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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养而亲不待
“真是难为妹妹每日过来陪我练字,一个人练无趣了点。”林氏又是虚假地一笑。
“能来陪太太练字,是兰宁的荣幸,并不辛苦。”
我必须配合她继续演这场和睦的妻妾戏。
“那就好,我还怕太辛苦你了。”
“没有的事。”
“听说你制作糕点的手艺很好,什么时候有机会也教教我。”
笔间墨汁悄然滴落,我略是厌烦地回道:“现在我眼睛还没好全,实在是不方便,还请太太稍等些日子。”
“你也是厉害,看不见还能把字写好。”
陪她练字的这段时间,我不知摔碎了多少笔墨,又不小心绊倒几回,这才跌跌撞撞勉强能写出几个字,她明着夸赞暗地挖苦的行为让我只觉得恶心。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和太太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听说昨晚上老爷歇在了你那里?”
她前面的嘘寒问暖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对此我已见怪不怪,索性故意气她一回。
“老爷昨晚上回来得晚,一回来就睡了,太太放心。”
跋扈的林氏这会儿的脸色想必不怎么好看,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只有这样,她才会暂时收起嫉恨的心理放我走,不然我这字怕是还得再练上一个时辰。
我手脚麻木地往回走,刚到幽篁阁院门口,听到烟萝提醒:“老爷回来了,姨奶奶小心。”
已是如今这般田地,小心与否又有什么必要。
走进充斥着他味道的房间,我并无胆怯地坐上靠椅,对他的存在漠不关心。
短暂的安静后,他开始了每日必有的“问候”。
“我瞧你行动好像方便了不少。”
“难不成还会越来越差?”我没好气地道。
“听说你每天都会去月华轩?”
“你太太让我每天过去陪她,我有拒绝的资格么?”
“要不要我给你这个资格?”他的声音离我愈来愈近。
知道他没安好心,我冷淡地回绝:“我还想安心过完这三个月,就不劳你费心了。”
“只剩一个多月,就凭你这双废眼,你还能干什么?”
“那就更不劳你费心,还请你管好你太太。”
毫无征兆地紧抓住我的肩膀,他讥笑着反问:“你难道不想知道新皇最近的消息?”
而今已是三月上旬,按计划应该早已经举行了登极大典,他终于万人之上了。
我想了半天,却只是问一句:“现在是什么年?”
“已是庆熙元年,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尹淮珏回答不了,那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没别的了,你走吧。”我垂头丧气地摆摆头。
“谁让你当初不听话离开他,否则也不至于落到我手里。”他阴笑一声后离去。
这些天来的昏黑和煎熬远不及尹淮珏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凄凉无助,早知今日,我确实是悔不当初。
又到了大夫定期复诊的日子,经过一个来月的诊治,我脑内淤血的情况渐有好转,视力恢复不再无期。生机重新焕发,我心情大好地让玉瑶带我去后花园走走,晒除掉一身霉菌。
远远闻到一股清新的药香,我新奇地问:“这是哪里,药味还怪好闻的。”
“前面就是荣景阁了。”
“荣景阁里住着谁?”
“老太太。”
心里一惊,我停下步子不敢向前,怀有顾虑地问:“老太太近来身体怎么样?”
“好像不太好,怕是熬不过这两个月了。”玉瑶似是在摇头。
虽然尹淮珏性格古怪偏执,可他母亲因尹大人病逝而抱病的事情不假,其中缘由究竟和先皇有着怎样的联系?
试图寻找当年的真相,我再三思量后迈进了荣景阁的院门。
院内有人问:“姑娘你到这里来是要找谁?”
看不见来人的面貌,听声音还算亲切,我放宽心地笑道:“我是来看老太太的。”
“老奴未曾见过姑娘,姑娘是——”
“都怪我礼数不周,之前没有来看望老太太,我是老爷新纳的妾室。”
“原来是三姨奶奶,快快请进。”老妇对屋内道,“老太太,快看是谁来看您了!”
玉瑶扶着我进入正屋,门帘一起,浓重的药味迎面扑来,再入里间,床上想必正躺着尹淮珏的母亲。
“谁来了?”那是一个极其虚弱的老者。
朝着声音的方向,我恭敬地礼道:“兰宁见过老太太。”
“你是哪一位?”
