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

作者: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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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猫


      在张蝉的记忆中,对六岁那年的冬天记忆犹新,因为她在深宫里遇见了小十一。除此之外,在这段过往中,还藏着一个封尘的秘密,被她忘在那年。

      回忆藏在浓雾里,彼时临近新年,徐家书院里的学生多数即将返程离乡,空荡荡的书院里,小张蝉被人牵着,蹦蹦跳跳地穿过廊庑,她忽然止步,抬头看向天空中的飘雪,忍不住伸手去接。

      “阿嚏!”张蝉被钻进衣领的风冻着,不禁打了个喷嚏。

      牵她的人是太师徐良弼早已仙逝的夫人,她是张蝉在盛京除了裴皇后以外,最喜欢的人。

      徐夫人温柔细心,十分喜欢小孩,可惜命里儿女福薄,膝下无一子半女,因此对常常来家里听学的小张蝉甚是喜欢得紧。

      徐夫人拢紧张蝉的斗篷,轻拍掉她身上的碎雪,“冻着了吧,今晨你先生让你在琴室学琴,你可倒好,趁我不留神便和那群小子在雪地里疯玩一早上。”

      盛京的冬天不同于张蝉的家乡长平,长平位于大周的北部,一入冬雪层厚得可以没过她的小腿。过去张蝉以为各地都和长平一样,到了冬天,地上就会积满厚厚的雪。

      直到前两年她和母亲来到盛京,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有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太阳一升便也化了。今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还不晓得明年是否也能如此,她当然要趁此机会玩个痛快。

      徐夫人搓热手心,包着她的两只小手,“瞧瞧你跟个小魔星似的,适才裴家公子被你拿雪追着打,四皇子想用雪球从后偷袭你,你却故意蹲下,他跑得急一下子被你绊倒在雪地里,整个场上属你第一。”

      张蝉的脸冻得通红,却不觉得冷,咯咯地笑着,挽着徐夫人的手用撒娇般的语气说:“师母可别告诉先生,我一会便让红梅姐姐帮我将衣服烤干,换了鞋袜就去琴室弹琴。”

      “要是不他今早约了你父亲谈事才没工夫考你功课,我哪能纵你这般疯玩。”徐夫人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一会换了鞋袜可要记得让红梅带你去喝碗姜茶,这天这么冷,千万别受寒着凉了。”

      张蝉乖巧地点点头,正想着一会在琴室是玩弹弓好,还是玩上回太子哥哥买给她的孔明锁好,刚过转角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跪在雪地里。

      那人年岁看上去比太子要来得小,穿得甚是单薄,肩头落满积雪,估计是在此跪了好一会,就连脑袋上也覆着一层,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粗略地瞧倒像个滑稽的大雪人。

      “师母,那个大哥哥是谁?”张蝉停住脚步,扯了扯徐夫人的衣摆,抬手指向廊外的院子,“天这么冷,他为什么要跪在先生的院子里?”

      徐夫人轻叹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那孩子是来求学的,不过你先生不再收弟子,已经推拒了他。可他性情执拗,你先生一走,他便跪在此处,希望能等到他回心转意。”

      “他如此好学,先生为什么不愿收他?”

      张蝉心想,这人好生奇怪。

      徐太师为人古板严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学生们稍做错了便是一顿手板子惩戒,盛京城里和张蝉同岁的公子小姐各个都怕他,如果不是母亲执意要给她请个大儒为师,她才不乐意到徐家书院听学呢。

      这人可倒好,上赶着来也就罢了,被先生拒绝本应该高兴才是,怎反倒为了进徐家书院读书在这大雪天里跪得瑟瑟发抖。

      “他就算在这跪一天,你先生也不会收。”徐夫人说完话,便嘱咐侍女红梅让她带张蝉去换衣裳。

      “难道大哥哥交不起束脩钱?”张蝉人虽是跟着红梅走,注意力却放在了那个怪人身上。

      她歪着脑袋想,当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也不对呀,先生是贤者,不会以贫富论人高下,上回卫家哥哥的束脩费还是先生免去的。”

