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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上任那日赵柔柯在家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陆心棠,等到第二天傍晚下值,赵柔柯一早等在翰林院的值房门口,远远看见陆心棠一脸疲惫走下石阶。
陆心棠看着来人,这几日她一直未曾找过她,也未写信说明。她现下气还未消,越过她直接走向宫门外。身后的赵柔柯被丢下也没恼,疾步追了上来。
“心棠,等等。”赵柔柯拦住她的去路。
陆心棠淡淡看了她一眼,负手立在原处客气道:“赵郎中何事?”
赵柔柯开门见山:“昨日为何你没来?”
陆心棠被她这倒打一耙的语气给气笑了。
“哦?我又算得赵郎中的友人么。”
赵柔柯被这阴阳怪气堵了一瞬,有些恼,后又冷静下来:
“你没收到我的信?”
陆心棠有些疑惑:“什么信?”
赵柔柯又追问了一句:“你可有借书给韩时安?”
陆心棠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赵柔柯眉心微蹙很快明白过来。她并未收到信。
若韩时安有意不告诉她,要么是两人在翰林院真不对付。要么就是……韩时安看了信,知道些什么,将她的信扣下不愿她卷进来。
若是前者,告诉心棠此事,万一她质问韩时安,激化矛盾,日后两人要和平处事怕是难。
“那日我来找过你,你不在家,后来在门缝之中给你留了口信。怕是那日风大吹走了。”
听闻此话,陆心棠面色才微微缓和。
赵柔柯道:“当年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那年正逢春闱,我不想你卷入其中,平白耽误前程。”
“若是……”还未说完,便见几人正往她们的方向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夜子时三刻,来云胡食肆。”
*
子时一刻。
大宁夏日宵禁持续到子时,如今街道上已经无人。
云胡食肆,一女子正在柜台前飞速拨着算盘,她上身仅着薄衫,肌肤在泛黄的纱灯下若隐若现。高鼻在脸颊落下一道阴影,湛蓝双眸看向门口合上门板准备闭店的男人。
“不必忙碌了,你下去吧。”说的是胡语。
男人点头,垂着眼,拖着腿,深一脚浅一脚离去。
“你弟弟有消息了。”
高大身影顿住,转过身看向柜台后的女子。
女子两根削葱似的手指摁在一张纸上,她将那张纸往前推。
男人目光落在她艳丽非常的蔻丹上,仅一息之间,便转开眼。
他走上前,抬手想从她指尖下将信纸抽出。岂料信纸被摁得更紧,纹丝不动。
女子抬眼看他,用胡语问道:“找到了,该如何?离开么。”
沉默良久,他点点头:“嗯。”
女子似是料到他的回答,咬咬牙,大力将那张纸推过去。
信纸从柜台滑落至男人的胡靴前。
他捡起信纸,向她躬身双手作揖,行了一个中原的拱手礼:“轻歌姑娘,多谢。”
女子拨算盘的手指只停了一瞬,堂中又响起清脆的算盘珠声。
“滚吧。”
子时三刻,陆心棠心惊胆颤躲过巡防才来到赵柔柯所说的食肆门口,一线微弱光线从门板缝隙洒落。
屈指轻叩,门开了。
陆心棠看着来人,惊讶了一瞬,不是柔柯。
“进来吧。”
陆心棠环视一圈,才发现这里是一年多以前开的那家名气很大的食肆,听闻老板娘是个貌美胡姬,很多人来此就为一睹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从这出去是后院,后院有一口井,井口木板掀开,从井口下去,自会见到你想见到的人。”
见她面色犹豫,轻歌合上账本,展览双眸看向她,勾起一个妩媚的笑:“放心,我只收钱,不多问。”
井口下是条暗道,陆心棠顺着绳梯往下爬,爬了大概有一刻钟才到底。
她顺着光源往前摸索,很快便找到一扇小门。屋内不只有赵柔柯,还有周啸阑和其他两人。
赵柔柯见她来,眼神亮了一瞬,亲昵挽着她至屋内坐下。
“这位是我兄长,曾和小花一起消失的那些失踪少年你可还记得?他是其中一位。此事待会儿我与你细说。”
“这位……”她看着鱼秋生,脑中闪过一些片段,却想不起具体是什么。
鱼秋生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身份过多才不知如何开口,便自我介绍一番:“鄙人鱼秋生,以前是个毛贼,现在嘛,是个卖傀儡的匠人。”
指尖指向周啸阑时,她飞快掠过,“这位你认识,我表兄周啸阑,不必我介绍了。”
周啸阑凑近她耳畔,看着她的侧脸,似笑非笑道:“是表兄,亦是未婚夫……”
刚说完就被赵柔柯一肘击中,周啸阑没躲开假装受伤,眼神宠溺看着她。
赵柔柯发觉被骗,又在他胳膊上拧了一记狠的。
陆心棠瞥开眼,假意咳嗽了几声。
“哟,这腻歪劲儿。”鱼秋生喝了口酒,咂吧咂吧嘴,感叹道:“年轻就是好啊。”赵错在一旁刻着一只木偶的五官,闻言也勾起了嘴角。
赵柔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了陆心棠听。
陆心棠听完满腔愤怒,狠狠地锤了一记桌案,指骨捏得发白。
“怎么能如此……怎能如此!”
