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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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天鄞九


      “姐姐!怎么回事!大王怎会……”景妃急匆匆赶来,全然顾不上仪态,进屋看见人好好的还在,暂且松一口气。
      和妃正端坐着出神,见了来人,亦显得很平静,“你听说了。”
      “翰林司与供奉署一同验过,密旨为大王真迹,可姐姐为一国公主,岂可殉葬!大王怎会如此糊涂!”
      “慈月。”和妃拉了拉她的衣袖,试图安抚道。
      “这消息传去姐姐母国还不知得几日,姐姐的父王若是出面,兴许有转圜的余地,可王后如今拿着玉玺四处施压,就是为了大王能尽快下葬,她便能借着大王的旨意顺理成章将姐姐赐死,不行,不行……”
      “慈月,你冷静一些,先听我说。”
      “你叫我如何冷静!”景妃心急火燎,又惊又怒,未能察觉到和妃的不寻常,“姐姐,姐姐,咱们想想办法,国君下葬不可草率,我今日便传书回去,叫爹爹在朝堂上咬住这一点,将停灵多拖些时日……”
      “拖下去,之后呢?”
      “之后……”景妃神色混乱,口不择言道:“古往今来假死做替的例子那般多,咱们寻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
      “慈月,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也是荒谬,兜兜转转,难道她的命运仍得围绕一个“替”字。
      景妃一滞,旋即近乎歇斯底里道:“什么叫该!姐姐去给大王殉葬便叫该么!让王后称心如意便叫该么!”
      和妃垂下眼,不言语。
      “姐姐,咱们眼下缺的是时日,王后保不齐会下阴手,你今日便跟我回去,明日,不,不,今夜我便安排人暗中护你出宫,我来想法子,我来想法子……”
      景妃是眼见的方寸大乱,和妃看着她,苦涩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叹了口气,道:“慈月,你唤我一声姐姐,听姐姐说说话,好么?”
      景妃一听这话,苍白的脸上,眼眶转瞬便红了。
      和妃拉过她的手,轻柔地握了握,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二人相对,和妃扯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欲言又止,相视无言半晌,话竟不知从何讲起。
      良久,仍是景妃先开了口:“宁儿呢?”
      他又知道了么?
      和妃眼睑微微颤动,轻声道:“尚在守灵。”
      瞧着和妃比哭还难看的神情,景妃心痛得别过脸去,仰头抹去滑落的泪,恨道:“大王究竟是……究竟是为何!”
      “慈月,”和妃轻声一唤,冲她摇摇头,“方才说的,我权当没有听见,你也不许再提,你一向最有自己的分寸,这段日子少与各人往来,切记自保。”
      “这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慈月,别糊涂,任何时候你都要记着,你还有姜家,还有桢儿。而我,也还有宁儿。”
      景妃张了张口,如鲠在喉。
      后妃的荣宠关系着家族命运,反过来,母家的权势地位亦是她们在宫中立足的底气。如今宫中睦王后掌着实权,景妃的姓氏是她不畏淫威的底气,但她不能凭一己私心用整个姜家去保和妃,那是违命、抗旨,姜家担不起这个罪。
      可是……
      “那姐姐呢,姐姐是匀国的公主,难道匀国……”
      和妃明白她为何说不下去,黯然摇了摇头。自古战败和亲的女子,大多难有好下场,这本就是一场赴难,离开了匀国,公主不再是公主,空有一个名头,空有一份枷锁,如今这个下场迟来了十三年,已是她偷来的福气了。
      “这是大王给我的荣宠,匀国不会、也不能插手。”
      “什么荣宠!什么荣宠!”景妃痛斥道:“殉葬便叫荣宠么?大王可敢问你一句是否甘愿?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下去!姐姐怎的不为自己想想?你说你还有宁儿,难道要宁儿十岁便没了父王也没了母妃么!”
      和妃深深闭上眼,屏息良久后,长叹道:“慈月,若我能带宁儿走,我大抵是真愿意一试的,天下之大,兴许能有一个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我帮你,我帮你,我们把宁儿带出宫。“景妃心中燃起希冀,只要和妃不认这个命,一切便有机会,“大王尊身御医署尚在验,崩逝之因尚未得出说法,这是给咱们的时间,我、我尽快去寻人,宫中走水,对,便说是宫中走水……”
      和妃静静听着,景妃稍后方才察觉到她的沉默,“姐姐?”