老妇替我介绍:“这是老爷新纳的侧房,今儿来看您的。”
老太太问老妇:“昨天他来的时候,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也许是老爷事情多不记得了。”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老太太,我叫兰宁。”
“兰宁……名字好听,人瞧着也好,想来是个不错的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在玉瑶的帮助下,我不费力地握住老太太的手,还没来得及解释,只听见她惊异地问:“孩子,你的眼睛难道——”
“进门那日不小心摔下床撞了头,眼睛一时半会儿看不见。”怕她老人家挂念我的病情,我装作没事人似的笑道,“大夫说再过段时日我就能看见了,老太太莫要忧心。”
老太太拍了拍我的手背,怜惜地道:“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谢老太太关心,兰宁会的。”
老妇在一边笑着说:“老奴瞧着三姨奶奶面善,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
初次见面,老太太和老妇人对我没有刁难和漠视,她们的善意让我对这个地方少了一分恶感。
“辛苦你了孩子。”
“兰宁并不辛苦。”
“眼看天就要黑了,你行动不便,还是早点回去吧。”老太太操心起我走路的事来。
“那我明天再来看您,您保重好身子。”
老妇送我到院门口,详细地告诉我老太太的日常作息,以便错开时间避免跑空。告别两位慈祥的长辈,我缓步回到幽篁阁,做了一个冒险的打算。
自第二天起,我每日抽空去荣景阁陪老太太聊天,几天下来已讨得老太太和刘妈的欢心。荣景阁常日冷清,甚少有人走动,除了尹淮珏,只有我是那里的常客。
某日我和往常一样从荣景阁回来,仅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就听到尹淮珏愤怒的声音。
“你居然去了荣景阁?”
我扶着床柱不急不慢地坐起,没精神地道:“怎么了。”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不经过我的同意?”他听起来似乎很大的脾气。
“我想去哪里,不需要你同意吧。”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的不畏引起他的怒火。
已疲倦和他针锋相对,我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看你娘?”
“你不配。”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不过是想去陪她说说话,那里太冷清了。”
想是意外于我的回答,他顿了顿,不屑道:“这不干你的事,我自有安排。”
“你的安排就是隔三差五地见她一面?你不觉得你所谓的报仇很可笑吗?”
“那又如何,这和报仇没有关系!”被我问得理屈词穷,他依然固执己见。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扪心自问你陪在她身边有过多长时间,你又有几次是耐心地陪她散步聊天的。”我感同身受地慨叹,“三个月时间不长,却也足够完成一些心愿。”
恬淡的安神香连同温热的气流渗入五脏六腑,我如同完成大业般身心舒畅地靠在床柱,静等他的回应。
很长一段时间,屋里静得听不到一点动静,我问烟萝:“老爷人呢?”
“老爷已经出去了。”
他果然还是选择了逃避现实,不愿直面被我击破的亲情假象。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承继父志出入仕途,兼顾照拂重病的母亲,这些年的艰辛孤苦可想而知,久而久之便对先皇产生了深切的恨意。
虽说事情与我无关,可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地替先皇还债,告慰尹氏夫妇。至于尹淮珏,我本没期望他理解我,只是希望他能珍惜和老太太不长的亲情时光,以免将来后悔。
也许是我那日的刺激起了作用,听玉瑶说他这几日腾出了不少时间陪老太太,昨日两人还在后花园听了戏。为此我深感欣慰,至少他还不算不可理喻。
关系和缓的同时,我的眼睛也有了好转,目前已能感觉到微弱的光亮。大夫说只要再悉心调理半个月,就有机会重见光明。
忍不住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太太,当日午休过后,我再一次来到荣景阁。
“三姨奶奶,老太太还没起呢。”
平时老太太总是未正左右起床,现在已近申初三刻,难不成……
让玉瑶带我进入里间,我对着床的方向轻唤:“老太太,老太太,该起床了。”
听不到任何声响,我迅即急了起来:“玉瑶,快去看看老太太!”
扶住手边的木桌,我心急如焚,右眼皮直跳个不停,总有预感会发生不好的事。
“姨奶奶,老太太她好像……好像去了!”玉瑶惊呼。
“砰!”
从外面端茶进来的刘妈跪到床前,悲戚地哭道:“老太太啊!”
还才不到一天,昨日还能说能笑的老太太此刻却已长眠不起,我难过得浑身哆嗦,稳住情绪后吩咐玉瑶:“你去请大夫来,记得把消息告诉老爷。”
“可是姨奶奶……”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一阵哭丧后,刘妈悲痛地对我说:“三姨奶奶,老太太给您留了封信。”
“这是什么?”我从她手里接过书信。
“这是老太太前两天写的信,她把信交给我保管,我也是时候转交给三姨奶奶了。”
猜想信里或许是老太太对我这个三媳妇的嘱托,我收好书信,郑重地点头道:“谢谢刘妈,兰宁一定不会辜负老太太所托。”
“大夫来了!”
大夫一番察看后,叹了叹气:“老太太确实是已经去了。”
“可是这阵子都好好的,怎么会今天突然……”我伤心地又问,“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老太太去的很安详,前几日应该是回光返照,还请节哀。”
“你再说一遍!”尹淮珏大怒地掀帘而入。
大夫战战兢兢地答道:“老太太已经安详地去了,还请大人节哀。”
难以想象他此时阴森的表情,我惊恐地往后一躲,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头顶传来他震怒的声音。
“你都干了什么?”
