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战争]不想恋爱的漂亮姐姐

作者:西瓜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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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8 章


      一个习惯捏着别人命脉的女人,憋出来的是要烧穿五脏六腑的邪火。

      她得把这股邪火找个地方烧干净。

      但泷泽雪绘的私生活刻板得像财务报表,连发泄都寻不到像样的出口。她只能将情绪碾碎成弹药,全部填入工作的炮膛,企图把公司轰到大洋彼岸敲钟。身后那群秃了顶的老狐狸目光如钩,就等着她摔下来,好用她的尸骨垫高自己的位置。

      办公室是她的前线碉堡。空气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冷硬声响和咖啡机压榨豆子的沉闷呜咽。那张用来会客的沙发成了她临时的床,昂贵的工作套装被塞进柜子深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那个曾在洗手间镜子前嘴角挂着泡沫、被人逼到盥洗台上的泷泽雪绘,早已被她亲手锁进记忆最底层的黑箱。如今她眼神锐利如手术刀,话一出口便是钉子,能将人钉死在墙上。她依旧是那块磐石,漂亮,冰冷,能冻碎人的骨头。

      直到某天,她没拿稳订书机,沉甸甸的铁疙瘩砸上手背,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睁睁瞅着指节上淡去的戒圈痕重新浮出淤青,颜色由深紫憋成暗黄,像块难看的旧膏药,黏在过去的伤疤上。

      她对着洗手间冰冷的镜子,审视眼底熬夜熬出的红血丝,以及红血丝底下那簇幽然烧着的火苗。那点屈辱,那点疼,全被她拧成一团,粗暴地塞进驱动这庞大资本的引擎里,烧得轰隆作响,推着所有人往前狂奔。

      又是一个榨干脑髓、将关键方案钉死在屏幕上的凌晨。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是灰蒙蒙尚未完全苏醒的东京。身体像被掏空的壳,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可脑子里的弦却绷紧到了极限,发出濒死的嗡鸣。她需要点别的,需要点纯粹的、野性的、能把她胸腔里那团又冷又硬的堵塞物撞得粉碎的东西。

      需要点……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动静。

      就在这时,楼下空荡的街巷传来一声炸雷般的轰鸣。一辆黑得能吸光的重型机车,如同刚挣脱铁笼的凶兽,咆哮着碾过死寂的街道。那声音又沉又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瞬间刺穿她的耳膜,直撞进心窝子里。

      她胸腔憋着的那股邪火,终于找到了一个豁口。

      念头一起,再也压不下去。

      几天后,她走进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机车行。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橡胶的真实气味。老板是个花臂男人,她没看别处,径直走向角落。那里趴着一辆纯黑的机车,哑光黑漆如同泼上去的浓墨,一丝光都不反。粗壮的金属骨架赤裸地暴露着,静伏着,却散发出下一秒就要暴起、将一切撕碎的张力。

      “就它。”

      声音不高,甚至没问价。刷卡,签字,利落得像撕掉一张作废的提案。当那把冰凉梆硬的钥匙塞进手心时,一股奇异的麻劲顺着手臂窜上来。这不是精于算计的凉薄,是铁疙瘩的冷硬,是纯粹力量的味道,一把真正属于她自己的钥匙。

      驯服这头黑兽的过程,是一场硬碰硬的肉搏。她在郊外废弃的机场跑道上玩命,皮衣紧裹,头盔扣死,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引擎炸雷般的咆哮。每一次摔车,骨头缝都震得发麻,昂贵的皮衣刮花,膝盖隔着护具仍磕得青紫。她一声不吭地爬起,啐掉嘴里的灰,眼神更凶,跨上去再次拧动油门。每一次将油门狠狠拧到底,狂暴的推力将她死死按在车座上,每一次压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叫都像一把重锤,哐哐砸在心口那块淤青上,将那些憋屈窝火、恨不得咬碎牙的愤懑,砸成齑粉,然后被狂风卷走。

      速度成了最有效的麻药,也是最凶狠的清醒剂。头盔里的小世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自己咚咚的心跳,道路飞速后退,脑海里的杂念和破事,被这纯粹的速度与力量感蛮横地撕裂、抛散。

      “部长,您手背……”新来的助理眼尖,指着她换衣服时露出的未散淤青和胳膊肘的新擦伤,怯生生地问。

      泷泽雪绘“唰”地拉上皮质骑行服拉链,动作干脆,头盔扣上,声音隔着面罩,低沉如引擎怠速:“这个?”她随意抬手,下巴朝楼下停车场那辆蓄势待发的黑影一扬,“摔的。”长腿一跨,稳稳坐上机车。引擎猛地发出一声低吼,瞬间吞没了所有疑问。“走了,邮件发你。”

