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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天鄞八
戊宁在墙角处站了好一会,季容才发现了他。
少年人被拉到屋墙后头的隐蔽处,季容探出头四方瞧了瞧,压低嗓子对他道:“这时候您不在大王跟前守着,怎么跑到这来了?”
碍着乳母的规矩,戊宁每回都是偷摸来看她。自打大王病了,这孩子已许久未来过了,尤其近来阖宫没日没夜地为大王祈福,戊宁更是得一刻不离地守在大王病榻前,断然不该这时候出现在此处。
少年人模样恻然,季容抬起他的脸,左看右看,止不住地心疼,“长高了,但怎的这般憔悴了。”
戊宁耷拉着眼,也像是疲惫,季容又问:“娘娘呢?”
“母妃仍在万禧门祈福,御医要给父王熏香施针,便让里头的人先出来了。”戊宁的声音又哑又闷,应是长时间地哭过。
季容心都揪到了一块,不知该如何安慰,蹲下身与戊宁齐平,将人轻轻抱进怀中,一下一下给他拍着背。
“嬷嬷,父王究竟是怎么了?两月前他尚能同我骑马的,怎么如今就病成这样了?”戊宁靠在季容肩头,哝声说道,而后他紧紧绷着唇,不想显出难过来。
奴才不可议论主子,尤其那还是大王,季容只能避而不答,心疼却无能为力,“少子,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切记要好好用膳,男子汉莫要总哭,这时候更要让大王和娘娘放心,知道么?”
戊宁闷着点了点头,极力睁大眼,想把眼中漫上来的水雾憋回去,然而头一偏,泪却跟豆子似的从眼角掉出来,又从鼻梁上滑落,他伤心道:“嬷嬷,宁儿想你。”
季容心中一酸,道:“奴婢也想您。”
“你说父王是不是不会好起来了?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季容不断安抚着戊宁,思绪却渐渐凝重起来。
两月前,她给和妃娘娘与宁少子各自做了一只草药香缨,本想等和妃宫中侍女来了托其带回去,可直到如今草药味都散得差不多了,那头也无人来过。这么多年里,娘娘总会隔三差五地差人前来,大多时候是送些吃食,有时是布料绣物、金银细软,一月半月的总能等来人,如今大王抱恙,娘娘反常,季容实在担心。她近来多往和妃宫一带绕,却一直探寻无果,直至十日前,她偶然碰见娘娘与景妃一道,二人分明对上眼了,娘娘却像眼中瞧不见她似的,径直走过,未留意她一眼。三日后,娘娘突然来找到了她,称景妃这几日会寻个时机将她调去做掌事嬷嬷,今后她在宫中行走便能便宜得多。季容听得稀里糊涂,娘娘身披斗篷,夜色下季容什么都看不清,想多问几句,娘娘却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浑浊的雷声自遥远天边传来,乃风雨飘摇之象。
大王病重,宫中人心不安定,季容始终最记挂的就是和妃母子,如若大王当真有个什么万一……
季容抱着戊宁,看那天色,愈发忧心忡忡。
前一日还能咽下汤药的天鄞帝,这日子夜却突然驾崩了。
看守大王寝宫的一众宫奴直至寅时才发觉屋中有异,彼时大王通体僵硬冰冷,显然已是归去了有些时候,王后盛怒,下令杖毙了众人。
天鄞一夜之间至末年,宫里乱成了一锅粥。
风云莫测的天终于是下起雨来,宫中四处潜伏着的暗涌也一一浮起,与雨水交织在一块。
睦王后宫院,和妃由一行侍卫掩人耳目地押送前来。
她沉默地从地上爬起,理好衣衫,先行妃嫔之礼,睦王后视若无睹,厉声道:“跪下。”
侍卫不等和妃从命而跪,率先便踹上了她的膝窝,和妃再次猛地前倾扑倒,狼狈跪地。
睦王后哼笑,极轻蔑道:“狐媚胚子。”
和妃缓慢抬眼,平视前方,眸中全无波澜,漠然如灰。
“玉玺在何处?”睦王后单刀直入。
“臣妾不知。”
“大王夜里驾崩,转眼玉玺便不翼而飞,一直以来守于大王跟前的可是你儿,你敢说不知玉玺下落?”
“臣妾的确不知。”
“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睦王后朝一旁的姑子示意,“掌嘴。”
几个嘴巴狠狠打下来,和妃嘴角渗了血。
“你若是一问三不知,本宫就让人到你宫中去搜。何不替你儿想想,交出玉玺,本宫不会为难那小儿。”
和妃攒起指头,仍是不言语,睦王后见状,对侍卫吩咐道:“搜和妃宫。”
“王后娘娘,大王驾崩前,可有留下遗诏?”
闻言,睦王后眉头一蹙,旋即使了个眼色,让闲杂人等退了下去,她兜起话,讽道:“怎么,你是想做大凛的太后?”
