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匪石

作者:云端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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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劫18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新墨的浓郁香气、陈旧卷宗散发的淡淡霉味、御用龙涎香清冷的余韵,以及一种因门窗时常紧闭而略显滞闷的气息,共同构成了这帝国权力中枢独特的氛围。

      云初见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姿挺拔如松,即便是在这略显疲态的夜晚,帝王的威仪依旧不减分毫。

      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与卷宗,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

      朱笔在他指间起落,时而迅疾如风,批下斩立决的朱批,带起一片肃杀之气。

      时而凝滞沉吟,笔尖在砚台边沿轻轻蘸拭,留下深思的痕迹。

      他的侧脸在斜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是连日操劳睡眠不足的明证,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始终锐利如鹰隼,专注地扫过每一行文字不放过任何可能隐藏的危机与玄机。

      秦卿许静坐在御案侧下方不远处的绣墩上,姿态恭谨,背脊挺直。

      砚台中的墨汁将见底,云初见刚批完一份关于漕粮北运途中损耗过大的急报,朱笔顿了顿,并未立刻去取新的奏本,而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从他微蹙的眉宇间掠过。

      他未抬眼也未唤内侍,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砚台。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秦卿许便已会意。

      他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御案旁,动作熟稔地挽起官袍那略显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而腕骨清晰的手腕。

      他拿起那块沉甸甸、触手生凉、色泽乌黑莹润的上等徽墨,又执起那只小巧的玉制水盂,往那方珍贵的端砚中注入少许清水。

      清水与残留的浓墨相遇,漾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接着他握住墨锭,开始缓缓地、一圈接一圈地研磨起来。

      他的动作比许多下人都娴熟得多,力道均匀,节奏平稳,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专注与耐心。

      修长的手指与漆黑的墨锭形成鲜明对比,在光影下,竟有一种如同执笔书写般的优雅。

      细微均匀的研磨声沙沙地响着,如同春蚕食叶,在这静谧的暖阁中,奇异地抚平了几分因政务繁冗而生的焦躁之气。

      云初见没有看他,目光重新落回一份关于核查两淮盐政账目的复杂卷宗上,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但他的感官却并未完全封闭,眼角余光能瞥见那双在砚台方寸之地沉稳动作的手,能闻到随着墨锭转动而逐渐散发开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墨香。

      这香气似乎比内侍们磨的,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意味。

      就在秦卿许觉得墨汁浓淡已恰到好处,准备停下时,御案后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忙碌间隙随口提起的一个闲话,与满案关乎国计民生的沉重卷宗格格不入。

      云初见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卷宗的数字上,语气平淡。

      “御花园里,牡丹正盛,芍药初绽,连角落里的蔷薇都开得热闹。”

      “秦卿许,你平日读书闲暇,可有什么特别钟意的花木?”

      秦卿许磨墨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墨锭在砚台边缘发出极轻的磕的一声。这问题来得太过突兀,与此刻暖阁内肃杀严谨的氛围截然不同,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百花齐放?他的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姹紫嫣红的景象。

      琼林宴上象征着富贵的姚黄魏紫,翰林院清雅庭院中的玉兰与海棠,秦府花园里母亲精心打理的各种珍稀花卉……

      那些或雍容、或娇艳、或清丽的色彩,此刻在他心中却如同隔着一层薄雾,模糊而遥远,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落,定格在砚台中那泓被自己亲手磨出、浓黑如漆、光亮可鉴的墨汁上。

      那深邃的黑色,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能将周遭所有的绚烂都吸纳进去,沉淀出一种孤峭而坚韧的底色。

      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答道,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的暖阁里显得异常清晰。

      “回陛下,臣……愚见,百花虽好,臣却更喜梅。”

      “梅?”云初见似乎真的被这个答案勾起了一丝兴趣。

      他终于从繁复的盐引账目中抬起眼,目光掠过秦卿许低垂的、显得格外顺从的侧脸,落在了他因研磨而微微用力的手指上。

      他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对着侍立在阴影中如同雕像般的影七,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

      影七会意,悄无声息地端来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碟精致小巧、形如荷花的酥点,并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然后又退回到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为何是梅?”云初见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波澜,他甚至随手用银签拈起一块荷花酥,却没有送入口中,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目光重新落回秦卿许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论雍容华贵,不及牡丹。”

      “论清雅高洁,不如幽兰。”

      “论隐逸洒脱,难比秋菊。”

      “它偏偏选在百花凋零、风雪凛冽的寒冬绽放,寂寞萧索,有何可喜之处?”

