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下一刻，惨叫暴起，李百户的绣春刀不知为何脱飞出去，转而砍向他的马颈，一大股热血喷洒在地，那匹马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就安静地死在了主人刀下。

　　丹阳睁大眼睛。

　　李百户攥着手腕，怒喝：“锦衣卫何在！”

　　街上十几人的回声震耳欲聋：“在——”

　　“今日缉拿要犯，一个不留。”

　　“是——”

　　李百户赤手空拳攻向丹阳，一阵阴风刮过，他的腕子被一冷面公子猛地握住，他甚至没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霍昀廷稍一用力，李百户疼得连连惨叫。周围的锦衣卫见百户大人有难，立刻包围成势，其中一个狂吠：“你是何人，敢伤锦衣卫！”

　　霍昀廷拽着李百户的胳膊绕了一圈，那条胳膊从肩膀处软软垂下来，李百户疼得满头大汗，却连喊都不敢喊了。

　　“我是何人，你不认得？”

　　眼前的公子卷发蓝眸，李百户虽未曾见过霍昀廷，但这幅模样实在太过显眼了。

　　从前众人鲜少知道霍家有个斡仑血统的六公子，但从几场藏流山保卫战后……这位六公子便成了霍家儿子里最耀眼的那个。

　　李百户抖如筛糠：“六……六皇子殿下？”

　　话音刚落，满街的锦衣卫收刀跪地：“见过六皇子殿下。”

　　霍昀廷对这个称谓不屑一顾：“不管你奉了谁的命，都不要再找她的麻烦。”

　　霍家父子不和，估计在平北已经不是什么辛秘了。

　　李百户点头：“是，是……是属下有眼无珠，竟莽撞得罪了贵人，还请殿下看在锦衣卫秉公办差的份上，饶我们一命。”

　　霍昀廷松开他：“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记……记住了。”

　　“滚。”

　　门前总算清静了，霍昀廷这才去看丹阳，却见她脸色煞白，整个人十分不好。

　　他朝她走过去，略微皱眉：“怎么了？”

　　丹阳按住气得发胀的太阳穴，忍住眩晕：“没事，可能是方才直呼我父王名讳，他在天上骂我呢。”

　　霍昀廷知道她这是想家了：“你威风凛凛时我还当你喊得很痛快呢，回家。”

　　说罢，俯身抄起她的腿弯，抱着一掂量：“轻了，我每日差人送的燕窝都喂到狗肚子里了？”

　　丹阳拧他一把：“你才是狗，回去我就告诉阿芷，你连她一块儿骂上了。”

　　霍昀廷真想把她抛起来，再接住：“她倒挺会讨吃的！萧若白都要成婚了，她还有心思同你争燕窝？”

　　“你别在她面前提这茬！她面上虽不说，但心里并不痛快，先前我矢口提了一嘴，她的反应明显不太好。”

　　霍昀廷：“不就一个男人，何必如此！我从来没瞧上萧若白，也不知她是瞎了哪只眼。”

　　“你说得轻巧！当日听说你要同斡仑公主成婚，我也很难过。谁遇到这种事不难过！所以你不要故意戳人伤疤。”

　　她实在太清楚他那张嘴了。

　　“谁同你说我要跟斡仑公主成婚的？”霍昀廷问。

　　丹阳：“在春月庭的时候，不是你自己承认的吗？”

　　霍昀廷抵赖：“那是我承认的吗？不是你硬推到我头上的！”

　　丹阳生气：“你明明就承认了的……”

　　“没有的事儿，慕图丹阳，你偏听偏信，少往我身上赖。”斗嘴斗得正起劲儿，霍昀廷转身时险些被一把扫帚戳到。

　　陈老伯像个木头桩子似地杵在那里，骂骂咧咧：“蓝眼睛，蓝眼睛！你是……你是斡仑人，斡仑人来了！桐丫头，斡仑人来偷我们家的东西了！”

　　“来人呐，斡仑小贼来了。”