“大王在世时从未宣布立储,病时亦未公布立有遗诏。臣妾不过是嫔妃,擅自偷走玉玺,可是杀头大罪。”
睦王后神色变得狐疑起来。
“大凛历代立嫡立长,如今商少子继位只需继承玉玺,合乎礼义。可您不妨想想,臣妾若单单只是将玉玺藏起来,阻止商少子继位,于臣妾又能有什么好处?您一道令下搜宫,玉玺便是您的囊中之物。可臣妾今日有底气来见您,便是不怕您肃清臣妾宫院的,臣妾甚至是巴不得——”和妃迎上睦王后审视的目光,沉静下心,稳声道:“遭您威胁迫害,冠以偷盗玉玺妄图夺位之罪名,在您宣之于朝堂时,道出大王密旨所在,朝臣皆是见证,遗命中传位于何人,便是一切的答案。”
“不可能!”睦王后倏地拔高了音调,面色十分古怪。即便当真是有密旨,可大王答应过她,分明答应过她的!不可能,不可能!睦王后不禁感到一阵心悸,其实没有什么“不可能”,大王突如其来的驾崩,不就是因她起了疑心,才索性……她瞪大双目,无法克制地心乱起来,激切道:“大王何时立过遗诏?密旨在何处!”
和妃浅笑一下,摇了摇头,“娘娘想杀了臣妾罢?可臣妾一死,大王的遗诏世上再无人知晓,它藏在那处,时时刻刻地等着被人发现,您得提心吊胆一辈子。”
睦王后捏紧了椅子扶手,胳膊在颤抖,她一遍遍捋着思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道:“不,你没有密旨。”
和妃抬眸,神色平淡。
“你假设得不错,可你是有意乱本宫心神,你根本没有密旨,否则你胜券在握,岂会将心中打算全盘托出。”
“娘娘不必试探臣妾,您若不信有密旨所在,也可冒险一试。”
睦王后受不得激,一拍桌案,再次怒上心头,赫然道:“你敢威胁本宫,本宫这就可以杀了你,还有你那小杂种!”
和妃脸色微微一变,思忖过后,沉声道:“大王驾崩,臣妾与七少子若此时亦接连而去,世人会怎么想?臣妾的母国又会怎么想?”
这已不仅仅是后宫女子间的妒恨,王权更迭,朝局动荡,睦王后绝不能因一己私欲贸然行事,一念之差便可能令睦家世世代代的荣耀毁于一旦,而大凛也绝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匀国再起纷争。
睦王后心中自有同样的衡量,只是依旧冷笑道:“你当真以为,你们母子二人,本宫是杀不得也碰不得了?”
和妃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失神,“您不会放过臣妾,大凛的君统也不会容下外族血脉,臣妾哪怕活过了这段日子,也不见得有能力护得了自个儿、护得了七少子一生一世。”
睦王后面色阴沉,眼神不善地盯着和妃。
“臣妾一叶浮萍,从前仰仗大王,今日倚仗娘娘,臣妾与七少子皆有自知之明,愿全心辅佐王长子继位,永不忤逆。”
“哈,笑话!”睦王后嗤笑一声,“和妃,你莫不是坏了脑子,本宫经年累月无一日不想除掉你,凭你眼下几句表忠心的话,便以为本宫会像大王一样让你蒙蔽了去,留下你母子二人成为祸端!”
和妃当然知道这话听来多可笑,也当然不会这般天真,以为凭那谄媚的三言两语就能将王后愚弄过去。原来十三年前与十三年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依旧在穷途末路上,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
“那么,臣妾甘愿交出性命,能否足以让娘娘泄愤?”
睦王后一挑眉,了然道:“喔,原来如此,你是想保住戊宁,求本宫来了。”
“是,幼子无辜,还请王后娘娘高抬贵手。”
“染指大凛正统血脉,何来无辜之说。可惜了,这儿不是你们中原,眼下也并非是在立储,杀母立子的规矩不合适,没了大王的庇护,你们落到本宫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和妃眼睑颤动,喉间干涩地吞咽几下,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她不想死,但也不怕死,她的心已成了灰烬,死去同活着并无什么分别,可她还有孩子,她可怜的孩子。
“娘娘,臣妾从未觊觎过后位,七少子更是绝无触及王权之可能,您憎恶臣妾,臣妾也愿消尽您心中多年积怨,何须弄得两败俱伤。”
睦王后亦落着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玉玺,得尽快确立新帝继位登基,以免夜长梦多,可若和妃所说为真,大王立有遗诏,且只有和妃知道那遗诏在哪,那么眼下当真是轻举妄动不得。
她眉头紧蹙,心有犹豫。
“如娘娘所言,七少子血脉不纯,永世不可称帝,他迄今为止什么也不知道。您为一国之母,福泽苍生,七少子称您一声母后,请您怜悯他。”
“本宫最厌恶的便是你这般的嘴脸。”睦王后嫌恶至极,咬牙切齿道:“拿出你的诚意来。”
和妃突然间感到一阵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问过她的诚意。那时她决定忘却过往的一切,以济和公主的身份在这里活下去。她失去了许多,后来也得到了许多,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只是她忘了,自己终究不是公主,也从来不是那个人的妻。
她明知道自己生下的孩子会让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可她还是将他带到了这世上,带到了这命运之中。她曾经自以为的诚意,换来的是一场空。
这是她的罪孽,怎能让她的孩子来赎。
“臣妾只要您一言,也信得过您一言,诚意便是玉玺、遗诏与臣妾的性命。”
“少惺惺作态,你知道本宫一时半会动不了你。”睦王后冷笑一声,衡量后,不得已妥协道:“只要戊宁永远安分守己,本宫保他一世安稳荣华。”
只要戊商能够顺利继位,让这对母子多活些日子也无妨。
和妃行了谢恩大礼,全身伏地,看不见的面容里,神情麻木,眼前一片模糊,口中短短几个字,沉重落地:“臣妾,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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