      话音未落,那团浓墨般的影子已疾射而出,只留下一道劈开空气的凌厉和那股混合着汽油与滚烫橡胶的野性气味。那气味又冲又硬,带着生人勿近的煞气,将一切摇曳的旧梦,冲得干干净净。

      深夜机车的轰鸣能短暂撕裂阴霾,但黎明终将人拉回现实。

      意料之中的电话还是来了。秘书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通知:浅井会长请她一叙。

      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下班后一脚油门便去了。银座那家新店的包厢极尽雅致,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熏香和河豚刺身清冷的微腥。她看着浅井会长用银箸优雅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河豚,动作精准如手术。

      应酬的话语如预料般流淌,浅井谈笑风生,从全球经济形势聊到董事会新贵的轶事,看似随意,实则句句藏试探与引导。泷泽雪绘耐着性子,扮演“有能力且务实”的后辈,精准接话、敬酒,计算着每一杯清酒滑入喉咙的距离。胃里翻腾,脸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附和。

      “说起来,”浅井放下酒杯,用餐巾轻沾嘴角,仿佛不经意,“你们新团队接手后,我们那个项目最近似乎有点……过于‘安静’了?”他选用“静”这个字眼,而非“迟缓”或“受阻”,像是在品评一件艺术品微妙的气息流转。

      泷泽雪绘端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冰凉的杯壁贴上温热的指尖,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她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如探照灯般聚焦在浅井脸上,捕捉那随意表情下的每一丝微妙褶皱。

      浅井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分享秘辛般的亲昵姿态,却字字如冰锥:“法务部那边的年轻人最近跟我抱怨了几句。”他无奈一笑,像在描述一群不够成熟的部下,“说你们项目组,对知识产权边界突然变得异常……谨慎?一些之前几乎敲定的衍生计划,推进起来如同攀登富士山的雪坡,迟滞而粘稠。”
      他顿了顿,眼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浮现,如同名贵釉面上的一道冰裂纹,“效率这东西,和雪绘小姐你在时,判若云泥。我们那位对接课长为人敦厚,急得嘴角起泡,声称关键节点总被‘合规性’论证绊住,一拖数周……这严谨的代价,是否过于高昂了?”

      泷泽雪绘从他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不妙的信号。她表情疏离了些,迅速堆起职业化的、略带歉意的微笑。腹中敷衍的句子尚未出口,浅井便抬手打断了她。

      “这件事你不知道么?我以为你是知情的。”浅井看着她下意识微张的嘴,继续道,“贵公司聘请的律师组里有熟人。雨宫…铃子?是这名字吧。我记得雪绘小姐和她在酒庄有过一面之缘,难道不是因为认识才选的这家律所?”

      雨宫。铃子。

      那个顶着“渡边慎女友”头衔、用最标准敬语和完美微笑编织罗网的女人。一股冰冷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四肢。口中鲜美的河豚肉失去了滋味。但她是泷泽雪绘,脸上表情甚至更加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深切歉意:“会长,非常抱歉让您困扰!项目执行现由渡边慎君主要负责协调,我会立刻联系他,务必敦促加强与你方、特别是与雨宫律师的沟通!”

      回应滴水不漏,完美符合一个关心项目的前负责人身份。浅井似乎满意于此,点点头,用湿巾擦了擦嘴角:“嗯,年轻人总要经历摔打。有雪绘小姐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期待项目早日重现活力。”他再次举杯,像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

      后续的料理,在她口中皆味同嚼蜡。她维持着完美礼仪,心思却早已飞出这幽静包厢。浅井会长看似关切的忧虑,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喉咙。雨宫铃子那张隐藏在专业面具下的脸,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宴席终了,她在料亭门口与浅井道别。独自坐进驾驶座时,那层面具才骤然碎裂。她甚至等不及引擎启动,便拿出手机,迅速拨通渡边慎副手佐藤的私人号码。

      电话几乎瞬间被接起,背景是压抑的键盘声和低低抱怨。

      “佐藤,”泷泽雪绘声音冰冷,毫无寒暄,“那个项目到底什么情况?浅井会长亲自过问,项目是不是停滞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随即,佐藤压抑的怒火与绝望决堤般爆发:“停滞?泷泽部长,那是客气说法!我们快被那个雨宫铃子勒死了!她不是在审核!她是在用合同当裹尸布,要把整个项目活活闷死!”声音嘶哑,“她就是个拿放大镜的刽子手!我们不管设计什么,她都能从合同犄角旮旯抠出条款,解读出乱七八糟的风险!要求提供不可能完成的证明!之前谈好的合作?被她用‘流程冗长’、‘结果不可控’生生拖黄了!”