　　丹阳从他怀里跳下来，温声安抚：“陈伯，他不是斡仑人，也不是贼！哎哎哎你先把扫帚放下——”

　　“呔，小贼哪里逃！”

　　老糊涂的人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挡在慕图家大门口，宛如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嘴里突然吟起戏腔，所有的步伐动作也像是在唱戏。

　　他朝霍昀廷吐了口唾沫：“哎呀呀，小贼吃我一剑！”

　　霍昀廷不语，只往上翻了个白眼，脑海里浮出他曾说过的一句话：你们慕图家的人都有病吧。

　　丹阳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去把陈伯按住，就听他耍着花枪继续唱：“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丹阳想叫几个人把他弄进去，霍昀廷却抬手制止：“等等。”

　　他来到陈老伯面前，指着自己的眼睛：“你见过这双眼睛吗？”

　　陈老伯嘴里呢喃着什么，听上去只是一些胡言乱语，霍昀廷又问了一遍：“你还见过谁生了一双我这样的眼睛？”

　　陈老伯浑浊的眼眸转了转：“小贼。”

　　丹阳疑惑不解：“你在跟他说什么？”

　　霍昀廷：“他骂的小贼不是我，应该……是我母亲。”

　　斡仑十三部里蓝眸乃是贵族的象征，但不是所有斡仑人皆是蓝眸。这位慕图家的守宅人曾经见过娜若尔，而他是什么情景下见过她，霍昀廷觉得自己或许是找到《千里风光图》的踪迹了。

　　丹阳也明白过来，她与霍昀廷对视一眼：“你母亲要找的东西……是《千里风光图》，难不成就在我家祖宅里？”

　　霍昀廷一合掌：“进去看看。”

　　说是祖宅，其实就剩下了个空壳，关内土匪流寇众多，宅里值钱的物件早就被洗劫一空，西侧还被烧塌了几间厢房。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千多口子淇东军如同被关进笼子里的鸡，听说丹阳是进来找一幅画的，颜百川不忍伤她的心：“还画呢！你家还能找出张草纸都是祖宗保佑了。”

　　霍昀廷并不动摇：“分头找，尤其注意暗室密道。”

　　那么大的宅子要摸查起来不轻松，丹阳头一回打量自家祖宅。她生于长京长于长京，慕图关的祖宅于她而言，一直只存在于父辈的追忆里。

　　据说，她父王与姑姑小时候曾在这里住过。

　　半日过去，丹阳一无所获，如颜百川所说，这里家徒四壁，兴许贼来了都能饿死。但祠堂那边很快传来霍昀廷的声音：“慕图丹阳，过来。”

　　丹阳闻声赶过去。

　　祠堂里的陈设与长京慕图王府内极为相似，可楠木供台上的牌位却摆得乱七八糟。她下意识以为是陈老伯上了年纪，忘了整理。

　　“怎么乱成这样。”她磕了个头，上前正要重摆。

　　霍昀廷压住她的肩头：“别动，仔细看。”

　　丹阳顺着他的目光狐疑地望去，供台上一共二十七尊牌位，乍一看狼藉错乱，但仔细一瞧：“为何只有二十七尊，是少了一尊吧？”

　　牌位的摆放分明暗指二十八星宿，少的一尊是翼宿。

　　霍昀廷抽出匕首，朝翼宿的位置投去。匕首重重钉穿整个供台，台面赫然剧烈震动起来，稀里哗啦——所有牌位翻倒在地，供台则缓缓抬起，底下露出一个暗道。

　　丹阳挑眉：“不会吧，真的在这里？”

　　霍昀廷使了个眼色：“走。”

　　暗道极窄，漆黑一片，为防爆炸不敢点火，幸而霍昀廷练就了一身在暗色中视物的本事。他握住她的手，在前方领路，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丹阳睁大眼睛，隐约瞧见一丝光亮。

　　“有光……”

　　“看到了，别吵。”