      和妃戚然一笑,许多从前不能明说的话,如今也没什么说不得了:“等再过个三五年,宁儿便能独自领兵了,大王给予他厚望,最终的目的,是要以一个无法承继王权的子嗣来制衡睦氏。过去的日子风平浪静,皆是因宁儿还小,将来若要睦大将军将兵权分出来,朝局上会是什么局面,你想必比我清楚。大王的这盘棋不知要下多少年,可谁承想早早会经此变故,你清楚宁儿的身世,于大凛而言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准,若大王一直在倒罢了,可偏偏……宁儿倒成了大王留给大凛的后患,毕竟身上流着外族血脉,十年,二十年,谁能保证宁儿不起谋反之心?可他终究是大王的骨肉,大王带不走他,只能带走我。”
      “谋反?宁儿?”景妃全然愣住,诧异道:“怎、怎么会这么想?谁,谁说的?谁会这么想?”
      和妃不回答,景妃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答案,“大王,大王?哈……大王亲口说的?”
      和妃垂下眼,显然不愿多提,只是接着道:“王后容不下我,但绝非仅仅是因着后宫女子间的妒恨,殉葬是大王的旨意,世人皆存怜悯之心,到时这宫里、这天下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宁儿,王后反倒动不了他了,宁儿留在宫中才是最稳妥的路,所以我必须得认这个命。今日若换作你是我,你亦不会冒险。”
      景妃仍震动于方才的话,听不进去别的,她颤抖捉着和妃追问:“大王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啊?姐姐,大王对你说了什么?”
      和妃覆上她的手,避而不答,道:“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慈月,咱们莫要将时间耽搁在没有用的事上了,你知道我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你若是信我,你也可以全然相信宁儿。”
      景妃闻言,连连失笑,一面笑一面错愕,哂道:“呵,我信什么,我信你的为人,还是信宁儿不会谋反,竟要你这般嘱咐我?宁儿是大凛的子民,有何缘由同母国刀枪相向?哦,如今倒是有了一个,便是他父王给了他母妃那人殉的恩宠!”
      和妃顿口,着急却不知如何解释,她想用帕子给景妃擦泪,却叫景妃猛地别开了脸,一只手徒劳地举在半途。
      “宁儿将来有无谋反之心我不知道,我也不管,你以为你随大王去了宁儿在宫里便能安然无恙,便能过得好么?你亦清楚王后是什么样的人,若她当上了太后,又岂会放过宁儿!”
      和妃垂落胳膊,整个人颓唐得宛如破碎了一般,在无助的绝望之中,她跪了下去。
      景妃被惊得后退一步,又连忙上前拽着她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起来!”
      “慈月,我只能觍着脸向你开这个口,我的确需要你帮我,但不是帮我躲过这一劫,我需要你帮帮宁儿,我将他托付于你,请你能成为他今后的倚仗。”
      景妃抓着手中的衣袖,哭笑不得,她扭过头去,不应承也不回绝,半晌后,才赤着一双眼问道:“姐姐,你信过大王的真情么?”
      和妃不知在想什么,同样是过了良久,才抬起头笑着对她说:“信过。”
      其实她们都懂,君王之心凉薄,所以皆只言一句“信过”。一定有许多时刻的真情都不是假的,但真情抵不过利弊权衡也是真的。
      “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和妃苦笑着摇摇头。
      景妃闭上眼,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她呼了口气,俯身搀扶眼前人道:“姐姐,你先起来。”
      和妃不为所动,只是攀着她说:“你答应姐姐罢,好么?”
      和妃这副样子像针似的又一次刺痛了景妃的心,她几近怒道:“那你告诉我大王对你说了什么能让你这般甘愿赴死?他逼你的,是不是?是不是大王逼你的?”
      二人相互拉扯,和妃紧抿着唇全然不言语。
      “你放开我!放开!”景妃挣脱着阻拦,眼下还有时间,还不是死局,她便不能放弃,“你要认这个命,我不认,你放开我!你现下就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死,也绝不会让睦氏称心如意!”
      “慈月,慈月!姐姐求你,你听听姐姐的话,你这是在抗旨你知道么!你为姜太尉为桢儿想想!”
      “那你可曾为宁儿想过!你莫要同我再说那些所谓权衡与道理,那比宁儿还重要么?比性命还重要么?”