      “渡边慎呢?他在干什么?”

      “渡边总监?”佐藤发出一声无力嗤笑,“他去找她?雨宫永远摆出‘我为项目好’的表情!合同条文砸过来,总监根本招架不住!我看他都快被绕晕了!现在项目组像一群戴合规脚镣、在泥潭里挣扎的死缓囚犯!进度早就脱轨到不知哪去了!”

      佐藤的每一句控诉,都像重锤砸在泷泽雪绘心上,将浅井会长含蓄的暗示砸成血淋淋的现实。

      顿了顿,她说:“先别急,我们都别急。我去想想办法。”

      结果口口声声要冷静的泷泽雪绘,第二天就冲进首席运营官山本正雄的办公室。高跟鞋踩在吸音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坚决的笃笃声,像徒劳的进军号角。

      山本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如同排练过无数次:“哦呀,泷泽部长?这么早,有事?”

      泷泽雪绘在他桌前站定,开口便要重回项目组。

      山本脸上的惊讶化为一丝了然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摆摆手,像拂去不存在的灰尘:“坐下说,一大早火气别这么大。”他指了指对面椅子,自己却纹丝不动。

      泷泽雪绘没动,他也不在意,端起冷咖啡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像是嫌凉了,又轻轻放下。十指交叉搁在光洁桌面,熟练抛出当初调离她的那套光滑圆润、无懈可击的官腔。

      泷泽雪绘声音平直:“项目要崩了。”

      “每个项目都有磨合期,总要给渡边君成长空间。”

      “这不是经验问题,有人在故意拖慢进度。”

      “谁?”

      “雨宫铃子。”

      山本向后靠去,笑容完美:“雨宫律师非常专业。有问题,也是沟通问题。”

      “她不是在沟通,是在用合同条款执行绞刑。”

      “泷泽部长,”山本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耐心,“公司一向看重你的能力和贡献。正因为如此,才希望你能将精力集中在更重要的业务上。”他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有些泥潭并不值得像你这样的人才陷进去。公司希望你能…保持距离,专注于未来。”

      这番话像一盆温水迎头浇下,非但没有熄灭她的怒火,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被精心包裹的寒意。昨夜彻夜未眠,眼前反复闪回雨宫铃子那张完美无瑕、却冰冷彻骨的脸,她想不通,仅仅作为“渡边慎女友”,这女人何来如此大的能量和胆量。

      但现在,听着山本这番看似维护实则划清界限的话,看着他明明知晓内情却暗示她“独善其身”的眼神,一个冰冷彻骨、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如同雪亮刀锋,骤然劈开了所有迷雾。

      不是雨宫铃子选择了与渡边慎合作。是有人早就选中了雨宫铃子这把刀,为她铺好了路,将她精准地投递到了这个位置上执行这场“合规”的处决。

      而他们,或许并不想牺牲她这颗还有用的棋子,甚至在此刻向她递出了一份安全通行证——只要她肯转身,只要她肯装作看不见。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她感到一种近乎晕眩的清醒。原来不是敌人太狡猾,而是自己太愚蠢,或者说,太不愿意相信这彻头彻尾的阴谋,甚至差点误解了这“好意”。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一种死寂的平静,“风暴眼是别人,但我依然是风暴的一部分,不是吗?”

      她的目光锐利如针,试图刺穿他脸上那层关怀的面具,“公司不是不知道问题,而是需要这个问题发生。需要它在这个节点恰到好处地‘静’下来,陷入无休止的‘流程’,好清理掉一些…旧时代的痕迹。而我的冲劲放在这里,是碍事的。”

      她清楚看到山本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是更深的被看穿后的谨慎,但他很快控制住,笑容变得疏离而官方:“你的理解总是很独特,泷泽部长。但我必须重申,公司决策是从全局出发。你的价值,不应该被消耗在无谓的内耗上。这是保护,不是排斥。”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是划下的界线。她知道自己此刻最聪明最职业的做法,就是顺势而下,接过这份“保护”,远离这滩浑水。就像明知道是徒劳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荒谬感早已浸透骨髓,但那巨石偏偏就是她存在的意义,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它滚落砸碎她坚信的某些东西,哪怕等着看她笑话的,就是那些设置这苦役的神祇。

      山本公事公办地起身,整了整西装下摆,意味着谈话结束:“好了,你的担忧我听到了。如果你坚持,当然可以按流程提交书面报告给法务部审议。但我个人建议你,慎重考虑。”

      书面报告,法务部审议。又一个完美又拖延的,最终会石沉大海的循环,而他的个人建议则是最后的挽留和警告。她看着山本那副稳坐钓鱼台、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心底那点灰烬刹那间复燃成一种决绝的清醒。

      她指了指窗外,用一种近乎顺从的平静语气说道:“门口禁停。山本常务,我的车还在下面,再耽搁就该被拖走了。我只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公司是否决意袖手旁观?”

