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先生，你那里有诗吗？

　　我的面对并没有让我在剧组和夏佑善解开任何的心结，甚至是面对面见上一面或是正儿八经地说上几句话。反倒是让我捡起了丢了许久的责任心，我毕竟是这个项目的策划人，看到了拍摄现场如此繁忙混乱的状况下我连出勤都不出似乎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我本来就不应该是那种为爱所困的类型，所以在工作上如此任性也不符合我的角色设定。
　　好在国内的剧组里编剧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岗位，虽然这个剧组莫名地将我捧到了一个莫须有的地位，但那样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是为了避免各种弊端。比如因为大牌演员以及经纪公司各种莫名其妙的意见，这位那位挂名老板的横加干涉。这些意见不仅会让剧本不停修改，打乱计划，每一场戏的拍摄牵扯到各个部门人的工作，不像小说那样只需要作者脑袋一动改上几个字而已。嗯……以上长篇大论不过是为了表达眼前这部戏就算我到了现场也没有多少固定工作，能帮上各种忙会让我对这笔钱拿得心安理得。
　　不过，今天的晨会好像气氛就有些不一般。因为分组拍摄今天用的是视频会议。
　　“最后要不要喊个口号？”
　　导演充满气势的自问自答，最后只换来了他一个人尴尬的拍手。镜头后的他环视了一圈后说：“那就开始吧。”
　　其实从座位上起来我才从早起中稍稍清醒了一些，我记得今天的通告上写着今天拍的是绿幕戏。我们这是一部青春感情戏，但总部的指导老师说毕竟是描述做演员的梦想，那拍的剧中剧如果能用些特效动作舞美之类的将成为整部剧的亮点。还有……或许可以去送审个最佳特效奖之类的。
　　“我记得绿幕戏的拍摄不是得9月初吗？我们的拍摄进度有提前这么多吗？”
　　“没有，但是今天有资方的出品人来参与拍摄所以导演要把这些工作做给她看，好让她觉得花了这么多钱是值得的。”
　　原来如此，那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我们个中人等知道那些制片监制出品里有哪些是干活的哪些是挂名的，但既然这个名字已经在团队名单里了那也得负起自己的责任，就像公司里最怕遇到老板的小三真以为她是“财务总监”了一样，我们也害怕来自这些人的指导。不过拍摄毕竟已经到了后段，我记得该来的都已经来过几轮了，那今天来的人是……
　　“巴麦影业的俞总。”
　　“Tracy？她真的去巴麦了？”
　　虽然电视剧的投资比不上电影，但一部成熟的电视剧也需要多家公司合作出品。当然虽然公司不同，上层圈子总是那么几个人，我之前听说过一些阿英和她不合的传言是因为某一次策划书的工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接下来这个人跳槽到哪家公司她就会把相关的公司拜托给我。
　　“阿英知道她今天要来吗？”
　　“当然知道了，虽然嘴上不这么说但我也觉得她今天请假就是为了这个。”大学生的乐观开朗总是这么感染人。
　　“什么？她今天请假了？”
　　“嗯。”不愧是实习生，眼神还真是清澈。
　　“你……以前有什么作品吗？”毕竟就算是在读研究生也会有像顾少爷那样有经验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出来上班。”
　　“那你有信心搞定那个Tracy吗？”
　　“英姐说有我搞不定的地方可以找吴老师。”
　　“我怎么可能？快把她叫回来上班！”
　　“看她的朋友圈她应该已经到无锡了。她请假的正式理由是要去朋友的剧组探班学习，那个剧组这阵子正在无锡拍戏。”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故意跑到不那么远又刚好今天赶不回来的地方。
　　“其实……吴老师。我现在就有一个大麻烦。黄玉轩助理说他昨天上海有场活动，活动后的内部聚会上他喝醉导致今天起晚了，现在才刚到化妆室。”
　　“演员迟到不是很常见的事吗？道具布景这些也没那么快准备好吧？”毕竟为了省一天租金我们也是早起进场这个棚。