      和妃不住地摇头,紧紧抓着景妃,一切辩解都显得单薄无力,她像是被看穿了,也像是被击溃了。
      “大王究竟对你说了什么!昨日睦炎领兵入圜州,今日王后便宣了大王遗诏,你叫我如何联想!大王的病我一直未敢多嘴,那么今日不妨问问姐姐,当真是御医们口中的过劳成疾么?”
      和妃脸色苍白,却已无法分辨出是因何而变得苍白,她低垂着头,瞧不见神情。
      二人一跪一立,却皆仿佛摇摇欲坠。
      “姐姐口中尽是大义道理,便以为我听不出来了么?你连宁儿也要抛下,是因你自己不想活了!”
      急促的脚步声踏进屋门,戛然而止。
      二人心中皆是一惊,循声望向来人,只见门前是初显挺拔的少年人,逆着屋外的光,脸上的神情尽数匿在了阴影中。
      景妃先反应过来,忙地上前,竟有些无措道:“宁儿,不,不是……”
      戊宁迷茫地看了看景妃,又看向同样连忙起身的和妃,问:“母妃为何而跪?”
      和妃回避着半个身子,一时痛苦得只能靠喘息来换气,然而转过身时,已极力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不答反问道:“怎的突然跑回来了?”
      “父王的遗诏,是真的么?”戊宁怔愣地问。
      一阵沉默。
      景妃甚至不敢去看和妃的神情,她试图开口:“宁儿,你听到了什么……”
      “是真的。”和妃出声打断,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她看向戊宁不真切的轮廓,突然有种无力的解脱,她转而对景妃笑笑,是感激,也是阻止道:“慈月,你先回去罢。”
      “姐姐……”
      “先回去,但是什么也别做,听话。”
      “我……”
      景妃从未有过如这般的焦急和慌乱,和妃只是再次朝她摇摇头,柔声说:“放心,回去罢。”
      剩母子二人相对时,和妃沉默了很久。
      她一步步来到戊宁跟前,缓缓蹲下身,抚上面前的脸庞,目光仔仔细细瞧过每一寸,眼里慢慢盛上了泪,喃喃道:“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呀,明明只像过了一眨眼,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戊宁并无哭闹与惊惧,他安静得近乎诡异,只微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娘”。
      和妃心上骤疼,犹豫了一会,才艰难开口:“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未想过要隐瞒或欺骗,然而真到了此刻,每一个字却都残忍得令她说不出口。
      戊宁已不是孩童了,他会明白那“殉葬”二字意味着什么。
      “宁儿,你以后跟着景娘娘,好不好?”
      戊宁仍是呆愣愣的,牢牢盯着和妃,不点头也不摇头。
      和妃不忍再看他的眼睛,她将戊宁慢慢抱进怀中,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声声低唤道:“宁儿,宁儿……”
      好一会,戊宁才似乎渐渐回了神,他问:“景娘娘方才说母妃不想活了,是真的么?”
      和妃停下了手,眉头轻颤,有什么东西便径直落入了戊宁的孝服里,“不是,不是的,母妃没有不想活,那是景娘娘的气话。”
      “那是父王不想让母妃活了,对么?”
      “你父王是一国之君,心中衡量远比咱们想得要多,以后,以后你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戊宁推开和妃,看着她,怔怔地问。
      回答他的是和妃复杂难过的神情,和又一次的沉默。
      “父王不是喜爱母妃么,喜爱母妃,所以要让母妃跟着一块死?”
      “不,不是……”和妃从未觉得如此无力过,她不知该如何让这个既定的局面听起来容易承受一些,好让她的孩子少伤心一些。
      “因为母妃是匀国人么?”
      “宁儿……”
      “那为何父王不赐死儿臣呢?”
      “不,别说,别说这样的话……”
      “儿臣去问问父王。”戊宁说罢便转身要走。
      和妃一把将他抱住,以双臂紧紧箍着,少年人已有了能够对抗兵马的体魄,她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人拖住,跪爬在地上吼道:“别去,别去!不准去!不准去!”
      戊宁张着口,模样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口中却只发出了“呃啊”的呜咽声,踉跄摇晃地,同样跌坐在地。
      和妃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母子相依,泣不成声。
      在看得见的终局之前,最后一次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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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天鄞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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