      “公司重视每一位优秀员工的未来。”他避而不答,伸出手“你的才华值得用在更能产生价值的地方。”

      泷泽雪绘看着他伸来的手——圆润的指甲,精心保养的皮肤。这只手会在她离开后,把她的愤怒、她的醒悟、她徒劳的指控,连同这份保护性的警告一起锁进抽屉。她意识到所有的挣扎都像是在蛛网上跳舞,越是用力缠得越紧,而织网者甚至为她预留了离开的缺口。但她还是来了,不是吗?

      “我明白了。感谢您坦诚。”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完全浪费了的假笑,转身离开。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刚刚拒绝的、名为“安全”的浮板,走向深水。

      可是为什么唯独自己会被特殊对待呢?

      这个念头在她转身离开山本办公室时变得异常尖锐。走廊的冷光均匀洒落,她却觉得有一盏聚光灯打在自己背上,灼热而不安。

      前会长派的干部们正被有条不紊地清理,像用橡皮擦一点点抹去纸上的痕迹,无人幸免。凭什么她泷泽雪绘就能成为那个例外?难道她那些被打上鲜明的“渡边介”烙印的成功,都能因为一句珍惜才华而被轻易赦免?

      高跟鞋依旧敲击着地毯,先前那点虚张声势的坚决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她感到一种比直接被清除更令人窒息的压力。这份“特殊对待”并非赏识,而是一种更精妙的隔离和规训。他们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评估她——评估她的利用价值,评估她的可控性,评估她是否足够“聪明”地接受这份被施舍的安全。

      她想起山本那双精于计算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对人才的珍惜,只有对棋子的权衡。他递出的不是橄榄枝,而是一份赤裸裸的警告:要么,安静地接受重新安置,成为他们“惜才”的装饰品;要么,就和她那些不识时务的旧日同僚一样,被那套完美无缺的流程碾碎。

      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这种“特殊”本身就是一种惩罚。它让她背叛了自己的过去,却又无法真正融入新的未来。它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连反抗的怒火都因为这份“好意”而失去了正当性,变得像一场不识抬举的闹剧。

      她走到窗边,楼下她的机车安静地停在禁停区边缘,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黑色注脚。那才是属于她的世界,直接、迅猛、由自己掌控。而在这里,在这个用光滑语言和隐形规则构建的牢笼里,她甚至连愤怒的资格都需要被批准。

      他们给她特殊对待,不是因为爱惜,而是因为她足够有用,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还不够碍事到必须立刻清除。这份特殊是悬在头顶的刀,暂时不会落下。

      她并不感到庆幸,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肮脏。这份独善其身的选项比直接毁灭更让她痛苦,它逼着她看清:在这盘棋里,她连成为被郑重对待的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枚需要被小心安置、以免磕碰了的——有价值的资产。

      而她,痛恨这种价值。

      下楼正赶上交警准备贴条。泷泽雪绘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才在警察严厉的注视下救下自己的摩托。

      “这里不能停车,女士。”

      泷泽雪绘苦笑着点头致歉:“抱歉抱歉,我那个……来送份文件,马上就走。”说完,头盔一罩,拧动油门迅速驶离。

      不想回公司,也不想回公寓。思绪纷乱间,机车已驶出近五公里。她像无头苍蝇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绕行,等红绿灯时接到医院电话,说泷泽育美新一期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询问是否需要送过去还是她来自取。

      她略一思忖,答应了。

      驶入医院停车场时,她眼角瞥见入口处立着的易拉宝,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东京都杰出青年医师代表到访交流”,落款是医院管理部门。她漠然移开视线,对此毫无兴趣,只想尽快拿到报告离开这个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地方。

      报告结果一如既往地不乐观。泷泽育美又做了几次穿刺,瘦得脱了形,几乎不成人样。泷泽雪绘站在病房外远远看了一眼,没有进去。准备离开时却被一名旁观许久的年轻医生拉住,苦口婆心地劝她多来看看病人,态度好一些。

      泷泽雪绘耐着性子没有冷脸反驳,听他啰嗦时瞄到他胸前“实习医生”的挂牌,甚至突然生出一丝逗弄的心思。

      她故意叹气:“医生说得对,我确实该多来看看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其实……我也很担心自己的检查结果。”

      实习医生一愣,表情立刻紧张:“您也做了检查?哪方面问题?需要我帮您看看吗?”

