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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俶要的,从来不止凌雪阁
案头烛火的光晕在谢采眼底晃成一片暖糊的光斑,意识像浸在温水中的棉絮,慢慢沉进梦境里。
最先浮出来的是江南的春。青石板路沾着雨后的湿意,巷口的海棠树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落在叶芷柔的发间。她蹲在老槐树下,指尖捏着狗尾巴草,正给年幼的秀秀编草蚱蜢,草叶在她掌心翻飞,红绳缠在指节上,像极了后来叶秀秀颈间的红绳。“采哥,你看这蚱蜢的腿,得用软草缠紧才不会散。” 她抬头时,鬓边碎发扫过脸颊,眼里的笑意比巷口的阳光还暖,袖口绣的海棠纹被风掀得轻轻晃,那纹路竟和后来姬别情红劲装内衬的暗纹有几分相似。
他伸手想去碰她编草的指尖,画面却突然晃了晃,换成了漠北的沙。盐矿谷的风卷着沙砾,姬别情提着焚海剑站在他身后,剑穗上的红绳沾着血,却笑着递来半块干硬的饼:“谢采,再撑会儿,薛大夫的药快到了。” 他的手腕还缠着绷带,是前几日为了替谢采挡幽冥教的毒针留下的,动作间,指尖划过饼的弧度,竟和叶芷柔当年递草蚱蜢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梦境里的风突然软了,江南的海棠香混着漠北的冷梅熏香缠在一起,绕着叶芷柔的衣袂打了个转。她站在槐树下,指尖还捏着那柄泛着冷光的焚海剑,剑鞘上的冷梅纹映着阳光,竟和她鬓边的海棠花瓣凑成了奇异的和谐。就在谢采的目光落在她白衣袖口的海棠绣上时,风忽然裹着点漠北的沙意,轻轻掀动了她的衣角 ——
白衣边角先泛起红意,像被漠北的晚霞染透,顺着衣纹慢慢漫开。起初是浅粉,渐渐沉成淡朱,最后竟晕成了姬别情惯穿的朱砂红。那变化不是突兀的替换,倒像墨汁融在水里,连带着衣料的质感都变了:原本垂坠柔软的白绫,慢慢挺括起来,成了劲装特有的利落剪裁,腰间还多了条玄色束带,束带末端垂着的穗子,竟和焚海剑的剑穗一模一样,红得扎眼。只有衣角还留着半片未褪尽的海棠绣,粉白的花瓣嵌在朱砂红里,像把江南的春,硬生生缝进了漠北的风沙里。
谢采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前凑了凑 —— 方才还带着江南水汽的白衣,怎么就成了姬别情每次出战时穿的红劲装?可那张脸,分明还是叶芷柔的模样,鬓边碎发扫过脸颊的弧度,眼里藏着的温软笑意,都和记忆里的她分毫不差。
而不远处的姬别情,也在这阵风里变了模样。他红劲装的袖口,不知何时绣上了圈海棠纹,粉白的线在朱砂红上绕了两圈,竟和叶芷柔当年袖口的纹样一模一样。他蹲下身,焚海剑被随意搁在脚边,指尖捏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沾着晨露的狗尾巴草,正对着空气慢慢编着草蚱蜢,动作里带着几分他从未有过的温柔。
“采哥,这草得选带露的才软。” 他开口时,声音是叶芷柔独有的温软,像江南的溪水漫过青石,可抬眼时,眼底的锐利却没藏住 —— 那是姬别情在盐矿谷对阵幽冥教时,独有的、带着杀意的亮,一冷一暖,在同双眼里叠在一起。
谢采的呼吸顿了顿,想分清眼前人是谁,却见对方抬手摸向颈间 —— 那里挂着枚月牙石,石面泛着乳白的光,既像叶芷柔当年给他的那枚,边缘还留着她编红绳时缠过的痕迹;又像姬别情总贴身带的那枚残片,石面有道细微的裂痕,是当年替他挡毒针时留下的。石光晃过,眼前人的脸突然叠在一起:叶芷柔的眉梢,带着海棠花瓣的柔;姬别情的下颌,刻着漠北风沙的硬;叶芷柔递草蚱蜢时,指尖会轻轻碰他的掌心;姬别情握剑时,指节会绷出凌厉的线;连说话时尾音的轻颤,都成了两人共有的痕迹 —— 是叶芷柔的温软里,掺了点姬别情的沙哑。
