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

　　“前两日被太后搅了局，今儿个可算能补回来了！”

　　裴珉大咧咧地压下段明徽的肩膀，先往他的杯中倒酒，“霈儿去听学，张蝉去办正事，晚些才能到，这会儿就剩咱俩了，你可不许逃。”

　　他包下的是牡丹楼三楼雅间，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瞧见皇城的一隅红墙。

　　段明徽看向窗外，心神都不在这杯酒上。

　　张蝉今晚去见禁足在紫宸宫的聂嘉宁，起先段明徽说什么也要一起同行，她却担心他无召出现在后宫会被有心人做文章决定一人前往，让他在牡丹楼等她。

　　裴珉夹了两颗花生米，干嚼了起来，“明徽，别绷着一张脸，我知道你不放心张蝉。臭丫头鬼点子多，遇到麻烦也会想办法脱身。何况，以她现在的身份，就算被人发现，谁吃了豹子胆敢为难她。”

　　段明徽沉默地喝掉这杯酒，没过一会，牡丹楼的侍者端来了一个注满热水的铜炉。

　　裴珉见了，疑惑道：“你们王掌柜倒是周到得很，我没叫铜炉暖酒，他还安排你们送上来。”

　　侍从笑了笑，朝对面的段明徽看了一眼便躬身退下。

　　裴珉不明所以，此时的段明徽正娴熟地将木托垫在容器底，后将盛满醇酒的白瓷酒壶置于铜炉中。

　　“烫酒麻烦，我糙惯了都喝冷酒，今儿亏得你有心，我也尝尝这热酒是什么滋味。”裴珉猜到是他，笑嘻嘻地要取出酒壶。

　　段明徽阻止，“这壶酒不是给你烫的。”

　　他顺手拿过裴珉手中的竹筷轻拨壶身，瓷壶受热均匀，转眼的功夫，壶嘴白汽蒸腾，酒味渐浓，此刻的酒温最是暖人脏腑。

　　段明徽看了裴珉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她不能喝冷酒。”

　　“段郎，张蝉还没过门呢，你舅舅我就成了该喝冷酒的命。”

　　裴珉放下酒杯，又唤了侍从，“去，将本公子藏了三年的陈酿烧春取来。”

　　“对了，再添一具暖锅，新鲜的荤素菜都备齐了。一会这儿要来一位既不能冷着，也不能饿着的贵客。”裴珉将人叫住，声音故意在最后两个字加重。

　　盛京城里谁不知道裴家二公子是个家境殷实的阔少，他出手向来大方，天生一张出生在锦绣堆的富贵相。

　　可今晚与他同行的男子身姿颀长，容貌俊朗，腰间玉带上仅悬一枚铜铃，即便身着极简的服饰，这通身的气质竟比裴二公子看上去还要矜贵。

　　王掌柜耳聪目明，听见还要来一位“贵客”，料定身份不逊于雅间内的俩位。今晚这是撞上了大生意，他赶忙上楼赔笑应承，不敢怠慢分毫，热络一通后亲自去了后厨帮忙打点。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段明徽起身，推开门扉。

　　裴珉挑眉看去，竟有让段明徽想凑热闹的玩意？他想一看究竟，抓了把桌上的五香瓜子，也走出门。

　　从三楼的廊上低头看去，一楼茶厅的高台上，正有几个伶人正咿呀唱着戏词。

　　听了半天，裴珉斜倚在靠栏，碰了碰段明徽的手肘，笑道：“平时牡丹楼一般唱的是‘锁麟囊’和‘玉堂春’，今儿这出戏倒新鲜。”

　　侍从道：“启禀公子，这出戏是新排的，叫‘风月迷心酿惨案’。”

　　裴珉一边嗑起瓜子，一边撇嘴，“这戏我没听过，说的是什么？”

　　“讲的是江南富商李老爷外出时，他的续弦香莲突然溺毙井中，初传是深宅中鬼怪作祟，实则是香莲携前夫家产改嫁李老爷后又与掮客有染，欲私奔时遭掮客所伤。”

　　裴珉道：“所谓财帛动人心，利字杀人性。我看是那香莲识人不清，被相好哄骗了去，才失了性命。”

　　侍从道：“公子言之有理，不过故事里的香莲并非是被相好的掮客所杀。”

　　段明徽看向说话的侍从。

　　裴珉听楼下传出的戏词，问道：“莫非是李老爷发现二人奸情，恼羞成怒才动手杀人？”

　　侍从摇了摇头，照着伶人的唱词解释道：“李老爷生意上有亏空，他觊觎香莲的嫁妆，正好撞见她被情夫所伤，于是顺水推舟将她灭口投井，并嫁祸掮客。掮客流放身死，李老爷杀妻夺财，直至后来大理寺的官员察觉当中蹊跷，重唤人证，旧案重审，李老爷被擒伏法，本案才至此终了。”

　　裴珉指尖剥着瓜子皮，听后打趣道：“我说你们牡丹楼近日为何客似云来，连个位置都订不到，感情东家还整上了这一出。”