      “不用了,”泷泽雪绘摆手转身,“医生这么同情心泛滥可不好。到时候会有主治医生联系我。”

      肿瘤科走廊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那实习医生眼神清澈得近乎愚蠢。她正打算用更锋利的话终结这无聊对话,脚步却因前方拐角传来的惊呼而猛然顿住。

      “雪绘?!”

      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甚至恐慌。

      她抬头,入眼是一群白得刺眼的白大褂。朝日奈雅臣被几位医生簇拥着,正瞪大眼睛看她。他胸前也别着一枚和楼下易拉宝上字样类似的嘉宾胸卡。

      他刚结束某个专业交流会,白大褂纤尘不染,衬得温润眉眼在医院冷光下有些陌生。脸上惯有的和煦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泷泽雪绘从未见过的、近乎失态的惊惶。目光像探照灯,先死死锁在她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随即猛地抬起,钉在走廊墙壁印着“肿瘤科”的金属指示牌上。

      猩红字体在惨白墙壁上触目惊心。

      “你…你怎么在医院?还在这里?”雅臣声音失去平日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脚步已越过人群不受控地迈来。视线在她和那块象征不祥的牌子间反复扫射,像确认一个荒诞又恐怖的现实。簇拥他的医生们面面相觑,识趣停步。

      泷泽雪绘喉咙发紧。她可以立刻解释,用她最擅长的带着讥诮又无所谓的语气说:“探望一无关紧要的熟人。”

      然而,未等她张口,旁边被吓到的实习医生像急于证明职业操守,或被雅臣这更高级别医生带来的无形压力驱使,已忧心忡忡地、带着近乎悲悯的关切开口:

      “这位小姐,请您务必重视!无论结果如何,及时就医和早期干预都关键!心态也很重要,家属的陪伴和支持……”

      “家属”二字像一根针,精准扎破泷泽雪绘试图维持的平静面具,也狠狠刺进雅臣耳中。他脸色唰地白了,像是被巨大恐惧攥住心脏。他看着泷泽雪绘,眼中震惊迅速被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恐慌取代。

      “雪绘!”雅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盖过实习医生善意的絮叨。他一步上前,完全无视周围略带探究的目光,一把抓住泷泽雪绘的手。手指冰凉,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挣脱的、近乎蛮横的急切。

      “跟我走!”

      他几乎拖着她,脚步又快又急,穿过充斥消毒水气味和压抑叹息的肿瘤科走廊。泷泽雪绘细跟鞋踉跄一下,鞋跟敲击声此刻格外突兀狼狈。她能感到雅臣手臂肌肉僵硬,感到他周身散发出的与一贯温和形象截然相反的焦灼风暴。他把她拽进刚好到达的空电梯。电梯门合拢瞬间,狭小空间只剩两人粗重呼吸声。

      雅臣背对她,肩膀微起伏,似在极力平复。电梯缓缓下行,冰冷金属壁映出他模糊紧绷的侧影。泷泽雪绘看他背影,被他握住的手隐隐发烫,残留冰凉指痕和惊人力道。她张嘴,那句“不是我”在舌尖滚了滚,却未立刻吐出。一种奇异混合着荒谬与被巨大误会冲击的茫然攫住她。她看雅臣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看他挺直却微颤的背脊线——这怕血怕得要命、连给小朋友打针都需做足心理建设的儿科医生,此刻却因她可能生病而爆发出如此失控的力量。

      ——他以为我要死了。

      这念头清晰浮现泷泽雪绘脑海,带着尖锐讽刺感,却又在她心底最深处悄然撬开一丝缝隙,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事能让朝日奈雅臣反应激烈至此。

      电梯到一楼,“叮”一声轻响。门开,外面是医院大厅熙攘人群。

      雅臣猛地转身。

      泷泽雪绘终于看清他的脸。那双总含春风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恐惧、心痛、难以置信。他嘴唇翕动几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濒临崩溃边缘。

      “检查…什么时候做的?报告…给我看看!哪家医院?我认识最好专家,现在就…”

      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完全失去平日条理冷静,像溺水者抓最后浮木,只想立刻做点什么。他甚至下意识想抬手摸她额头,又僵在半空,仿佛怕碰碎她。

      看他这副样子,泷泽雪绘心里那点因恶作剧产生的微不足道得意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又汹涌的罪恶感。