赵柔柯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叫你们来此,就是为着此事。”
“当年我与……表兄找到除了此案的另一位亲历者,也就是葛藤之女小花,她的舌头被割去一半,也不识字。即便去指认,一个不识字的哑女,很可能被反诬。”
些官员,是要拿捏他们的把柄,要他们在最后关头将宋公明咬出来。”
因为,即便这些官员倒了,宋公明在的一天,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
周啸阑点头,“一年前我得知真相后早料到你会如此,便培养了新的探子,此事,我交由他们去做就好。”
赵柔柯没想到他考虑得如此周到,“多……”谢字还未说出口,案几下方,周啸阑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们坐在一张罗汉榻上,榻上放了一张案几,周啸阑与她并排而坐,陆心棠与赵错坐在对面,鱼秋生则是没什么座像的躺在屋内草席上,边喝酒边听他们说。
周啸阑这个动作在桌下极为隐秘,除了他二人,没人察觉到。她挣了挣没挣脱,周啸阑一边在她的掌心轻挠,一边面色不变地继续与她谈正事。
“在京师露过脸的三百暗桩我将他们散去各州各县,将失踪的人与流放之地的人进行交叉比对,可疑的都汇报上来。只是……”
周啸阑眉心凹下一道浅痕,“大宁共有三十几个州,县更多,查起来颇费一番功夫。”
赵柔柯已经放弃挣扎,她只要轻轻松动,周啸阑便将自己五指从缝隙挤进去,和她十指相扣。
她只能就着这亲密的姿势,开口道:“这也是我为何要进刑部清吏司的原因。地方若有类似的事,地方官员定会上报,只是六部都是宋公明的人,即使上报也都会被压着。刑部郎中的官职虽是从五品,但低调有低调的好处,至少不会被人盯着。另有一点,就是可以查阅除了自己属地外其他十二清吏司的卷宗。”
另外两人懂了,她过目不忘,可借这职位,将其他清吏司的与此有关的案卷梳理出来,再让周啸阑的人去查。
陆心棠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那我要做什么?”