　　“裴二公子那里话，您若是要光临，我等自然提前为您留间上房。”侍从颔首笑道：“我们东家说是个人呐，都爱听那风月痴缠，恩仇牵绊的戏文。这故事里越是牵扯市井的情爱是非，越是能勾得看客津津乐道，越能赚得满堂喝彩。”

　　台上锣鼓声骤停，场下宾客纷纷叫好，几位伶人躬身施礼，款步退场。

　　段明徽眸色沉凝，看完整出戏，始终缄默不语。

　　他视线一转，看见廊上放置的更香，更香已燃七寸，忽然眸底掠过一丝警觉，转身疾步下楼。

　　裴珉察觉他脸色不对，丢下瓜子跟了上去，“明徽，张蝉还没来呢，你这是上哪去？”

　　“进宫。”

　　话音刚落，段明徽翻身上马，疾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临近二更，四周昏沉。

　　分明已是初春，裴珉却觉得冷气袭骨，他仰头看向半空中，似有飘雪欲落未落，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

　　内宫近卫急促穿梭在各宫廊庑，他们搜捕寻人时的脚步声震响，惊起房梁上的雀鸟四散。

　　御花园里雾气弥漫，莲塘岸边传出几阵蛙鸣，往来内卫手里的灯笼晃得叫人眼花。张蝉握着玉葫芦，忽闻二更的敲梆声响，此时聂嘉宁已经平安离宫。

　　四下如常，她没有多想，只将斗篷的兜帽往头上一罩，大步沿墙角边走。

　　突然在离她仅有几步远的莲塘附近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

　　张蝉脚步一顿，不知因何故，心底徒然涌出不安。惶然之际，一道慌促的人影踉跄从过道冲出，刚巧和她打了个照面。

　　原来是个宫女。

　　她也不知是见到了什么，竟然惊得面容惨白，一头扑倒在石亭边，扶着凭栏剧烈干呕起来。

　　张蝉欲搀起她，问道：“怎么吓成这样，究竟发生何事？”

　　宫女瘫软在地，她吐得四肢发麻，双唇失了血色，一时半会没认出张蝉，浑身止不住地发颤，“莲，莲塘......莲塘里有......”

　　“有什么？”

　　“有，有，有人......全是血，在，在莲塘里......”

　　张蝉察觉到空气中凝聚着一股怪异的气味，她提过宫女手里的灯笼，顺着她刚才跑出来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宫女的惨叫声不光引起张蝉的注意，周围的内卫闻声也赶了过来。

　　“快来人啊，快来人！”

　　“快！莲塘里有死人，有人死在莲塘！”

　　几声呼喊传来，莲塘岸边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在肩膀与肩膀的缝隙中，张蝉先看见了几株残荷随风轻颤，斜倚在水面的根茎下是大片被染成暗红色的池水。

　　满塘的血腥直冲周围人的鼻腔，几个年轻的内卫见此情况，纷纷吓得退到树丛后，抑制不住胃里的恶心，当场便吐了出来。

　　那身豆绿色的宫女衣裳已经被血水浸透，紧紧贴在浮肿的尸身上。女尸的下腹处有一道狰狞的豁口，缠结的肠管朝外翻出，晃动的灯影下，血淋淋的皮肉透着诡异的粉白色。

　　莲塘里的人是谁？

　　是宫女吗？

　　莲塘前各宫人的脸上尽是惧色，有的立马离开不敢再看，有的被下得浑身发抖走不动道，有的光是闻到味道，便克制不住弯腰干呕。

　　张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耳畔莫名生出一阵嗡鸣，她的视线正巧落在离浮尸不远处的一只绣鞋上。

　　那双鞋的鞋面绣有鸾凤和鸣，鞋身缀着不大不小的珍珠流苏，这是只有后宫妃嫔才能穿的样式。

　　不，不可能。

　　太荒谬了。

　　她已经出宫了，那女尸怎么会是她。

　　不会是她——

　　张蝉往前走了几步，身边的小太监在这群人里倒是个胆大的，他指着水中散开的乌发下的人脸，扯着嗓子惊声道：“那，那是紫宸宫的聂贵妃？！”

　　内卫统领呵斥慌乱四散的太监宫婢，对身边的下属道：“通传安英公公，就说贵妃娘娘......人已经找着了。”

　　腥膻混杂着初生莲蓬的清香，聂嘉宁飘浮于荷影鱼群间，她的侧脸被月光照得煞白，涣散的双瞳中，只剩一片茫然的混沌。

　　张蝉掌中紧紧握着那枚聂嘉宁生前遗失的玉葫芦，眼前的莲塘好似变成了断崖边缘，她站在原地，定定看向那不见其底的深渊。

　　“不要再看了——”

　　一只微凉的手遮住了眼前的刺目血色。这道声音清寒冷冽，试图想将她从满心的惊惧里拽出。

　　可她喉间发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晕厥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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