      “雅臣哥…”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慌乱,“不是我啦。”

      雅臣似没听清,或拒绝相信这简单答案。他紧紧盯着她,眼神执拗得像要穿透她皮囊看到内脏,寻找任何一丝病痛痕迹。

      泷泽雪绘深吸气,努力压下喉咙堵塞感,用尽可能清晰快速、甚至带点自嘲的语气解释:“不是我生病!我没事!我只是来看望一个…不太熟的人。”她含糊带过具体对象,目光避开他灼人视线,落在他胸前因急促呼吸而微起伏的白大褂上,“那小医生太烦人,一直劝我多来,我嫌他啰嗦,就随口编借口想堵他嘴…”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点难得懊恼,“…抱歉,雅臣哥,我不知道你会出现。”

      狭小电梯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雅臣脸上表情像被按暂停键,种种激烈情绪在瞬间空白后开始缓慢碎裂、剥落。他像被抽干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后背重重靠上冰冷电梯壁,发出一声闷响。

      他闭眼,长长地、深深地吸气,那气息带着明显颤抖。再睁眼时眼底红血丝似乎更重,但那些汹涌恐慌终于退潮,留下浓重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后怕。他抬手,用力揉眉心。

      “你…”他想说什么,责备她不该开这种玩笑?质问她为何出现在肿瘤科?最终,所有话都堵在喉咙,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他看她微微偏过去的侧脸,睫毛低垂,掩去所有真实情绪,只有紧抿唇角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刚才快跳出胸腔的心跳,此刻沉甸甸落回原处,带着劫后余生的钝痛和深深无力感。

      电梯门再开,是阴冷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雪绘率先走出,没走两步又回头,小心翼翼地拉住雅臣的手。朝日奈雅臣脸色还残留一丝苍白,比起刚才以为泷泽雪绘身患重病的惊惶,现在更多是一种虚脱后的无力。他看她,眼神里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近乎本能的担忧,仿佛她是一件刚刚差点摔碎、现在确认无恙但仍需小心呵护的瓷器。

      然后,他的目光被车库灯光下那辆线条冷硬、通体哑光黑的庞大机车牢牢吸住。它静静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散发着与医院格格不入的野性和危险气息。

      泷泽雪绘走过去,拿起挂在车把上的另一个黑色头盔,转身,递向雅臣。

      “给。”

      语气太平常,就像递过一杯水或一份文件。

      雅臣愣住,脚步迟疑地挪近半步。他对这种两个轮子的速度机器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它们代表失控、危险和他急诊室里见过的太多擦伤与事故。

      他还没想好如何婉拒这可怕提议,泷泽雪绘已上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被医院气味掩盖后的冷香。她抬手,将那个造型凌厉的头盔朝他罩来。

      雅臣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

      “别动。”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手指却意外灵巧地拨开他额发,将头盔稳稳套在他头上。指尖偶尔不可避免擦过他耳廓和下颌,带来一阵微凉而短暂的触感。

      咔哒一声,下颌处扣带扣紧。世界瞬间变得隔音而压抑,他的呼吸声在头盔里被放大,咚咚心跳声震耳欲聋。视野被限制在面罩后,一切都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隔膜。

      她替他调整头盔位置,确保视野通畅,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完成一项必要安全程序。做完这一切她才退后半步,打量一下自己的作品,似乎还算满意。

      她言简意赅陈述:“我的车,新买的,带你去兜风怎么样。”

      雅臣被困在头盔里,声音闷闷传出,带着显而易见慌乱:“雪绘,这个……太危险了,我们刚,我意思是,你的情绪可能还需要平复……”

      他平时的代步工具是一辆速度从未超过六十码、车内永远放舒缓音乐的白色轿车。这种看起来就能轻易撕破风的速度机器完全在他的安全词典之外。

      “可我很好啊。”她打断他,已利落跨上车,发动机在她手下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在地下车库有限空间里炸开。她甚至微微偏头,用一种无辜目光看着他,“刚刚被吓得差点心律不齐的人,好像不是我?”

