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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莼菜银鱼
“秋风起了。”
不知道多少次,黎明会这样站在银鱼的背后用空洞的声音对着海面说,然后往往有一阵不合时宜的波涛卷上来,拍在礁崖上,打出一个浪,将他的声音吞没去。
黎明就会像忘记了刚才的话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一样,冲着饕餮无赖地笑一笑,“这么多愁善感做什么,还不如回家吃饭。”
说的也是他,不说的也是他。
银鱼猜想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只狐狸,有多少隐藏的情绪。
数万年前认识了他,一直都像个小孩子,变脸比翻书还要快一拍。
银鱼每每对着黎明吃饭都觉得其变脸速度太快,甚至于他的喷饭频率都已经跟不上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黎明常常离开,让他觉得孤单到连喷饭都想念。
这只狐狸是什么时候开始离开的呢?
银鱼掰着手指数了一千年,暗红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迷惘又寂寞。
一千年以后,银鱼开始回忆他是怎么和这只狐狸认识的。
***
他堪堪觉醒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只饕餮,每天跟着海外的另一只妖兽一起啃青草,日子似乎也过得津津有味。
他吃过很多种草,锯状叶,鹅掌叶,长叶,细叶,圆叶,冬青的,秋落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湖里的倒影中看到一张胡萝卜一样的脸,他才知道,他不能再吃胡萝卜了。
尽管和他一起吃草的妖兽千方百计想要让他觉得自己是只兔子——
妖兽叫诞者。
彼时忽悠得很开心的诞者没料到自己会在在一万年以后受到了这只饕餮严厉的打击报复。
踏着云落到了人间之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蒸笼。
笼子里的热包子让他的舌头着实吃了一趟苦头,却让他窥见到一个美食天地的一角。
原来除了胡萝卜,这世还有其他好吃的东西,不是圆白菜也不是长青菜。
这个东西叫包子。
在人间过了三百年之后,他再度厌倦了。
烹饪产生的油烟味让他的眼睛觉得不舒服,每天点石成金也挺费精力的。
何况挖出来的人心都是黑的,实在讨厌得很。可是突然就决心离开这个烟火之地,竟还有些舍不得了。
在洛阳城门口不吃不喝地徘徊了三天三夜,饕餮撩了袍子果断地离开——因为他发现连城门口的小馄饨铺子他都不再想多吃一口了,这里可曾经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啊。
连续跋涉了五天,他吃得很少,每天都是站在一个山尖上去眺望另一个山尖上的炊烟,然后坐下来想像这些小房子里的小人儿都在烹饪些什么东西。
肉丸烧玉环、红椒酿肉、腊味合蒸、佛跳墙、翡翠虾仁……
没有任何食物能引起他的食欲。他变得如此挑剔。
真是饿死也活该。
然后他就真的饿得昏了。
***
从森林里醒转的时候,他觉得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别的香气,有点像是鱼的味道,可是好像比鱼更加美味,像是纯净的水,里面倒了一点点的鱼汤,却鲜美可口。
饕餮咽了口唾沫,爬起来趴到一口锅子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孩子。
这是个大约黄髫的小娃娃,背后拖着一条蓬松的长尾,脑袋上的双髻后面躲了两只狐狸耳朵,软绵绵地趴着,服帖又可爱。
看到对面不友善的表情,小娃娃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你是饿昏的?啊!真丢脸!竟然丢脸到饿昏!啊哈哈!”
饕餮突然就脸红起来,目光开始躲躲闪闪,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他别扭地把脸别到一边,“所以……能给我吃一点吗?”
“这是莼菜银鱼羹!我做饭是不是很好吃?”小狐狸托腮问他,手里抓着大汤勺不客气地挥来挥去。
饕餮一口气把一碗汤都吞尽,连咽都不带咽的。
小狐狸笑眯眯地又给他装了一碗,“银鱼很好吃吧?这是孟姜女的肉变的!”
饕餮手里的碗顿都不顿,将一锅都消灭了,才优雅地剔着牙回答,“比孟姜女的肉好吃。”
小狐狸的耳朵竖起来,“你果真是饕餮?你叫什么?”
饕餮在脸上一抹,凑到小溪边,找了处静水,仔细看了看,“应该是饕餮吧?”
小狐狸吭哧吭哧将他拉起来,眼睛闪闪发亮:“这么说,你叫什么呢?”
饕餮茫然地看着他,名字?名字是什么?可以吃吗?
