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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泯恩仇
醒来后又调养了数日,我才得以出门重见天日。本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季节,却因老太太的丧事添了几分异常的凄清。宅院上下无不素白,唯有后花园的株株花柳缤纷如昨。
慢步来到荣景阁前,回想起这段日子和老太太的点点滴滴,我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直到我恢复视力,也没能见上老太太一面,我想她一定慈善和蔼,恰如我想的那般。
出殡定在下个月初十,尹淮珏拒绝了我想去现场的请求,还命令我那日不得私自外出。亲自吊唁不成,我只能来荣景阁前以表哀思,算是回报老太太对我的恩情。
把这几日亲手折的千纸鹤挂在院门,我默念着替老太太祈福,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嘲笑。
“真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回过头去,发现并不认识此人,我淡淡地问:“请问你是哪位?”
“妹妹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林氏朝我走近,嗤之以鼻地道,“老爷不在这里,你这动作可是白做了。”
感觉到她的敌意,我谨慎地回道:“我不过是来悼念老太太,和老爷无关。”
“瞧你这话说的,怪不得老太太喜欢你,原来长了张舌灿莲花的嘴。”
“太太过奖了。”
“不过你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回屋里待着,要是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向我逼近几步,她出言不逊地道,“不论你如何讨得老太太的欢心,我才是这里的正主,你想都不要想取而代之。”
莫名其妙地放下狠话,林氏甩袖远去,留我哭笑不得。
原来她长期以来都把我视为竞争对手,想方设法地折磨我,如今我视力恢复,恐怕她日后只会变本加厉。
老太太离世,带走了尹宅唯一的温度,徒留黑暗和冰冷。
禁止我出席一切对外活动的同时,尹淮珏也没好心让我闲着,命我与下人一起洗宅里众人的丧服,不洗完不让我吃饭休息。
休息倒在其次,只是眼下虽是阳春三月,水却凉得很,手长期浸泡在水里有害无利。
玉瑶和烟萝体谅我大病初愈,暗地里帮我分担不少,不料被尹淮珏抓了个现形。
他把洗干净的衣服丢到地上,忿然地警告我:“你是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吗,你自己苦不要紧,别忘了为她们两个考虑。”
明白他的意思,我拿过玉瑶身下的洗衣板,心烦地道:“你说到做到就好。”
自此后,一切重活皆我自己动手,不再连累旁人。
为了向我宣泄他的不满,他总会接二连三地对我冷嘲热讽,起初我还多少会有反抗的心理,想和他争个高低,到后来却是渐乎麻木,一笑置之。
也许是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他又给我安排了新的任务,命我除去洗衣时间外时刻侍奉在其左右。明明禁止我涉足丧事,却又让我近身伺候,此人的脑回路实在不正常。
清晨把衣服洗净晒好,我穿戴整齐来到倚庐,见他不高兴地质问:“你怎么没穿斩衰?”
“你说我不配穿,那我只好不穿了。”我有意气他。
“你!”败给自己的自相矛盾,他窘态地扭过头道,“赶快回去把衣服换了。”
“那谁来伺候你?”
“还不快去!”
每次看他被气得语塞,我便喜从心生,颇有一种大仇将报的快感。
急匆匆回到幽篁阁换上斩衰,在梳丧髻时,我不小心被尖锐的簪子划伤手心,鲜血直往外冒。
“玉瑶,拿纱布来。”抹净簪上的血迹,我对外一唤。
玉瑶见到我的伤口,忧道:“姨奶奶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要让大夫来看看?”
胡乱把纱布缠紧伤口,我无所谓地一笑:“真是大惊小怪,这点小伤口算什么。”
“可是您明天还要洗衣服呢,要是——”
“好了好了,你和烟萝在这里好好的,我出去了。”
不想被尹淮珏再添一道罪责,我加快脚步赶到倚庐,正好赶上下人奉茶。
“我来吧。”来到尹淮珏身后,我把茶盏端给他,“喝口热茶吧。”
对我一番端详后,他满意地接过茶盏一喝,很快龙眉一蹙,沉声道:“手是怎么一回事?”
洁白的纱布被血渗出一块红印,我把手放到背后,摇头道:“没什么,刚才划了一下。”
把茶盏放到地上,他拿过我的手撕开纱布,眉头紧锁地道:“好歹也仔细包扎一下,你这是在胡闹。”
不习惯他突来的问候,我抽回手,局促地道:“知道了,我等会儿去弄。”
他也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放下手道:“现在就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才到门口被他叫住。
“这几天不用洗衣服了。”
难得他没伺机报复,我回头看向他,轻声问:“需不需要我拿些点心进来?”