      雅臣被噎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热。

      见他不动,雪绘挑眉,开始了她独特的、毫无煽动性可言的邀请:“这款发动机低扭很强,但调教过了,市区穿行够用,不算太暴躁。车身重量分布合理,过弯稳定性比看起来好。双通道ABS,还有弯道牵引力控制,”她用手指随意点几点部件,像做一份枯燥技术报告,“所以,它的安全性在同类里是顶尖的。”

      她每一句冷静技术参数,都像一块石头砸在雅臣关于“危险”的幻想上,但并未砸碎,反让他更加无措,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语言体系。

      “我不是说这个……”雅臣徒劳地试图反抗。

      “那还怕什么?”她微微侧身,拍了拍后座:“快上来,医院可不是什么思考人生的好地方。”

      发动机持续低吼着,催促着他。雅臣抱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心情,慢吞吞地跨上后座。身体僵硬,屁股只敢挨一点点座椅边缘,双手死死抓住身后冰凉金属货架,尽全力拉开与她的距离,仿佛靠近一点就会被这钢铁猛兽吞噬。

      泷泽雪绘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忽然松了点离合器,机车温和地向前一窜。

      “唔!”雅臣猝不及防,低哼一声,身体因惯性猛地前倾,胸膛不可避免撞上她的后背。为稳住身形,那双死死抓着金属架的手瞬间抛弃安全感,慌乱中下意识向前寻求支撑,一把环住了她的腰。

      手下腰肢的韧性和温度隔着一层衬衫衣料清晰传来,与他冰凉且因紧张而微颤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他像被烫到,手指蜷缩一下,却不敢松开。

      前面传来她模糊的声音,透过头盔和风声,听不出情绪,但内容清晰:“抓稳了。”

      机车平稳驶出车库,投入外面灿烂阳光和流动的城市街道。风噪骤然变大。雅臣紧闭着眼,最初全身肌肉都绷得死紧,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抗议这可怕速度。

      但预想中的颠簸和失控并未到来。车开得极稳,加速、减速、过弯,都流畅平顺得惊人,带着一种冷静精准的掌控力,和他想象中狂野不羁的体验完全不同。他甚至能感觉到她透车身传递来的、一种绝对的自信和从容。

      恐惧的尖刺,被这种异常的平稳一点点磨钝了。

      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一只眼睛。流动的城市街景映入面罩,风包裹着他们,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自由。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不知何时已从最初的僵硬恐慌,变成了一种虽然依旧紧张、但已变为接受的依附。

      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丝间极淡的、被风送来的香气,混合着机车皮革的味道。风在头盔外呼啸,反而在两人之间构筑出一个奇异的、只有引擎震动传递声息的私密空间。他温热的胸膛偶尔因为车身倾斜而轻靠上她的后背,一触即离,但那短暂的暖意和触碰感却清晰地残留下来。

      不知开了多久,沿海公路蜿蜒出现,咸涩的风涌来。泷泽雪绘似乎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车速渐渐放缓。然后,一家白色的餐厅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尽头,临着崖壁而建,露台探出去,仿佛悬在海面之上。蓝白相间的遮阳棚被海风吹得鼓动,像某种召唤。

      她索性熄火,将头盔摘下来,随意拨了拨长发:“就这儿吧。饿了。”

      餐厅人不多,露台更安静。他们被引到一张靠栏杆的桌子坐下,下方就是蔚蓝海水,规律拍打着岩石,碎成白色泡沫。阳光暖融融的,空气里有海盐和食物隐约的香气。

      劫后余生的松弛感,混合着机车旅途带来的莫名亢奋,让气氛变得有些不同。雅臣看着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之前医院的惊惶彻底褪去,一种温和的笑意重新回到他眼底。他帮她倒上冰水,指尖偶尔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

      “雪绘,以后……”雅臣开口,声音被海风熏得比平时更软,“别再用那种事开玩笑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别对我开。”

      泷泽雪绘抬眼看他,嘴角似笑非笑:“朝日奈医生的心脏承受能力这么差?”

      “分对谁。”他看着她,回答得很快,声音不高,却像羽毛轻轻搔过。说完便垂下眼,用叉子轻轻拨弄沙拉里的蔬菜,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啊,对了……”风吹乱他们的头发,雅臣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总觉得应该告诉你,小光他前些天住院了。”

      闻言,泷泽雪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吞下了一些不该吞的东西……嗯,就是一枚戒指,但总算有惊无险。”他继续说道,语气复杂,像在小心翼翼擦拭一件易碎品,“他以后大概再也不想看见任何环状点心了。”

      这回,前面传来一声极短的、近乎气音的笑,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

      她的声音被风切碎,却又清晰地传到他耳中,“朝日奈家的男人处理感情的方式都这么戏剧化吗?”