　　“但今天拍的是古装戏，那个妆就要化两小时。老白说俞总来的时候最好能让他见到我们已经开始拍戏的样子。”
　　我又不是制片人我又没碰到过这种状况？你才是以后要从事这行的人问我一个门外汉有什么用啊？
　　“你先给Tracy打个电话问问怎么给她安排停车位，这样就能知道他们来几个人，什么时候到了。到时候要是演员还没就位，就把现场的人集合起来先进行试戏。”
　　和世界是一个草台班子比起来，大家都像是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只是和镜头前的那些演员比起来，我们的职场并没有任何的观众。以上的道理你们一定听厌了吧？在我这个专业人士眼里的说法是，职场和专业影视既然不一样，那就不需要为了去搏收视率而编写出多有吸引力的剧本，就连主次矛盾都不要搞得太离奇，只要见招拆招剧情要是平淡得像流水账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生活和剧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生活毫无逻辑可言，甚至这种逻辑来得毫无节奏可言。想要防止毫无预兆的新矛盾让剧情归于平淡，就得时刻关注身边发生的一切小事，比如……
　　“这是什么？”
　　“雷电之剑。”
　　“拼夕夕上就没有更像剑的剑吗？”
　　“道具组说是他们跑了好多路买到的。”
　　“这基地没有可以租道具的道具公司吗？”
　　“这里不怎么拍古装戏，你也看了楼上那些小实景棚都是给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短剧用的。”
　　“所以好多路到底是哪里？”
　　“临平山公园门口的小卖部。”
　　“那价格肯定不便宜。”
　　“嗯，20。”
　　既然本来就要加特效就不能找根又直又硬的木棍吗？算了，反正我又不是制片人，特效的钱还用得着我操心。今天那位才是片场最大的人，这么自信地从外面回来，一定是得到了不错的结果吧？
　　“吴老师！我已经把俞老师接来了！”
　　你是怎么用如此纯真的语气说出如此狠毒的事来的？我都要起个大早坐头班地铁来这个地方你一个领导怎么会来得这么早？
　　“今天李英把现场都交给你了？”
　　没有，我真的是刚刚才听说她今天休息了。而且昨天我们才见过面她压根儿就没有告诉我这件事的任何信息。有时候真诚面对问题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但很少有人能如此勇敢地直面问题。“这位是……”
　　“这位是谭同学，他马上就要从影视学院毕业了，所以跟着我来剧组探个班。”
　　一来剧组本来就混乱外加明星效应禁止无关人等进出，二来这个行业的上等圈子则早就对明星见怪不怪没那么大的兴趣。所以她带来的肯定是某位金主家的公子哥。
　　“小顾呢？小谭你不是和他很要好吗？要不要和他先打个招呼？”
　　“不用，我跟他不熟。”不愧是谭同学，我学生时代也是如此直截了当。不过好在他对布景很感兴趣，在另一个角度上支开了他。
　　Tracy侧过身来对我说：“他是德省谭总的儿子。”
　　我猜得没错，本部电视剧的用车赞助商。但和我说话时真的不用靠我靠得这么近的。
　　“布景呢？怎么都这个点了还没做完布景？你们知道这个棚的租金是多少吗？”在我还没从刚刚不适的社交距离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则向前大跨一步用大嗓门问到。
　　“嗯……大概就是这样了，其他的都会用特效来完成。”
　　“你们知道建模的价格吗？”
　　“所以我们的特效会利用联合出品方已经有的模型库资源。这几场特效戏大概在整部电视剧里只有十几分钟，这样是比去打造精细的实物道具更经济的方法。”不愧是本专业的研究生。
　　“好的！大家都动起来，准备拍摄。”
　　“拍摄……可能还要一小时左右……”
　　“为什么？”
　　“因为……”
　　还好这时候顾少爷大叫了一声：“演员过来讲一下戏！那几个演员助理一起过来！”
　　Tracy看了眼那边说：“我就知道会这样，小吴你一起过来，我一直觉得这场戏不够出彩，我觉得打斗的情节之间应该穿插一些对话加入一些时下最热门的梗，就和我之前开会说的那样。”