“不知道名字?就叫莼菜好了……为什么摇头?你不喜欢莼菜?难道你要叫银鱼?”小狐狸的狐狸眼睛弯得像汤勺刃边,欢欣地给捡来的家伙起名字。
被称为银鱼的饕餮不太乐意地再度傲了娇,“这多没气势啊……”
“银鱼银鱼,你要不要跟我回青丘?”小狐狸引诱他,“每天都给你做莼菜银鱼羹。”
饕餮怒得眼睛都竖起来,“喂!不是银鱼啊!”
小狐狸委屈地缩缩鼻子,“莼菜莼菜羹?”
饕餮的眼睛一百八十度地转起来,“是银鱼啊!”
小狐狸把汤勺收起来,笑嘻嘻地回答,“这不就是了,走吧,银鱼!”
***
作为一只吃了一万年胡萝卜的饕餮,他竟然被一只不过千年的小狐狸骗到了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被他拉着得意洋洋的游街,饕餮真是觉得面子这玩意儿,还是趁早丢了吧。
接着他就知道了什么每天都做莼菜银鱼羹,都是厨房里的师傅做,小狐狸作为青丘之主之子,连小指都懒得多动一下。
再接着他又知道了之所以这只小狐狸要把他骗来青丘,是因为众长老们一致认定青丘的新一任主人必须法力高强,起码能逮个上古神兽什么的回来威风一下。
再再接着青丘也确实很安逸,不妨就住下来。
或者狐狸精的心味道还不错呢?
可是偏偏料不到,小狐狸过了两百年的时候满了三千岁,举行了登基大典,从此高高在上,再也不睡他隔壁了。
他很懊恼在这两百年间他都只忙于品尝厨师的手艺。
说来也巧,这厨房师傅从来不烧重样的菜,害他怎么也吃不腻,吃不腻就不想挖心来吃,不想挖心吃就让小狐狸给跑了。
难不成这小狐狸还精得很……
他一拍掌,恍然大悟。
狐狸精啊!
凡人诚不欺他!
***
狐狸有了名字叫黎明。
在饕餮再次打起掏黎明心出来尝尝鲜的第二天。
黎明带着文艺青年的气质坐到他旁边,听他弹了一曲《高山流水》之后,满腹忧愁地跟他说:“你这样思春是不行的,去找个对象怎么样?”
这一招简直太狠了。虽然饕餮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高山流水到底弹得有多淫/荡才会让黎明产生这样的忧愁感。但是对于找个对象的意见,他没有任何反对余地,一个妖的业余生活要是只是吃,即便是饕餮,也会觉得无聊的。
姑娘是一头鹿。
在看到姑娘的时候,饕餮的嘴角抽了一抽——他不太喜欢鹿肉,太老了,费牙。
黎明君千叮咛万嘱咐,姑娘名叫南风,所以饕餮报名号的时候要叫西风。
西南风西南风,多浪漫啊!
于是姑娘明眸皓齿地一笑,问他,“你叫什么呢?饕餮郎君?”
饕餮跟上了弦绷得正紧的八音盒一样快速回答了她。
“银鱼。”
这个他曾经万分讨厌的名字,从不承认的名字,但是无论如何比西风好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珠玉在互相击打,叩叩铃铃。南风姑娘很快掉入了爱河,围着他呼啦啦地转。
但是银鱼发现,他不太喜欢谈恋爱。
因为每每面对着南风,他想到的都是鹿肉的各种做法,不知道加点迷迭香会不会很难吃。
这个愿望南风也渐渐发现了。
她有一天将他约在花丛里,伤感地问他:“你是为什么要叫银鱼呢?”
银鱼摸着下巴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喜欢吃银鱼吧!”
南风忧伤地想,可能银鱼的第一个老婆就是叫银鱼,他因为吃了喜欢的人,所以叫银鱼了吧!