“你……” 谢采想伸手触碰,耳边却突然炸开一道冷硬的声线,像冰锥刺破暖雾 ——“凌雪阁,李俶。”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凌雪阁特有的肃杀,字尾还裹着点西域的寒气。谢采猛地一震,梦境里的海棠树瞬间枯萎,粉白花瓣变成了青黑色的瘴气,缠上眼前人的衣角。原本叠在一起的身影骤然分开,叶芷柔的轮廓在瘴气里渐渐淡去,只留下一根断了的草蚱蜢腿;姬别情的红劲装染满了血,焚海剑插在沙地里,剑穗被风吹得缠上了玄铁锁链 —— 那锁链,和盐矿谷溶洞里墨长风用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瘴气深处传来黑袍扫沙的声响。墨长风枯瘦的手握着焚海剑,剑刃泛着阴光,直直刺向姬别情的胸口。“住手!” 谢采瞳孔骤缩,嘶吼声撞在风沙里,双脚猛地蹬向沙地,沙砾飞溅中他往前冲去 —— 指尖几乎要碰到姬别情染血的衣袖,可就在触到衣料的瞬间,那红劲装突然像烟似的散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虚影。他扑了个空,重心不稳跪倒在沙地里,掌心只攥住一把滚烫的沙砾,硌得指节发疼,而姬别情的身影早已在瘴气里淡成了模糊的红点,只剩那柄焚海剑还插在原地,剑穗缠着锁链,晃出刺耳的声响。
场景陡变,江南的巷口变成了幽冥教的黑石坛。坛口泛着妖异的绿光,秀秀的哭声从坛下传来,她被黑布裹着,小小的身子在绿光里挣扎,颈间的月牙石被一只枯手拽着,锁链正往她手腕缠去。“秀秀!” 谢采声音发颤,心脏像被攥紧,他踉跄着往坛下冲,青石板打滑让他差点摔倒,可他还是伸手去抓秀秀的胳膊 —— 指尖穿过黑布的瞬间,那布竟化作了青黑色的瘴气,秀秀的身影往后退了半尺,依旧被裹在虚幻的束缚里。他的手僵在半空,掌心空落落的,连一丝温度都没碰到,而那只枯手还在拽着月牙石,石面的光在绿光里忽明忽暗,像在嘲笑他的徒劳。
他看见姬别情从瘴气里冲出来,焚海剑劈向枯手,可剑刃刚碰到黑袍,对方突然转过身 —— 额间凌雪阁的残阳印泛着红光,陌生的脸凑到谢采面前,冷笑声响在耳边:“谢采,你以为能抓住什么?连幻影都护不住,还想保月魂引,保你女儿?”
坛口的绿光突然暴涨,将谢采的视线染成一片幽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秀秀的哭声、剑刃撞空的脆响,还有那道冷硬的声线:“李俶要的,从来不止凌雪阁……”
梦境里的风越来越冷,谢采猛地睁开眼,胸口的月牙石还泛着浅淡的光,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滴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湿痕。他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方才扑空的失重感还在四肢百骸里打转 —— 梦里两次伸手,抓到的都是幻影,就像那些他想护却没护住的人,凌雪阁的旧事,竟连梦境都不肯给他半分暖意。
守在床边的陈徽本正弯腰整理托盘里的空药碗,指尖刚触到瓷沿,余光瞥见谢采眼睫轻颤,手猛地一抖,药碗在托盘里撞出清脆的响。他顾不上扶,快步扑到床边,声音里裹着未压下去的急切与颤音:“会长!您醒了?”
谢采的目光还有些涣散,落在陈徽紧绷的肩线与腕间旧疤上,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喉间干得发疼,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被砂砾磨过:“水……” 陈徽立刻转身,从矮几上端过温着的蜜水 —— 碗沿还留着余温,是他半个时辰前刚换的。他小心地扶着谢采的肩,让他半靠在叠好的软枕上,瓷碗轻碰过谢采的唇,动作轻得怕碰碎这刚醒的安稳。
几口蜜水滑过喉咙,谢采混沌的意识终于清明些。他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梦里扑空的失重感还在四肢百骸里打转,姬别情染血的红劲装、秀秀被拽着的月牙石,还有 “李俶” 那道冷硬的声线,都还在脑海里翻涌。他喉间动了动,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姬别情呢?”