　　“这是一部正剧。”
　　“我知道，老白一直强调这一点。因为时间线逻辑其他地方没法多修改，但这因为是戏中戏所以做得大胆一点出彩一点才能让这部戏有亮点。这一段太中规中矩了！”
　　“不行！”还好顾少爷替我做了拒绝，“这段武打戏已经足够是热点了，而且要改早就该改了现在我摄影机都架好了。”
　　“不需要大改，只要在台词里加点热梗进去就好了。李英不是说要用短视频做宣传吗？”
　　“比如……”
　　“比如两个见面的方式可以不要这么直接，眼神对峙之后唱段云南山歌，打斗的时候来场Rap，把什么谢帝谢帝，我要diss你之类的加进去，你看那个成都迪士尼现在多少人排队？”
　　这都是什么陈年老梗？虽然是上半年的段子但现在都已经销声匿迹了。电视剧不是网剧，不是上完档就完事了！“嗯……我考虑一下。”
　　“别磨磨蹭蹭的！还有一小时就开拍了赶紧把剧本改出来。”
　　“还有他们的登场方式，女主角是千金小姐，飞威亚出来也太不符合身份了，她要坐马车出来。”
　　“我们只租了两天棚我去哪儿搞马车？”
　　“我知道，所以我带了。”
　　摄影棚外热浪滚滚的不是杭州八月的副热带高压，而是卡车的发动机。一台马车模型正从车上卸下来。和运费不成正比的粗糙造型比起来全身最具规模最为精美的就是上面“搭界”两个大字。
　　“这是谭总公司即将发布的新车型名字，你等等必须把这个Logo拍一个特写。”
　　“所有植入式广告的合约都已经谈好了，剧情都已经编好了。怎么可能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改？”
　　“因为这是谭总公司刚设计出来的，而且是和任总联名的车型。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家族吧？虽然没有涉足影视业但几乎赞助了所有大陆影视，而且只要他们和某些部门打声招呼我们以后拍的所有戏说不过审就能不过审。这是他们的宣传语和亮点，你写个简单的台词出来就好。”
　　“可是……我们拍的这段是古装戏……”
　　“那又怎么了？我上一部戏也是在古镇招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千草味，马车配个现代车型的名字挺有冲击力吧？我可是想了很久，不然你们想重拍以前的镜头吗？”
　　“那马呢？”
　　“找两个群演穿上绿衣服到时候P成马就好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也确实是可选的方式。只是我们不是什么外国剧组动不动就能建个大摄影棚，要把这么大的道具临时移进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这会儿灯光摄像全都已经布置好了。
　　嘭——
　　“怎么了？”
　　“撞到干冰的机器了……”
　　拍上一部戏的时候，每到内景戏就会无比庆幸终于不用在室外吹冷风了。但现在拍内景戏只会反省为何要在这种高温天拍内景，因为照明的机器产生的热量足够让人害怕这棚里是不是随时会着火。干冰在刚亮起的大灯下炸了一袋，但光看着飘起的烟雾终于让我觉得能透口气。

　　“顾导，等等开始我就使出大招来然后做个衣服涨破的特效怎么样？”
　　说着客串明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来，既然是难得的武打戏，把动作明星安排在这一幕里客串是再理所应当的事。以大陆的片酬市场注定找客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只是客串的戏份请上一个明星，谈钱反而会成为一件伤感情的事，这就注定了所谓的客串明星，地位甚至比付钱的明星更高。
　　只要流量明星的助理一句话就得改剧本的市场，如果不领钱的演员提什么要求那自然更是从情理上无法拒绝了。还好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没有和剧本扯上多大的关系。
　　“但是……那位客串的武打明星是谁？”
　　“郑高和，《功夫地球》你没看过吗？去年的金人奖最佳动作指导奖入围影片。他也在很多喜剧片的打戏里合作过，现在是很火的小品演员。”