赵柔柯看了周啸阑一眼,周啸阑终于大发慈悲放开她,拿起面前的茶壶,为几人添了茶。
赵柔柯趁着他松开手的功夫将一本厚厚的书递给她。
“你要做得很重要。此书是我在桑林编撰的,上面我绘了人体肌肉走势,面部骨骼,还有只求逼真的写实绘画要点。”
“我要你帮我做的,便是搜罗当年在无境书院的落榜学子,要找精于人物绘画的。应试要求写意,我要你找的人,与之相反。”
“无境书院与其他书院相比更精于绘画,再者,女子较于男子更加细腻敏锐,能捕捉更多细节。从这些学子中找再合适不过。”
陆心棠看着那本书,蓦地想起当年书院李夫子曾问她们高中之后要做什么。
赵柔柯在书院时回答的是:“若有一日愿将绘画在实用处发扬光大,不止是贵人的消遣。”
陆心棠看向她,有些不确定:“你是想……”
赵柔柯点了点头:“我其实一直想将绘画用于案件侦查,想搜罗相关人才成立专案组织,只是刑部郎中没有这样的权利去做此事,我自己做也会被宋公明的人盯上。”
“此事心棠你去做合适不过。”
“只是在做此事之前……还需要向圣上求一道令,否则私建罪同谋逆。”更何况,若圣上准允,银子也不用她想破脑袋。
“这事我去办。”话音刚落周啸阑便回道。圣上早想拿回自己的实权,可一直受制于宋公明,这令若要求并不难。
“在那之后,散落到各州各县的锦衣卫与心棠的人相互配合,查起来更快一些。”
“查案的这段时间,我们还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
见二人不解,她才解释道:“小花如今在郴州得一腹语高人授艺,也许有可能重新开口说话。她和我兄长的证词,以及官员的指认,加上府学的建筑结构图,他的罪行已经铁板钉钉。”
说完这些,赵柔柯拿起茶盏呷了口茶,肩膀松懈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周啸阑被她的表情逗乐了。
离开时,赵柔柯叫住陆心棠。
“刚回京那天,我还有话没说出口。那日我问你如今生活的如何,你说还不错。如今我再问你,现在所做的也许会打破你的平静生活甚至还有危险,你还执意要做吗?”
陆心棠想了想,随即开口道:“可那日我亦说过,柔柯,太过于为她人着想就是自以为是了。你该相信我的,不必事事将我护在身后。从第一次跟你去查布衣巷的案子时我就知道,这淌混水,我注定是要蹚的。”
陆心棠走后,赵柔柯从井底爬出来时天才微微亮。
她正要打开食肆后院的小门,身后却不紧不慢跟了一个人。
赵柔柯转过身,纳闷道:“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周啸阑负手站在她面前,理直气壮道:“你还未同我告别。”
这人,如今怎么有些无理取闹。
赵柔柯内心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谁知周啸阑拉她转身后飞快在她脸颊吻了响亮的一记,随后消失不见,留赵柔柯呆立在原地。
为了不引起注意,赵柔柯回去特意买了一壶酒和早点。
“共十五文。”柜台后的老板娘递过酒,笑容暧昧。
赵柔柯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谁知走在街上,一路看过来的眼神都和那店铺老板娘一样。
到了家中,赵柔柯看向镜子,只见脸颊处一处红痕明显。
这天杀的周啸阑。
眼看就要上值,只能用粉多压一压。
午门外,百官正陆陆续续到来,静候宫门开。
不远处有一道熟悉人影,赵柔柯眯眼,韩时安?
她手持笏板走上前与他攀谈,“韩兄早。”
韩时安看向日晷,已经卯时一刻。
“不早了。”
赵柔柯笑笑,两人静默。等到宫门开启,御史来清查完人数,百官才各自去到部所值房。
离开时赵柔柯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我记得韩兄你是鹤鸣学府之人?”
韩时安似乎并不愿意多谈,只疏离客气地微微点头,后拱手行礼。
“今早翰林院有要务在身,韩某先行一步。”
赵柔柯亦还礼:“韩兄请便。”
韩时安转身离开,平静无波的眸光倏而转寒,额角现起淡淡青筋。因鹤鸣学府四个字,陈年回忆涌上心头......
“啪——”
拇指粗的马鞭抽在少年身上,那人力道用得狠,鞭子浸过水,很快少年瘦弱的背上便是一道深深血痕。
“你看见了什么?”
少年咬牙,重复刚刚的回话:“孩儿看见,学府地下有很多和我一样年纪的少年。”
“啪——”又是一鞭。
这次力道更重,他被这力道抽得往前轻扑了一下,又倔强地跪得笔直。
“再答,看见了什么?”身后那人声音越发冷沉。
少年擦去嘴角血迹,一字一顿:“孩儿看见,学府地下有很多和我一样年纪的少年。”
“布衣巷有个失踪的孩子,也在里面。”
上元节那日,有个衙役满大街找女儿,他向他描述女儿的模样,还说她有六指。
他在鹤鸣学府第二层的地下室见到了他的女儿,正被人捏着下巴灌酒。
背后传来韩父平静的声音:“冥顽不灵。”
韩时安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他怒气越是滔天,声线越是平稳。
头皮撕扯,剧烈疼痛蔓延到全身,他被拖行至一方水池,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血液好似要从头皮冲出,迸溅开来。
身后的声音带笑,温声问他:“告诉爹,看见了什么?”