她既然想让银鱼记住她,想必也要奉献一下心奉献灵魂,但是这个奉献似乎有点太疯了。
在这段起源于琴曲而泯灭于食物的情缘中,银鱼似乎发现了两件事。
——鹿心还挺好吃的。
——有时候食物不是靠点石成金买来的,而是用感情去换的,或者说,用一点感情的计谋,更确切一点,是用深沉而缜密的心计。
***
银鱼遇到了一个少女,这名少女身上散发的味道,就像是当年追着玄奘跑的妖精们所形容的一般——是不会老的气息。
他本来就不怕老,却很想知道,所谓长生不老,味道如何?是不是像滴满了泪的鹿心一样让人回味悠长。
他决定下手去逗一逗这个无知而懵懂的少女。
但是她……似乎和人间的妖界的男人女人们都不太一样。
有点像是还没登基的小狐狸当年所面对的饿昏了的饕餮一样,对来人谨慎得很,又不能抵挡对方的诱惑,偏偏还要扭过头去。
他忽然就想笑。
这种女人他遇到得也不少,只消用一点点的温柔就能很容易地攻下她的心意,却不经意地发现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他。
这让银鱼觉得无措,以前的女人一见他就丢了魂,再怎么欲拒还迎都挡不过他的蜜语甜言,有了郎君还可以红杏出墙,然而这个却不一样。
无论弹琴还是说话,她都能在第二天忘记,保留住自己的思想。
银鱼有些落寞,思考了一下,觉得,也许,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让过去还喜欢着小馄饨的自己屈服去喜欢莼菜银鱼羹。
他的愈加用心,换来的不是对方的动心,而是自己的愈加上心。
甚至于,少女为他缝补了一件衣裳,他都要高兴得要天天穿在身上,摸了又看,看了又摸。
黎明表示鸭梨很大。
因为他的莼菜银鱼羹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银鱼认为,他头一次是因为想谈场恋爱最后把人家吃了,说不定这次想把人家吃了反而能好好谈场恋爱。
毕竟他本就不老,吃不吃防腐剂都无所谓。
听说少女见过三生石。
闷骚的性子让他在表面也焦急不起来。
黎明说这是因为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所以就算急躁也要过了五百年才能从眼睛里看出来。
奔到青州的时候他以为他可以好好地把四合如意云纹从袍子里抖落出来,然后用他沉淀了一万五千年的眼睛看向少女,再说句,“跟我走吧,回青州去,让黎明给我们做吃的,他做饭可好吃了。”
不是什么费尽心思的柔情蜜意之言,而是踏踏实实的一句——回去让黎明给我们做饭吃。
对方一定会同意的,黎明说了,女人都喜欢踏实的男人,想和踏实的男人过一辈子的。他的这句话说得这么踏实,没理由对方会再扭头不理会。
却是少女先开了口。
“我不是南风!你知道吗?我不是南风!”
银鱼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只是局促地把袍子里的四合如意云纹补丁塞了塞,然后眼睛瞥到旁边去,不想低头看到她的手。
她的手,正被另一个人握在掌心里。
银鱼的心空落落地,他装作不在意地笑,用拙劣的但是真实的理由来掩饰慌乱。
他说,“是啊,一直想吃你……但不知为什么,最后舍不得了呢!”
连一只把他耍得团团转的狐狸精都因为日久生了情舍不得吃了。
他决定,回去就把诞者扔到海里去。
***
银鱼坐在礁崖上,背对着桃花岛的小亭子,抱着怀里的筝,拨了两拨。
“秋风起了。”
他有点感受到了黎明君每次在失恋之后都要走到这里来说的一句话。
后面有一丝丝的香气传来,是久违的莼菜银鱼羹的味道。所有美食,只要他吃过一次,其气味颜色口感都不会忘记。这是莼菜银鱼羹,还是出自黎明手的莼菜银鱼羹。
这狐狸精操着左宁的声音向银鱼道——
“这么多愁善感做什么,老娘做好了等你吃饭呢!”
海里的浪涛打上来淹没了银鱼的琴音。
“啊,这个,左宁,我是真的喜欢你呢……”银鱼紧张地绷住了声音。
黎明顿了一顿,一碗莼菜银鱼羹都朝着银鱼泼了过去。
“你失恋了。但是能不能不要对着我发骚!”
银鱼很简单地闪开了泼汤攻击,认真地转头看他,“黎明君。用这个形象陪我一天。”
黎明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坐到他身边,“我也失恋了。干脆我以后都是个女人,然后我们俩私定终身吧,反正你是被我掳来的,也住习惯了,在一起吧!”
银鱼望向海面,暗红色的头发擦着脸颊向前一阵挥洒,深深的眼眸显得更加深沉,“算了,我还是去扔兔子玩吧!”
黎明一把推向他,“堂堂青丘国君难道比不上一只骗你吃胡萝卜的讹兽?!”
银鱼闪过,将身上的袍子三下五除二脱去,一把扔到海里,“你说得对,左宁,你不是南风,我却是银鱼。”
黎明茫然地追问,“什么?什么南风?”
银鱼像是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一样,无赖道,“罗嗦什么?还不如回去吃饭呢!”
说的是他,不说的也是他。
黎明觉得他永远都不会了解这只饕餮的慢一拍的思想了。
不过,有时也挺可爱的,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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