“你先去吧,不用管我。”
简单包扎后回到倚庐,在门外遇到前来悼念的林氏,她在我面前停下,居心不良地笑道:“看来你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不知道太太指的什么?”我明知故问。
她拉下脸来哼道:“别给我装糊涂,我没老爷那么好唬弄。”
“太太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却是不明白了。”瞧见尹淮珏正好出来,我委屈巴巴地道,“太太若是有任何不满,大可直说,兰宁一定改正。”
她没发现尹淮珏走近,保持本色地哂笑:“有老爷宠着你,我可不敢说你半句坏话,只是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在说谁死呢?”尹淮珏严厉的声音响起。
林氏霎时瞠目结舌,忙回身请安:“老爷怎么出来了,可是需要茶水点心?”
“我要是不出来,你打算让谁死呢?”尹淮珏没好脸色地反问。
林氏慌忙解释:“老爷怕是误会了,妾身没有这个意思,刚刚是在好心教导妹妹。”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回去吧。”尹淮珏侧头看着我,命道,“你跟我进来。”
明目张胆送林氏一个白眼,我紧跟尹淮珏进入倚庐,下一瞬被他逼进角落。
“你干什么?”
他离我仅有数寸,我被他绵密如针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
在维持了这个暧昧的动作一段时间后,他缓缓说出一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撇开和他对视的目光,我拘谨地回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不要利用我。”
简洁明了的五个字使我的小算盘昭然若揭,我心虚地咽了咽唾沫。
“以后再也不会了。”
收回横在我颈前的手臂,他转身回到书桌前处理公务,头也不抬地说:“去忙吧。”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每天守在倚庐伺候,连尹淮珏休息也不曾离开。
某日,由于前一天晚上帮着赶制丧服忙到深夜,第二天我值班时难免哈欠连天,犯困得很。当着尹淮珏的面,我自然是屏息凝神集中精力,丝毫不敢出错,直到他午休才靠坐在地上勉强打个盹。
睡得正香甜时,肩膀突然一动,我敏感地睁开眼来,见到尹淮珏蹙着眉站在我的旁边。
“怎么就起来了,我去喊人来伺候你梳洗。”
站起身时,一件墨黑色的外裳飘然落地,我捡起衣裳,把衣裳交还给他。
“谢谢你。”
深邃的眸子闪过一星我看不明的光亮,他转过身去,关怀地问:“昨晚上没睡好?”
“忙着赶做丧服很晚才睡。”话一出口立即后悔,我连忙改口,“是玉瑶她们要做,我在一边陪着她们,所以……”
“是林氏逼你的?”
自那日我让她当众受辱,她便变着法子地折磨我,赶制出丧那日的丧服不过是其中之一。
“是不是她逼你的?”见我迟迟不回答,他反倒急了。
“是又如何,她有资格使唤我。”
拿起我的手一看,他俊朗的面容乌云密布,声音也冷了许多。
“手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还不多亏了你的好太太,不然我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修长的手攥紧成拳头,他面色一冷,气冲冲地直往外去。
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我快步追上他急道:“你干什么去?”
“去给你讨回公道。”
见他也有幼稚的一面,我被逗得笑了出来:“那我是不是最应该向你讨公道?”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而后自知没趣地回到桌前,拿桌上的笔墨出气。
我弯腰清理碎片,叹道:“好好休息吧,明天出殡只怕没得休息。”
“你明天和我一起吧。”
如果半个月前他慈悲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一定欣然往之,而现在却已没有多大必要。
“我不想再毁了我一双腿。”我婉拒了他。
他固执地盯了我许久,低下声音道:“那你在幽篁阁等我回来。”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四月初十,出殡仪式浩浩荡荡举行,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我待在僻静的幽篁阁静心读书刺绣,直到三日后尹淮珏到来。
那日我身子略觉不爽,喝了药后窝在床上休养生息。
申时前后,帘外有人在说话,我懒懒地问:“谁在外面?”
帘外玉瑶答:“姨奶奶,老爷来了。”
慢悠悠起床穿衣,我坐到妆台前随意束发,意外看到铜镜里尹淮珏的笑容。
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赧然,我提前结束妆发,红着脸问:“事情还顺利吧?”
“都已经处理好了,还算顺利。”
“喝点三花茶吧,这是今日新做的桃花糕。”我从玉瑶手里接过茶盏,转递给他。
喝过茶后,他尝了一口桃花糕,笑着夸道:“你做的桃花糕味道确实不错。”
“只要你以后不整我,我可以给你多做几次。”我难得有心情和他开玩笑。
“可惜我以后是没这个机会了。”
简短的开场白后,他直入话题,我也不绕圈子地直说:“想必你已经有了决定,说来听听。”
“外面桃花正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披上外衫随他在后花园闲逛,两人一时无言,静赏花飞花落。
来到荣景阁前,见院门紧闭,门边花草枯败,我唏嘘着道:“当时我还和老太太说,等到桃花开的时候给她老人家做桃花糕,只可惜没能实现。”
“我还说要带她去街上转转,却是没能履行承诺。”他悔恨交加地一叹。
“老太太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尽力了。”
墙外高大的香樟树下,他递给我一封书信。
“原谅我私自打开来看了。”
信封中央写有“兰宁收”的字样,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临终前留给你的,你难道忘了?”