陈徽握着瓷碗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温热的碗沿,瓷面的细腻触感没发缓解他的犹豫 —— 他知道谢采刚醒,身子虚,却又不敢瞒。只能放软语气,把细节都一一说清,想让谢采少些牵挂:“姬先生追墨长风去了盐矿谷,走前让属下寸步不离守着您。海瀚首领已带二十名影卫驰援,池殿主还给了他们预警符,遇噬魂阵或阴毒能及时察觉。”
“姬别情他又这样。”
谢采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身侧的蜀锦被,锦被上绣的云纹本是流畅的曲线,此刻被攥得拧成一团,连丝线都绷得发疼。他不是怪姬别情冒进,是心疼。
刚醒时的昏沉被这消息冲散大半,谢采撑着榻沿想坐直些,胸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 噬魂丝的阴寒虽被月牙石压着,经脉仍像被冻住的棉线,稍一用力就牵扯得发疼。他闷哼了一声,额角的冷汗顺着眉骨滑下来,滴在锦被上洇出一小片浅淡的湿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陈徽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急得声音都发颤:“会长!薛大夫说您经脉受损,连翻身都要缓着,万不能动气!”
谢采摆了摆手,指尖轻轻推开陈徽的手 —— 不是拒绝,是不想让他跟着慌。他的目光落回胸口,两枚月牙石还静静贴在一起,乳光在石面流转,像浸了温奶似的,暖意从石面渗出来,先从心口漫到手腕,慢慢压下了经脉里的几分阴寒。他指尖轻轻碰了碰石头,忽然想起梦里那道冷硬的声线 ——“李俶要的,从来不止凌雪阁”,心尖猛地一沉,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李俶……”
这两个字从他唇间滚出来时,轻得几乎要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声音哑得更甚,连舌根都带着涩,目光却死死盯着月牙石。
陈徽眉头拧成了疙瘩 —— 可 “李俶” 二字,却像从未入过耳的陌生名字。“会长,属下…… 从未听闻此人。”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 “哒哒” 的脚步声,混着孩童细碎的喘息。木门被轻轻推开,叶秀秀先探进小脑袋,粉色布裙上沾着院角的松针,发间还别着半朵蔫掉的小海棠,是方才在院里摘的。看见谢采醒着,她眼睛瞬间亮了,像浸了星子,连声音都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低:“谢叔叔!你终于醒啦!”
池青川跟在叶秀秀身后,玄色衣袍拂过门槛时没带起半分风。他目光先落在谢采泛白的脸和攥紧的锦被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 定是陈徽说了姬别情的消息,才让他动了气。他抬手扶了扶叶秀秀的肩,轻声道:“别凑太近,你谢叔叔刚醒,身子还虚着,小心碰着他。”
叶秀秀立刻停下脚步,却还是往前伸了伸脖子,小手指着谢采手上相贴的两枚月牙石,声音软乎乎的:“谢叔叔,我那石头它之前和你的粘在一起,还发光呢!”
谢采看着她眼底纯粹的好奇,紧绷的眉峰悄悄软了。他抬手,指尖轻轻捏住两枚相贴的月牙石 —— 石面刚一分离,就各泛出细碎的银光,在空中轻轻缠了缠,舍不得分开。他将属于叶秀秀的那枚递过去,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嗯,重新戴好。”
叶秀秀连忙伸手接住,小手指捏着红绳,想往脖子上系,却总也绕不对圈。指尖还轻轻拽了拽,怕弄坏了。谢采看着她急得鼻尖冒汗的模样,又想起梦里她被黑布裹着的样子,心口一软,刚想伸手帮她,却觉手臂虚软得发颤。
池青川见状,上前一步,接过红绳绕在她颈间,绕了两圈,打了个小巧的活结,还特意拉了拉绳结确认不会松脱。等系好后,他还抬手帮她把石头往衣领里塞了塞,挡住夜风:“这样就不会掉了。”
月牙石刚贴回秀秀颈间,石面就亮了亮,乳光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竟缠上谢采手里的另一枚石头,两道光丝在空中一碰,漫开暖融融的晕。两枚月牙石缠出的暖光还在空气中漫着,像揉碎的温奶裹着细碎星子,映得谢采眼底也泛着一层柔光。
