是入府许久却不见子嗣,为了延续香火,侯府老夫人强逼着他又娶了一房妾室。妾室入府的第二年便诞下一名男婴,后来才发现,那孩子是痴傻的。而因为这两场各自不如意的婚事,谢延泽和老夫人间的矛盾不断激化,没多久,老夫人就过世了。谢延泽终于将侯府的所有掌事权揽在手里。又过了两年,段珂生下了谢承南。
因为行事低调平易温和,段珂在贵女中很受欢迎,偶尔入宫去见妃嫔,一来二去与敬妃也就是现在的敬太妃投了缘。
“后来我才从太妃口中得知,她是借着在后宫行走打探消息。我爹当年不是没察觉到她的意图,只是她的所作所为尚未危及安国,他便不曾出手干预……”
直到安国在与南疆的一次边界磨擦中失利,永安侯觉得蹊跷,终于怀疑到妻子头上。
后来证实这次失利只是误会,但发生过的事无法消泯,没了那层心照不宣的遮掩,两人间的对立身份明明白白横亘着。
永安侯心觉有愧,自请去南疆应敌,而段珂放心不下,暗中跟随,最终为了保护永安侯死在了南疆。
永安侯压下了这件事情以及段珂的身份,独自回到明州。六岁的谢承南自此没了母亲。而永安侯因为心中郁结,又在南疆受了伤,回来后不过三年,也去世了。
“那段时间流言四起,明州城内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南疆人的身份,来到明州就是为了策反我爹。”谢承南笑笑,似乎是觉得有些可笑,“谢府本就人丁稀少,自此更是一蹶不振,我爹的另一个侧室,也就是谢承风的生母,眼见着没了丈夫依靠,儿子又没指望,就要带着儿子自裁。后来谢承风被老管家救下来,侧室却死了。
侯府乱得像锅粥一样,索性我就把剩下的仆从遣散了,只留着苍邪和谢承风,一块过日子。”他说得语气如常,但林一不会忘记,那时的谢承南也只有九岁。失去了父亲母亲,带着弱智的哥哥,独自撑起了整个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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