      雅臣没有回答,只是手臂无声地收得更紧了些。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弟弟那近乎自毁的激烈告白,更无法说明自己此刻复杂的心绪——那场闹剧之后,再面对她时,某种界限似乎变得模糊而危险。

      雅臣看着她搅拌着杯中的冰水,率先打破了沉默:“光的事给你添麻烦了,他太冲动。”

      “谈不上麻烦。”雪绘的语气很淡,目光落在远处海面的波光上,“只是没想到一份维持多年的情谊会以需要内窥镜的方式收场。”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很抱歉,但我没办法回应我不拥有的东西。”

      “我明白。”雅臣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兄长的歉意,也带着一种超越兄长身份的复杂情绪,“没人能责怪你。只是……”他斟酌着词句,“最近似乎很多人都在经历难以承受的情绪。”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落在她脸上,既指光,也指几十分钟前在医院里那个失控的自己。

      话题似乎就此打住。他们聊起无关紧要的事,从难喝的医院咖啡,到某个共同认识的医生的糗事,再到最近上映的一部无聊电影。聊天的间隙被海浪声填满,却不显得尴尬。阳光太好,风景太美,对面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为你而起的失态。某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暧昧在餐桌上空无声地汇聚、发酵。

      雅臣看着她。她说话时偶尔比划的手,微微拧起思考时的眉头,喝了一口冰水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的满足样子。每一个细节在他眼里都被放大,镀上了一层柔光。

      阳光把白色桌布晒得发烫,海风卷着咸涩的水汽掠过餐盘。

      雅臣看着她,将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兄长的外衣之下。“刚才在医院,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反应有点过激了,只是当时那个情况实在让人……”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完。

      泷泽雪绘转回视线,目光平静。“还好。”

      雅臣笑了笑,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水杯。“不管怎么样,任何时候遇到觉得难熬的事,需要帮忙或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记得还有我在。”

      她安静地听着,海风吹起她几缕发丝。沉默了片刻,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雅臣哥,你跟我说这些……其实挺好的。”

      雅臣的心微微一顿。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可是最近真正让我喘不过气,半夜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根本不是这些需要人安慰倾诉的事。”

      “……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她用指尖沾了沾杯壁上的水珠,语气平淡:“我的工作可能要完蛋了。”

      雅臣怔了一下,立刻试图在她构筑的冰冷现实面前,为她寻找一个出口。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谨慎而真诚:“以你的能力和经验……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很多公司都会愿意向你敞开大门的。甚至我认识几位开私立医院的朋友,他们一直在寻找有能力的运营人才。”他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试探性的建议,观察着她的反应,“那或许会是一个更稳定的选择。”

      泷泽雪绘听完,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抬眼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线,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充满了自嘲意味的弧度。

      “跳槽么?”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那是什么陌生的概念,“雅臣哥,你不了解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冷硬的核,“我这个人……又执拗又偏执。认准了一条路,就只会想着怎么把它走通,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没办法轻易转身换个方向。”

      她想起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永无止境,那荒谬中的坚持近乎残酷,却也是他唯一能定义的自我。她大概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的巨石是野心,是骄傲,是那些她绝不承认的、却早已刻入骨血的不甘。她意识到山本常务那里的陷阱,意识到雨宫铃子微笑背后的刀锋,意识到渡边会长离去后公司这潭水有多深多冷,但她还是选择一脚踏进来,清醒地看着自己下沉。

      她顿了顿,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握着水杯的手指上,语气里染上一丝更深的、难以辨明的情绪:“工作上是这样……”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划了一圈,再开口时,声音里那点自嘲变得更清晰了,仿佛在说一个关于自己的、不好笑的笑话。

      “大概感情上,也一样。”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它没有特指谁,却仿佛解释了一切——解释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肿瘤科探望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了她为何无法回应光的激烈感情,也解释了她为何会独自面对即将倾覆的事业,却从未向任何人求援。她像那些文学里经典的偏执狂,目标明确至疯狂,不惜拖着所有人一同沉入深渊。她知道这或许是缺陷,是弱点,但这就是她泷泽雪绘存在的全部方式。

      朝日奈雅臣所有准备好的安慰与建议,在这一刻彻底哑火。

      他看着她垂下眼帘的侧脸,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个关于“跳槽”的务实建议,以及更早之前那句“我永远都会是你可以信赖的雅臣哥”的承诺,在她这番执拗的、近乎自毁的坦白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不得要领。

      他彻底明白了,她不需要出路,她只需要理解,或者连理解也不需要,只是需要安静地待在她选择的路上,直到尽头。

      他记得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上曾经写过,“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而对泷泽雪绘而言,那“不死的欲望”和“英雄梦想”,或许就是她那条注定艰难、绝不回头的路本身。

      海风依旧吹着,他却感到一阵无声的窒息。

      最终,他也只是垂下目光,轻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彻底的无力和了悟:“……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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