可那柔光里很快凝起复杂的沉意 —— 梦里的画面又翻涌上来:叶芷柔的白绫袖口垂着,海棠纹被风掀得轻轻晃,她递草蚱蜢时,指尖会先碰一碰他的掌心,软得像江南的春草;而姬别情的红劲装袖口,不知何时也缀了圈粉白海棠线,他蹲下身编草时,指节绷起的弧度竟和叶芷柔一模一样,连草叶在掌心翻飞的节奏都分毫不差。那重叠的影子太真切了,真切到让他心口发慌,指尖都微微发颤。
谢采猛地想起风蚀谷的地下洞窟 ——那里藏着叶芷柔的水晶冰棺,棺身覆着她生前最爱的海棠绒毯,棺内还放着她编草蚱蜢用的竹篾。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证实梦里的疑云,唯有去看看那具冰棺,看看棺中之人的袖口,是否还留着那圈未褪的海棠纹,是否与姬别情红劲装上的纹样,真的出自同一双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生了根,连胸口的钝痛都似乎轻了些。
“盐矿谷那边,海瀚带了影卫,白非人也在,别情他定不会有事。” 谢采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指尖握在月牙石上,石面的暖意顺着掌心往经脉里渗,勉强压下胸口的钝痛。他缓了缓神,转头看向叶秀秀,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飞檐下的夜鸟:“秀秀,谢叔叔带你去个地方好吗?”
叶秀秀正盯着那团渐淡的光丝,小手指还在半空跟着光纹画圈,听见这话立刻回神,小脑袋歪成个可爱的弧度,小手攥紧谢采垂落的衣摆:“谢叔叔,去哪里呀?”她的声音软乎乎的,眼里满是孩童的好奇。
谢采没直接答,看向静室西侧雕着海棠纹的书架:“那有密道,能直通一个地方,” 说着。
陈徽上前,扣住书架最上层一本线装书的书脊,往左一推 ——“咔嗒” 一声,书架移开,露出黑漆漆的密道入口。
谢采见密道已开,便想起身去取熏笼上的外袍,刚撑着榻沿抬起半边身子,手臂就因经脉里的余寒与虚软晃了晃,指尖堪堪要碰到衣料的边角,却没了力气再往前伸。
池青川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过来,带着安稳的力道。“我帮你。” 他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推辞的稳妥,既没让谢采觉得被轻视,又悄悄接过了他力不从心的事。话音未落,取过熏笼上暖着的玄色外袍,为谢采披上,扶臂穿袖,理顺中衣褶皱,系好玉带,分寸精准,避开后心可能隐痛处。接着,他从谢采虚握的掌心取过月牙石,用红绳系于其腰侧玉带下。最后蹲下身,托着谢采微凉的脚踝,把软底云纹靴的靴口撑开,理了理内里的兔毛,慢慢套进去,轻按靴跟确认他踩实了才起身。
谢采借着池青川的力从榻边站起,身形晃了晃,像被廊外夜风刮得要倒,鬓边墨发垂落遮住泛白的脸,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池青川连忙揽住他的腰,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语气里满是担忧:“能撑住吗?若实在虚,我们等薛大夫再来……”
“无事。” 谢采轻轻摇头,指尖拍了拍池青川的手,缓了缓神才伸手牵住叶秀秀 —— 小姑娘正攥着他的衣摆,眼神里满是依赖。“秀秀,我们走。” 他抬头看向陈徽,声音虽弱却透着决断:“你守在这里,若姬别情回来,让他去密道找我们。”
陈徽颔首,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声音里满是坚定:“属下遵命!”
谢采不再多言,牵着叶秀秀往密道走。池青川提着羊角灯跟在身后,暖黄的灯光洒在石阶上,映出三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 谢采的影子清瘦,却挺得笔直;叶秀秀的影子小巧,紧紧贴着前者的衣角;池青川的影子落在最后,像一道沉稳的屏障。
陈徽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密道的黑暗里,才转身将书架复位 ——“咔嗒” 一声,梨木书架重新合严,看不出半点缝隙。他走到榻边,把散落的锦被轻轻拢好,又将托盘里的药碗重新叠整齐,放在矮几上。室内重归寂静,唯余烛火 “噼啪” 爆着灯花,药香混着熏笼里的乳香,在空气里慢慢散开,连月牙石残留的暖意,都还贴在锦被上,明明灭灭,像在守着这一室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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