直到这时我才记起这一重要物件,打开信来一看,信里除了对我的三两嘱咐,还有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
原来老太太早就留意到我和尹淮珏的关系不好,只是从没主动提过,她在信里为我说了一番好话,希望尹淮珏能善待我。
老太太的这片心意,我是一生也无法偿还了。
“之前是我对不住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他的目光和煦而真挚。
“如果没有老太太替我说情,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把我折磨到死?”
他不加掩饰地回道:“如果没有这封信,我的确不会放过你。”
“我还真得庆幸你看了这封信。”胸口的巨石终于落下,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那些执念还是放下吧,否则活得太辛苦。”
“毕竟支撑我度过了最难的时候,不是想放就能放下的。”他长长地一声嗟叹。
“可终究是会放下的,不是么?”
“你倒是豁达。”
信手摘下一朵路边的野花,我摇摇头道:“不过是心思没你细腻,算不得豁达。”
“我这一生束缚太多,想要豁达却是很难。”
仰头看向他,我恳切地问:“能告诉我你的恨意从何而来吗?”
伸手摘下一片香樟叶,尹淮珏心酸地一笑,眸底尽是苦楚。
“我爹身体向来不好,每日勤恳办公,除了负责宫廷织办,还要替皇上搜集各项情报。有一次,我爹不小心遭人陷害,将不实的消息报告进京,高宗皇帝因此处置忠臣,使忠臣含冤而死。事后有人以此弹劾我爹居心叵测,说他在其位不谋其政,高宗皇帝对我爹一番训斥,我爹没承受住压力病倒在床,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当年竟是这样的局面,难怪尹淮珏对先皇有如此深的恨意。
“我爹我娘接连病倒,除了恨,我很难再有其他的感情。”
我从未听先皇谈及过尹家,因而无法得知先皇对尹家是何看法,如今当事人皆已不在人世,当年的一切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掩埋不见。
“先皇想必事后也后悔,不然不会这么看重你。”
在我看来,这不失为先皇对尹家的一种补偿。
“人不在,补偿又有何用。这些年我之所以用心办事,并非想报效朝廷以求功名,只是想对得起爹和娘的在天之灵。我爹正直忠良,定然不希望我与朝廷作对,走上歧途。”
“好好活下去才是对尹大人和老太太最大的慰藉。”见他已摆平心态,我也放下心来。
微叹后,他问我:“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回京城吗?”
“那得看你愿意把我送到哪儿了。”我回头轻笑。
“别的不说,这点路费我还承担得起。”他笑着绕过我推开了荣景阁的院门。
仅大半月光景,院内就已一片荒凉,唯有那株茂密的藤蔓生机依旧。
石亭里积满了一层尘灰,尹淮珏拂袖坐下,畅快地问:“和我大醉一场如何?”
“那你可要拿出压箱底的好酒来。”我随他坐定。
只消一会儿,一坛飘香四溢的美酒端上石桌,另配有几碟小菜。
替我斟满一杯酒,尹淮珏举杯一笑:“权当是给你送行了。”
一口喝下酒液,我酣畅淋漓地赞道:“果然是好酒!”
“看不出你个姑娘家喝起酒来比男人还生猛。”
“你这可是看不起我们女人?”又倒了一杯酒,我喝下后遂意道,“我虽然喜欢喝酒,平日却很少喝,今日可以一并补上。”
酒过三巡人微醺,只听尹淮珏问:“你不回去找他吗?”
刚开始我还有些犯糊涂,不知道他指的是谁,直到他再一次提及。
“虽说他现在贵为天子,可我想他不会拒绝你的。”
好不容易转晴的心情,又被他几句话带回谷底,我强颜欢笑地道:“贵为天子又如何,终究是没了情意,还不如这自由之身来得痛快。”
“其实我前些日子有把你的消息透露进京。”
人到底还是口是心非,尽管一再劝自己放弃幻想,可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又能被轻易勾起渐死的心肠。
“你真是做的有够绝的。”我期待却又畏缩。
他执意要戳破那层我试图遮掩的窗户纸,半是惋惜地说:“我和你有同样的期许,只可惜事与愿违。”
自从听闻佑礼广封妃嫔,我本还残存希望的心已是残破不堪,今日托尹淮珏之福,终于可以彻底放下执念。那些苦苦守着的回忆原不过是存在在我脑中的幻影,虚假缥缈,蒙骗我苟且地活在过去,却还不自知世界已经全然不同。
“和我预想的一样。”我神色自若,搁在腿上的手却在发抖。
“对不起。”
猛然灌下一杯酒,我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言不由衷地强笑。
“多谢你让我看清了现实,咱们接着喝酒!”
一杯杯美酒饮下,神志愈来愈清醒,我已经清楚了下一站要去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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