　　“好像想起来了，是不是加盟了开心油条？但我没看过那部电影。”
　　“因为没在大陆上映，我看的也是澳门百屋乐‘赞助’。”虽然作为一名从业者来说，观看盗版好像不是一件那么光彩的事，但花了大价钱充会员后看个连情节都不连贯的删减版也影响我们对作品整体的品鉴学习。

　　没有我们的英姐和老白镇场，可见今天的拍摄压力有多大。特别是在这闷热的桑拿房里不停擦汗喘气后什么人都能再上台指导上一句，好不容易过的一条镜头就又得重拍的时候。
　　“吴老师，俞老师问剧本改出来了吗？”
　　“嗯……不急。”
　　“但都已经八点了，我们还有两场戏要拍……”
　　我的视线死死盯着制片人和导演之间。嗯，就是这个时候。
　　“不能把刀口划在那个位置，你这样是在物化女性！这种情感剧的观众女性居多，你知道现在网上女权主义有多兴盛吗？！”
　　你看，等他们吵完后我会再出一个新台词的版本的。只是——
　　“我管他妈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老子是来拍戏的不是服侍你们的！只要是真的观众谁有意见谁来跟我说，你们他妈没一个观众！别给我自我阉割！”
　　平常都慢条斯理礼貌相待的人丧失理智起来往往更为可怕，顾少爷的大叫后整个摄影棚都陷入了异样的寂静，就连打光的大灯都像是耷拉下了脑袋。我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不该上前一步做个和事佬。
　　寂静持续了有近半分钟，面面相觑的流程走到了不少人把目光转向了我，一个接一个最后是Tracy的目光。如果没有主事人站出来给这种气氛架个台阶可能就没法收场，但可惜的是今天的拍摄现场并没有主事人。要说总统的代理人从财务部长开始一个个轮到环保部长，那导演组的人就剩了——我？
　　“我觉得还是先按照这个拍，如果有什么意见还能再和白导讨论下，反正后面我们还留着一个补拍的日程。”我学着拍拍手说，“开镜吧！早点拍完大家早点下班。”
　　“好消息是我们也可以先再讨论得成熟点。”大学生笑着说到，“吴老师，我觉得我们不如把这两场戏放到明天，因为今天可能拍不了了。”
　　“明天有明天的通告，为了省经费我们这两天排得很紧。”
　　“很紧也没用，服化组说两位主演可能今天没法继续拍摄了。”
　　说实在的，这位沉着冷静的乐观性格以后绝对会成大事，但两位主角掐架的事全剧组都比我们先知道，今天现场导演组的人又只有——我们还是去化妆间看看吧。
　　因为是主演的化妆间所以没什么人敢进去，看一群人围着听动静的模样，料也不会开门进去劝架。待我打开门看到两个披头散发满目狼藉的人就知道第一件事就应该先关上门。
　　“两个大男人在这儿扯什么头花？！”在外面我不敢大声说话，关起门来可不一样。
　　他们终于停下了扯头发转过头来看我，眼里的愤怒却丝毫不减。
　　“你终于来了！都是因为你！”黄玉轩看到我狮吼了一声就弓起腰来化作见到了红布的公牛那样向我跑来。
　　场面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被我劝住，反倒是把矛头插进了我的心脏。你们两个吵架关我什么事？别说我没和他提分手的事，就算我和他分手了他选不选和你旧情复燃关我什么事？有什么理由让马一定要吃回头草的！
　　待我把一天挤压的愤怒发泄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握着他的假发，才意识到场面被我搞得更难以收拾了。
　　就在我呆呆地望着两人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时候，化妆间的门洞忽然大开，Tracy看看我们几个，然后说：“把明天演员在台下吵架的那两场戏先提上来吧。”
　　“可是……”
　　Tracy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把这几场戏拍完不是吗？”
　　那镇定伸手的模样，是我今天第一次觉得她是这部戏出品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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