我战栗着道:“我来的时候你娘就已经……我什么都没干……”
“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他怒发冲冠地一喝,粗鲁地把我甩到地上,紧紧锁住我的喉咙,咬牙切齿地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说和你没关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杀了!”
“你娘的事我很抱歉……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开……”
他的力道大得我快要无法呼吸,眼泪一颗颗地往外淌。
他置若罔闻地一笑:“抱歉有什么用,我娘能活过来吗?”
筋疲力尽地按住胸口,我面色惨白地喘着气求饶:“求求你……放了我……”
“你不是喜欢陪我娘吗,你放心,我一定拉你陪葬!”
听不清他的声音,我意识模糊地自言自语:“香囊……我的香囊……”
一个狠重的耳光旋即砸来,使我直接昏死了过去。
秋高气爽,那是和他第一次相遇,气宇轩昂的他恶作剧地为难我,幼稚而可爱。
“生老病死,有你足矣。”
那是夏风习习的凉夜,他对着满天星空向我承诺,真诚而坚定。
转眼又是夏秋时节,他被迫与我写下休书,而这一别竟成永远。再相见时,他身边已有其他女子,初秋的团扇不用也罢。
漫漫近十年,回忆起来如钻心般疼楚,我沉浸在过去时光的梦境里越陷越深。
“姨奶奶,姨奶奶快醒醒啊。”
那是谁的声音,我这已被世间遗弃的人还会有谁惦念?
与其遭人嫌弃,不如沉溺在过往灰飞烟灭,至少我还能再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游走梦境良久,忽然听到一个回声,声音的主人气急败坏。
“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把你死了的消息报告进京!”
那声音大得吓人,我惊惧地捂着耳朵往光的方向跑去,却在路的尽头看到了手持长剑的尹淮珏。
“阿!”
我害怕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面目狰狞的尹淮珏,而是愁眉苦脸的玉瑶和烟萝。
玉瑶见我醒来喜道:“姨奶奶你终于醒了!”
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我呆滞地问:“我没有死?”
“姨奶奶说什么呢,姨奶奶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玉瑶欢喜的神情突变,她挥了挥手反问我,“姨奶奶能看见我了?”
原先全黑的视野被明亮代替,窗外冬阳正好,间或几只喜鹊展翅飞过。
我能看见了!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抓住玉瑶的肩膀,激动道:“玉瑶,我看得见了!我能看见了!”
“恭喜姨奶奶!”玉瑶和烟萝贺道。
迫不及待想要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我不顾身体仍有疼痛坐了起来,玉瑶却制止我:“大夫说姨奶奶今天可能会醒,还特意叮嘱了醒来后不能外出,姨奶奶还是先等等吧。”
打消外出的念头,我喜笑颜开地道:“那总还是可以下床的吧?”
“那是自然,您先披件衣服。”玉瑶笑着点头。
才披上外衫坐到木椅上,眼睛就有点不舒服,我揉揉眼一问:“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
烟萝闭口不言,玉瑶吞吐地回道:“小半个时辰前……老爷来过。”
果真是他,他从现实追到梦里来了。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老爷只说让我们好生照顾您。”
见她欲言又止,我有了猜测,问她:“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
深吸一口气,玉瑶补充道:“其实您昏迷的这几天,老爷每天都来看望,老爷虽然明面上不说,可我觉得他是在乎您的。”
他在乎的是还没有把我折磨够吧。
“你倒是肯为他说好话。”
“玉瑶说的是实话,您——”
“老太太的丧事怎么样了?”
“已经在办了。”
先皇驾崩时我没能守孝,至今仍存遗憾,老太太待我亲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为她守孝。
“拿件白的衣裳来吧,我也是要为老太太守孝的。”
换上斩衰,以生麻束起头发梳成丧髻,我喝下玉瑶端来的药汤,乏力地问:“太太这会儿在哪里?”
“太太陪着老爷在倚庐。”
“那我先在这里打个盹,有什么事叫我。”
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帘被人重重掀起,我抬眼看去正是尹淮珏,几日服丧下来,他的面容很是憔悴。
“要不要喝口茶?”
看在老太太的份上,我努力原谅他。
他脸色难看地冷道:“没想到你倒是因祸得福,顺带着好了眼睛。”
“事情处理得还顺利吧,我看你气色不是很好——”
“少跟我在这里假惺惺!”抓紧我的手腕,他横眉瞪目地凶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时候到了我自会取你的性命!”
注意到我的穿戴,他蓦地发起怒来:“谁准你穿斩衰的?”
我直视他已然怒火中烧的眼眸,平和地道:“我自然是要为老太太守孝的。”
“你不配!”疾速地转过身,他冷冰冰地道,“我不许你玷污我娘。”
又是笨重的掀门帘的声音,他步履匆匆地离去,不留我任何解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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