      秦卿许缓缓停下了磨墨的动作,将墨锭轻轻搁在砚边。

      他依旧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很好地掩藏了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的视线仿佛没有焦点,穿透了那碟精巧的茶点,穿透了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御案,飘向了记忆深处某个寒风呼啸、白雪皑皑的院落,或是那幅深藏心底、红衣少年踏雪寻梅的画卷。

      “因为。”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梅耐寒。”

      三个字简洁干脆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像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云初见的心底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耐寒。

      云初见把玩点心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咀嚼着这两个看似简单的字眼,目光再次落在秦卿许身上,带着更深一层的审视。

      眼前的青年,身姿清瘦,面色因连日劳累和内心煎熬而显得苍白,举止恭顺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但在这副看似易折的文人皮囊下,云初见却隐约感受到了一种与耐寒二字隐隐契合的韧性。

      是那种在江南道滔天洪水中挣扎求生、于绝望中未曾放弃的韧性。

      是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面对明枪暗箭却始终坚守某种底线的韧性。

      或许还有别的。

      他没有抬眼去捕捉秦卿许此刻的眼神,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块荷花酥放回了碟中,仿佛那点心的甜腻与此刻的话题格格不入。

      他重新执起那支朱笔,笔尖精准地探入秦卿许刚刚磨好的、浓黑发亮、饱含墨汁的砚池中,蘸饱了墨。

      动作流畅自然,瞬间便将那短暂的、关于风花的闲谈抛诸脑后,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疏离,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仪。

      “两淮盐运使司的这份账目,你看这处亏空,与江宁织造的回购丝绸款项,时间上似乎有些巧合。”他指尖点着卷宗上一行细密的数字,迅速将话题拉回了冰冷而复杂的现实政务。

      “你之前在江宁,可曾听闻相关风声?”

      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如此自然,仿佛方才那段关于梅花的对话,只是烈日下短暂出现又迅速消散的露珠,了无痕迹。

      秦卿许的心却在那瞬间猛地一缩,随即又缓缓沉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与了然。

      他立刻收敛起所有纷乱的心绪,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云初见所指的账目问题上,仔细审视后,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自己所知的零星信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谨慎、客观与臣子的本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说出那三个字时,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翻江倒海。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飞快地掠过御案后那个重新沉浸于国事中的身影。

      那略显单薄却始终挺直的脊梁,那苍白面容上深锁的、承载着整个江山重量的眉头,那在朱批奏章时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果决与疲惫。

      像陛下。

      这三个字,他在心底无声地、虔诚地补充道,如同一个最隐秘的誓言,一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答案。

      梅耐寒,凌霜傲雪,于万木萧疏中独自绽放,清冷孤高,香气凛然。

      就像您一样,陛下。

      在无边无际的压力、猜忌、孤寂与危险中,独自支撑起这片山河,傲然挺立,不改其志。

      这隐秘而汹涌的情感,如同砚台中化开的顶级徽墨,浓稠、深邃、带着清苦的香气,无声无息地浸透了他的心田。

      他重新垂下眼睫,拿起墨锭,继续着那循环往复的研磨动作,力道依旧均匀,节奏依旧平稳。

      只是那沙沙的声响,听在耳中,似乎与自己的心跳声渐渐重合,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更漏滴答的轻响,以及那萦绕不散的淡淡墨香。

      而在这一片看似如常的静谧之下,有一种微妙难言的情愫如同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盘旋,深藏于心底,不见天日,却真实地存在着。

      窗外的暮色渐浓,暖阁内的烛火被悄然点亮,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交织出一片复杂而朦胧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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