      “蝉儿还小,大人之间的事你还不明白。”徐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随着张蝉的目光也看了眼那个白衣少年。

      她再次吩咐侍女红梅,“雪大了,难为他在此跪了半天,一会找顶小轿送他回去吧。”

      张蝉被红梅引进膳房,她双手捧着碗小口地喝着姜茶,透过窗户瞧见徐夫人走近刚才跪在雪中的少年。

      随后他被下人搀起,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那少年的脊梁好似被压弯了一寸,余光瞥见他走时身体不禁打哆嗦。

      于是张蝉另找一个干净的碗盏,踮着脚尖够到桌上的陶壶,将壶里热腾腾的姜茶倒了八分满。她趁红梅一心专注地给她烤被雪淋湿的衣裳时,偷偷端着这碗姜茶溜出膳房。

      一路小跑,才穿过回廊,她就听见回来的下人话间似乎在议论刚才那个人。

      “不识抬举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亏夫人心善还让咱们用小轿送他回去。”

      “就是,若徐大人真收了他做学生,岂不是得罪了国公府,将来能有咱们好果子吃吗。”

      年幼的张蝉不明白他们话中的意思,是轻视那人的身份?亦或是害怕那人的身份?她没多想,捧着瓷碗,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跟着雪地里的脚印走。

      徐家书院的外围有一个水塘,临到冬季,水塘上便会结一层薄霜,她追到门外,正巧看见那个少年蹲在水塘边。

      风雪里,他单薄的身子缩作一团,怀中钻出一只巴掌大的狸花猫。

      这猫张蝉认得,它性情乖顺,是被人丢弃才一路流浪至徐家书院。正巧她和书院里的学生都喜欢逗它,不仅求得徐先生同意在水塘附近给它搭了窝,还给它取了个小名叫“团团”。

      团团亲人不怯生,许是将少年认作书院的学生,乖顺地蹭过他瘦削的腕骨,在他的怀间发出几声细弱的喵呜声。

      张蝉离得远,见四下无人本想上前将姜茶递给他,可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成了她从此再也不想回忆起的画面。

      少年背对着张蝉,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抚着团团的毛发,接着便将手缓缓移动到它的颈间,一把用力扼住团团的后颈,毅然坚决地将它摁进冰冷的水塘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水面咕噜咕噜地连续冒出几串气泡,团团起初还在剧烈挣扎,最后脊背蜷缩了几下,凄厉的惨叫终是止住。

      “你......”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待张蝉看清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团团已然没了气息。

      “哐当”一声,她手腕颤抖,手中的瓷碗再也端不住,直接摔在了地上,冒着白气的姜茶顺着石板缝隙下渗。

      少年听见声音,猛地一转身。

      这一刻,二人眼中都是愕然。

      雪渐渐停了,张蝉的视线里,那人站在她面前,他的袖口泥泞肮脏,还沾着少许毛发。

      她僵住了,脸色倏地变得如同一张白纸,跌倒在地时强撑着意识,看着那白色的衣摆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

      他们之间仅有一步之遥,他凝望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

      梦魇如浪潮涌动,那天张蝉目睹团团被溺死,因受惊过度便在书院外晕了过去,被下人发现后送回家中就大病一场,从此忘记了团团,也忘记了当日发生的事。

      而此刻的张蝉犹似坠入水中透不过气,她的胸膛起伏剧烈,梦境叠加记忆,回溯的过程里悄然出现了一张扭曲的人脸,是她六岁时在徐家书院外遇见的少年。

      那人就是聂桓。

      张蝉相信自己的直觉,清楚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假的。

      其实那日徐家书院水塘前张蝉为何会突然受惊晕厥,个中缘由,徐良弼闻得此事,早就心里了然。

      聂桓勤学不缀,天资卓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其年少之时城府过深,又是聂家无名无分的外室子,为避免生出祸患,徐良弼最终还是拒收那封拜师帖。

      对于张蝉来说,她会在落梅县初遇聂桓时察觉到他对她的莫名敌意,是因为二人之间的因果。她并不惧怕他,却会在想起那双隐藏在平静下的眼睛时感到窒息。

      他为什么要溺死团团?