　　丹阳攥紧霍昀廷的手，吞咽口水：“霍吟曦，不会有鬼吧？”

　　霍昀廷继续往前走：“有鬼也是你家的，怕什么！”

　　他们隐约进入了一处类似墓室的地宫，地宫顶部镶嵌无数夜明珠，照得整个地空幽森瘆人。这里规模甚大，地形复杂，一道道暗门机关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丹阳万分惊讶，她从未听说自家祖宅下面竟藏着那么大一处墓室。

　　霍昀廷也生出小心：“站着别动，我去探探路。”

　　丹阳一把拽住他：“不要，我害怕。”

　　霍昀廷才不信：“少装腔作势的，我很快回来。”

　　丹阳是真的有些怕，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心虚，煌煌地宫华丽无边，她觉得很快就会有先人的鬼魂冲出来质问她。

　　慕图丹阳，你守住大雍了吗？

　　慕图丹阳，你忠君卫国了吗？

　　慕图丹阳，丢失的州府都回来了吗？

　　丹阳牙关咬紧，死死拉住霍昀廷。他这才察觉到她的异常，转身看见她眼圈通红，他没安慰她，只冷冷盯着她说：“慕图丹阳，挺起胸膛。”

　　泪水在盈盈打转，丹阳恨不得把头埋进领子里。

　　霍昀廷厉声说：“你在怕什么！你觉得对不起慕图家吗？”

　　丹阳缩肩垂头，站得很是局促。

　　霍昀廷大怒，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在这个世上，你最对对得起的就是他们了。你唯一对不起的人，是我。”

　　“所以无须怕他们，抬起头来。”

　　丹阳抿住唇：“那我该怕你吗……”

　　霍昀廷拇指按在她的眼下：“我看你最不怕的就是我，别哭了。”

　　丹阳眼泪簌簌而落，霍昀廷沉默良久，道：“我拉着你走还不行吗？我怕你，你哭得比鬼还可怕。”

　　这里设有前中后多重墓室，各墓室之间有甬道相连。没走出二十步，他们就遇到了五六处机关，其中有几处是机关傀儡，持剑的动作无比流畅。

　　二人默契联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直来到后殿，丹阳额上渗出一层细汗。

　　后殿自甬道里就散落着各色陪葬品，几番打斗后热过身，丹阳早已忘了悲伤，她兴致勃勃地对霍昀廷说：“霍吟曦，我马上要发财了。”

　　霍昀廷没听懂。

　　丹阳双目放光，宛若盗墓贼似地逡巡过金山银山：“哇，原来我家还有那么大的家底儿！列祖列宗们也真不够有意思，怎么就没一个给我托梦的，不然我营房早就盖起来了。”

　　霍昀廷听得眼皮直跳：“你要盗自家祖坟？”

　　丹阳说：“此话怎讲，谁盗了！我是慕图家的后人，拿些金银充军费而已。一会儿我多给他们磕几个头，就当是给小辈的压岁钱了！”

　　霍昀廷无奈：“下次试试拿你的脸皮来改机甲，一定战无不胜。回去就把铺子还给你，别丢人了。”

　　“我不要了。”丹阳硬气起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万一哪天我再惹你，不是照样挨饿！”

　　通往后殿的甬道中机关重重，二人好一番周折，总算顺利踏足殿中。霍昀廷心思敏锐：“有人曾来过这里。”

　　丹阳也发现机关有被触动过的痕迹：“会不会是我姑姑，她把《千里风光图》藏在这里了？”

　　霍昀廷问：“关于这幅画，你还有多少印象？”

　　丹阳道：“寥寥无几，我姑姑跟父王从未同我提过，他们都很……厌恶先帝在国事外倾注的心血，但我姑姑死前跟我说的话很是古怪。”

　　“她说了什么？”

　　“她说，可叹我大雍千里江山，风光不再，一朝迟，步步迟，一棋差，满盘输……她还要我记住这句话。”言犹在耳，丹阳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千里风光图》里真的藏着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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