奋力挣扎过后,他失去了自救的力气。
好累,快要窒息了。
这样的窒息他曾经历过一次。
意识渐散间,一道声音传来。
“喂。这片荷花池这么美,你竟要在此寻死?”
眼前浮现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她肌肤被晒得红彤彤的,水滴从发梢滴至下巴。
“咳咳咳!”他弓起身剧烈咳嗽。
“没了命,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她将撑杆放在一旁,拍着背帮他顺气。原来他被人捞起来了,浑身湿淋淋躺在一艘小船上。
“我的亲人不会为我的死而悲痛。”他答。
少女没见过这么执着的寻死者,被他的话堵了一瞬,“那......”
她挠挠头,似有些为难,撑杆在池底一点,小船转了一圈,她环顾四周,眼神一亮,停下船一个猛子扎进池中,向一朵荷花游去。
荷花被折下叼在口中,她游回来,半截身体在池中,一只手趴在船头,一只手将荷花递过去,
“今年荷花开得晚,整个池中也就开了这一朵。你看它,生于淤泥,却开得这样美。”
“不如,你等花期过了再寻死吧。”
见他抿唇不语,以为他还要寻死,便道:
“今日是我看守这片池子,若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我也会被我姐姐抽死。”
“暂且,为这花活下来,为我这条小命活下来。”
他听闻此话长睫微颤,将少女手中的荷花接过来。
“若花期结束你没死,我带你去参加江陵庙会,很热闹的。”
后来,等那片荷花池的花开了,江陵所有荷花的花期过了,他都没有再寻死,也没有在那片荷花池见过她。
他有了比死更强烈的念头。
再见她一面。
再见她一面。
“什么....也没....看见...咳!”
水进入鼻腔、耳道,颅内嗡鸣,他口中断断续续蹦出那人想要的回答。
话音刚落,便被人连带着头发从水中拽起。
那人拍拍他的头,语调怜爱。
“这才是爹的好孩子。”
“吩咐管家,晚间摆宴,庆祝你小考第一。”
“呕——”
少年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弯着腰呕吐。
“呕——”
心中的淤堵,因呕吐舒畅许多,韩时安脸色发白从翰林院净室里间走出。
净室外间是供翰林院官员整理仪容之地,不仅有铜镜和清水,还有香薰和澡豆。
他在铜盆内就着清水净了手,拿出帕子擦净手上水痕,随即将帕子丢弃在净房的渣斗内。
傍晚,陆心棠背着重重的书箱从值所走出。
下了台阶,她望向这座待了一年三个月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刚要离开,手腕蓦地被人握住,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清冷面容有了一道裂痕,他似乎在生气。陆心棠不解:她乞休辞官,他为何生气?
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礼,韩时安放开她的手腕,问她:“执意要走?”
陆心棠点头:“是。”她已去书一封给她姐姐说明缘由,在翰林院一年多,同僚间的明争暗斗她亦有些厌倦。留下来,只是因为当初答应了姐姐。
翰林院的确是最接近天子的地方,韩时安也有意在上官面前推举她,可她实在没有那等野心,还不如做些实事。
韩时安皱眉问道:“在翰林院待着,不好么?”
陆心棠笑了,这是两人共事一年多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陆心棠笑起来不见眼,双眼像两弯月牙。
“本来因为那群同僚我很是厌倦上值,后来我发觉韩兄你虽面冷,但常为我讲话。这一年多,多谢你。”这话说得真挚,听者却并不高兴。
韩时安听她说谢,清俊脸庞没有露出其它表情,只是将她手中之物接过。
“我送你。”
陆心棠笑着推辞,见他执意要送便也不好再拒绝。
“就送到这里就好。你还在值。”
陆心棠朝他拱手,“改日请你吃饭。”
见他抿唇不语,似是对她这话听惯了。
陆心棠朝他眨眼:“这次是认真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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