      是因为当时下人间轻视的话语,因为徐先生拒绝收他为学生?

      还是因她目睹了他少时的屈辱不堪,正巧被他发现?

      亦或是几年后他们在竹贤会上再次相遇,他埋怨她用一副寒梅图夺走了他的自尊心?

      张蝉仍在梦中,梦里梦外的画面反复钻进她的脑海里,恍惚间,她的鼻端嗅到一股特殊的荷香和血肉的腥气。

      她站在岸边,眼前已然不是徐家书院,这片水塘上栽种了数株新荷,微微晃动的水面下,不再是团团一点一点挣扎的身体,而是聂嘉宁失血过多惨白的脸,她沉入水底,化作一个模糊的血团。

      张蝉被困在这里,浑身都在发抖,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唤她。

      “蝉儿。”

      风透过马车的车窗吹动张蝉的发,周围的景象逐渐清晰,她猛地吸一口气,猝然惊醒,掌心仍牢牢攥紧聂嘉宁遗失的玉葫芦。

      “你可算醒了。”段明徽拥着她,他用帕子为她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车厢内再度陷入沉默。

      张蝉眼眸半敛,她怔了半晌,浑浑噩噩地看着段明徽的狐裘从自己的肩上滑落,一言不发犹似还在梦境里。

      她咬住打颤的下唇,鼻音沉沉的,喉间也酸涩得厉害,将脑袋埋于他的颈间。

      段明徽听不清她想说什么,察觉她脸色不好,知道她还未从寤梦里的困境中走出来,他扯过狐裘裹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揽在怀里。

      “没事了,不怕。”

      类似大人保护受惊孩童的姿势,他怜惜地抚着她的发,俯首吻了吻她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发抖的后背。

      “蝉儿不怕,我在呢。”

      贴在耳边反复安抚的话,使张蝉脑中那根紧绷的线“啪”地一下就断了。

      被她硬生生压在眼睛里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如断线的珠子般止不住地往下掉。

      恍惚间,张蝉脑中闪过一张陌生的人脸。

      “是那个太监......”

      她返程回去找玉葫芦时,是被一个面生的太监故意引导才在会御花园的花圃里找到那枚玉葫芦。最后在事发的莲塘边,也是他刻意提醒她被刳胎溺死的女尸是聂嘉宁。

      “他说他是康宁宫的太监,我要进宫找太后问清楚。”张蝉似大梦初醒,反应过来,突然掀开车帘欲跳下马车。

      见状,段明徽将其拦下,“蝉儿,你冷静点,聂嘉宁抗旨私逃禁宫是死罪,她已经死了,你不能再被牵涉其中。”

      张蝉感觉自己快被这双无形的手扼制得喘不上气,浑身上下都在疼。无处发泄的怒气骤然上涌,她脱口而出道:“你要我怎么冷静!”

      她抱住头,试图努力回忆起那太监的面孔,“我要去见太后,她一早就知道我想放走聂嘉宁,不会怪罪于我。”

      她挣脱开段明徽的手。

      “她不会怪你,可你怪自己了——”

      段明徽将人强拉回来,捧着她的脸,迫使她和自己对视。

      “你不可以去。”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她对话。

      “张蝉,她的死不关你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明徽,她不该死的。纵然有罪,也不该是那样的死法。”

      张蝉紧闭着眼睛,看到的都是聂嘉宁最后亲口向她承诺,答应她出宫以后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时的样子。

      如果这晚她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她没回头去找玉葫芦,而是亲眼看着她上马车离宫,或许她和腹中的孩子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明明离自由仅剩一步之遥,却在下一刻带着遗憾,无声无息地死在寒塘。

      她岂能不责怪自己的大意。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她腹中的孩子再有不到半月便可出世......明徽,我不想他们死,我不想......”

      “我知道。”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段明徽抱住她,安抚道:“我会帮你。”

      张蝉泣不成声,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绝望。

      “聂嘉宁已经死了,此事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如果当时你没走,或许自己的安危都难保,如今你不可以冲动,不可以再度涉险。”

      他垂下眸,一字一句地承诺道:“我答应你,一会找到这个人,查清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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